河东多山,道路更是曲折难行,几万人的大军还捎带着数千匹马、几百辆大车在这样的道路上无论如何也走不快。这两日下雨,李建成干脆命令全军在一处高地扎营歇息,以免道路湿滑折损了士卒军资。可是今早雨已经停了,大军也没见要开拔的意思,安霖正在纳闷,有小校来请,把他带进了中军大帐。
他刚掀开门帘,李秀宁就一头闯了出来,险些跟他撞在一处。李秀宁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又重重的往安霖脚上一跺,在安霖杀猪般的惨叫声中一溜烟跑没影了。
……
“安小兄伤势可曾好些了?”李建成温言问道。
大帐里边就李建成一个人。他束手请安霖坐下,又举起一杯酒遥遥相敬,仪表和风姿还是那样的让人如沐春风。
“嗯,旧创将愈,又添新伤……”
“呃……”
刚才帐前那一幕李建成哪有看不着的道理?可惜妹子惹不起,当大哥的想三言两语糊弄过去,谁知安霖是个不肯吃亏的,他一张口就被怼了回去,一时间尴尬不已。
“算了算了,我也没指望你能帮我出这口气,你能自求多福就不错了。”
安霖叹了口气,他座位前那张杯盘狼藉的几案显然是李秀宁刚用过的,酒壶、筷子、几小碟下酒菜都在,独独少了酒杯。李建成显然是个没有急智的家伙,偏偏还要装模作样的敬酒,正好让安霖看到泼洒在他身后那面屏风上的酒渍,这里曾发生过什么也就可想而知了。
“……”李建成无语。
“德璋兄找小弟来所为何事?”安霖毕竟是客,再任性恐怕李建成就是泥菩萨也得被逼出火来,只好岔开话题。
“哦哦……安小兄请看这幅画像。”李建成想起了正事,便轻咳一声,屏风后边悄然转出一个童子,将一个卷轴双手捧给安霖。
安霖莫名其妙的打开卷轴,上面果然是一副少年的画像。画中的少年长身玉立,因为年纪尚幼所以并未加冠,也不像寻常少年那样把头发扎成发髻,而是用一根青玉簪子将长发简单的扎成一个马尾,显得更加的潇洒不羁。少年生得眉如远山含黛,眼若桃花留情,若不是那一身青衫在胸口处平坦得可以跑马,鬼都分不清这是少男还是少女……
这马尾辫和桃花眼……安霖怎么越看越像自己?难道李建成找到了自己失散多年的双胞胎兄弟?
安霖狐疑的看着李建成。
李建成长叹一声,又递给他一本文书。
果然,安霖又看到了那份“安霖,男,现年十七岁,身高五尺八寸七分……”的通缉文书,而且这回干活的书吏显然没偷懒,连他的画像都附上了。还别说,画得比以前看到的那几幅像多了。
“德璋兄的意思,是要捉拿小弟归案了?”
安霖早就忘了他身为通缉犯这件事了,此时李建成一提,他顿时吓出一身冷汗。如果说刚才李建成是大舅哥、安霖是妹夫什么都好说,可现在李建成是官、安霖成了贼,那么老大一个屏风后边能装下一个童子,谁知道还藏没藏着一大堆甲士?安霖叫苦不迭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强作冷静。
“不不不——安小兄误会愚兄的意思了。”李建成连连摆手不迭,唯恐安霖误会,慌里慌张的站起来,把几案都撞歪了,然后一把扯倒了身后的屏风,后边果然只有那个正在温酒、吓得呆住的童子。
眼见李建成不似作伪,安霖挺身揖了一揖算作赔礼,问道:“小弟当通缉犯都当麻木了,这东西不光关中、连河东都贴得到处都是,不足为奇。德璋兄又把这东西拿出来是何用意?”
李建成挥手斥退童子,讲起了事情的来龙去脉。
六月初五,隋帝杨广与宇文述、张须陀会师长芦,随后乘龙舟沿运河直奔江都,宇文述、张须陀统兵二十五万护驾南下,并在六月底于夏丘与北上迎驾的江都留守、右监门将军王世充统帅的十万大军会师,一时间大隋兵锋之利冠于中原,瓦岗、杜伏威之流或收缩自守或远窜千里,皆不敢战。张须陀、王世充等大将纷纷向隋帝请战,誓要全歼贼军、平定河南。怎奈杨广执意不肯,只给王世充留下五万人进驻彭城以威慑河南,自己则带着三十万大军头也不回的直奔江都。
隋军被阻于涿郡之时正值叛军势大,杨广觉得把希望都压在断后的十二卫大军能及时的投入战场不太保险,便产生了在河东开辟第二条退路的想法,却在派谁去河东替他开路这个问题上犯了难。当时河东虽然还算太平,但是小股的山贼土匪却是屡剿不绝,所以这个人必须精于兵事,在短期内能镇压匪患平定地方,起码不能让其与河南、河北的叛军勾结到一起。其次这个人还得善于治政抚民。河东是当前黄河两岸难得的未遭兵灾之地,杨广可不想派去个杀才把个好好的河东杀得人头滚滚、流民遍地。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河东是世家大族势力盘根错节的地方,这个人必须与河东世家有着密切的关系。只有得到世家的支持,才能在短时间内打开局面,迅速的给皇帝西去关中打通道路。
想来想去,好像就李渊符合这个条件。对于这个结果杨广有些不满,那个传得满天下无人不知的桃李子歌一直是横亘在他心中的一根刺,于是乎对李渊这个姑表兄弟,杨广一直看着不顺眼。把他贬到地方吧,害怕一时没看住让他偷偷扩展势力,放在眼前吧,又担心哪天没忍住把他弄死。杨广对他的臣子们并不嗜杀,这些年杀掉的重臣无非高颖、贺若弼等寥寥数人,还都是他大哥、隐太子杨勇的余孽。
不过李渊近些年来的表现还是让他满意的。在地方当太守时政绩卓著,让他回京当个殿内少监的小官他也老老实实的听话奉召,从没有过任何异常的举动。除了他那张满朝文武众所周知的“婆婆嘴”有时实在是让他烦不胜烦,还真挑不出其他的毛病。
杨广思来想去,实在是架不住军情紧急,还是把李渊派到了河东担任抚慰大使。不过与他同行的两万府军的统率权却牢牢的掌握在大将王威、高君雅手中,听李渊使唤的不过区区一千亲卫。不仅如此,杨广还密令晋阳宫监裴寂秘密监视李渊并随时汇报。
李渊到了河东,果然不负使命,使唤不动正规军,就纳匪为兵。不到两个月时间就将河东最大的两股流寇毋端儿和甄翟儿剿灭,迅速平定了太原以西诸郡的局势,做好了迎接皇帝御驾亲临的准备。可惜这时候皇帝已经往江都跑路、不来河东了,不过皇帝是不来了,皇帝的心思却来了。杨广一边往江都跑,一边以突厥犯境为名,下令右翊卫将军王仁恭出任河东北路行军总管,领一营府兵并节制边军,掌定襄、马邑、雁门三郡兵事。没几天,又以河南叛军越境骚扰、李渊清剿不力为名,下令虎牙郎将宋老生率两万大军出关中驻正平,掌文城、河东、绛郡三郡剿匪事。
王仁恭和宋老生一北一南把李渊包了饺子,杨广觉得还不过瘾,又把从尉氏逃到京师的老臣卫玄撵去河东戴罪立功,任太原留守。至于前任太原留守李渊,现在就剩下了个山西河东抚慰大使的名头,连驻地都被卫玄老儿给撬走了,他李渊还上哪抚慰、抚慰谁去?
不过这个卫玄卫文升也是自己找死。当初被杨玄感大军压境跑得比兔子还快,一溜烟直蹿回了京师。不过等到杨玄感身死、叛军灰飞烟灭之后,这老儿就跟抽了疯似的,趁着刑部尚书一职还没被皇帝撸掉,对当初让他出了大丑的杨玄感亲眷、旧部痛下杀手。从六月到九月这老儿就没消停过,在整个关中、河南到处乱窜,只要逮到稍跟杨玄感沾到点边的、连问都不问一句就是抄家灭族。一时间,不仅传承了数百年、族人不下万数的弘农杨氏楚国公一支被杀得几近灭族,两京之地也是人头滚滚,人人自危,无辜死难之人也达到了数万之众,就连留守两京的大族、重臣都遭到了牵连。话说杨玄感造反的时候,前来投奔的大族、重臣子弟不下百余,除了个别倒霉蛋死在战场之外,活下来的被皇帝陛下一概免罪,就是蹲在家里关禁闭而已。结果卫玄老儿杀人杀红了眼,声称陛下此举违反《大业律》乃是乱命,拒绝奉诏,派人天天堵在人家门口,凡是跟过杨玄感玩造反的,出来一个逮一个。大族、重臣们愤怒至极,以代王杨侑、越王杨侗为首,上百封弹劾卫玄丧师失地、跋扈枉法的奏章雪片般的飞往江都。
卫玄抽疯,固然有跟杨玄感有仇、跟世家大族关系恶劣的因素,也不乏杨广在背后暗暗推动的结果。可是大半个朝堂和整个关陇贵族都对卫玄此举怒不可遏,压力一大,杨广也顶不住,只要顺势免了卫玄的刑部尚书,把他打发到河东去盯着李渊。
不过老卫不愧是老刑名出身,人没到河东海捕文书先到了,一口咬定钦犯安子建就在河东境内,命令李渊立即捕拿不得有误。
……
“这姓卫的跟我多大仇多大恨哪?他都被人家当琵琶弹了,还不忘恶心我一下?”安霖纳闷道。
“安小兄莫急。”李建成不回答他的疑问,反而问道,“小兄可曾听说过继嗣堂?”
“鸡丝汤?”安霖完全搞不懂李建成在说什么。
李建成站起身,开始了他的长篇大论:
“开皇五年,郢国公王谊因‘言论丑恶,胡僧告之,公卿奏谊大逆不道’被先帝赐死。全家六百余口,年过十六的男丁一律斩首,余者发往边关军前效力,女眷皆没入教坊,数年内全部死绝。
开皇六年,先皇以郕国公梁士彦、英国公宇文忻、舒国公刘昉谋逆为名,将三人处死,夷其族。
开皇九年,上大将军、乐安郡公元谐同样因谋逆之罪被先皇斩杀,籍没其家。
开皇十七年,本誉为本朝‘四贵’之一、上柱国、鲁国公虞庆则被部属诬告谋反,先帝不问因由立斩之,妻妾子女皆流放边夷。
开皇二十年,上柱国、左领军将军史万岁因言获罪于先帝,竟然枉死在朝堂之上,天下人莫不惋惜。先帝为掩起过,竟下诏称史将军‘多受金银’、‘怀诈要功’,朝堂上下无不哀之。
自曹魏陈群制定九品官人法以来,门阀世家开始把控朝堂显职,后虽经诸胡乱华,但是北魏孝文帝以来,世族尊崇皇权、皇家善待世族一直被奉为奉为圭臬。先帝一生外御强胡,内统华夏,堪称一代英主,唯视门阀世族为皇权之大敌。先是废除九品中正制、施行五省六部制,又革新府兵、清查户籍田土,再废诸郡、设州县,尤其是开科举之后,几乎将门阀世家逼入死地。
先帝晚年更是好猜忌苛察,偏信谗言,动辄滥杀大臣,多少百年世家因先帝一言而身死族灭,生者无不心有戚戚焉。自史万岁死,各大世家、重臣便有了将族中子嗣隐于族外、一旦家族如王、元、虞一族那般惨遭灭门之祸,得以延续家族血脉、不至于祖宗先人没了血食供奉。后来由本朝勋贵宇文氏、元氏、独孤氏、于氏、赵氏、辽东李氏、弘农杨氏以及我陇西李氏为主暗中资助、由方外高士出面成立了继嗣堂,明为抚育收养因战事、天灾而失怙的孤儿,实为将各大家族的子弟隐匿于民间,隐姓改名,以求在国灾家祸中存续血脉。
各世家约定,将族中下代子弟中的嫡出次子交给继嗣堂,由继嗣堂统一安排其在民间的安置。这些世家子弟,不得出仕、不得科举、不得从军、不得从事商贾等贱业,终其一生唯延续血脉而已。与此同时,为保证家族血脉的纯正高贵,隐匿民间的各世家子弟,由继嗣堂择其他世家的嫡出女儿许配给其为正妻。为了保守秘密,继嗣堂中诸事各大世家除了资助财帛田土,一律不得插手过问,甚至连自家子弟如今姓字名谁、居于何处、从事何业都无从得知。
继嗣堂自肇始至今二十余年,陆续加入的大族有二十多家,几乎成了本朝一个公开的秘密,维护继嗣堂在世家勋贵中间也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矩。从来没有任何一个人敢于质疑和试图揭开这个秘密、挑战这个规矩,因为那就意味着与所有的世家勋贵为敌。这件事连陛下都有所耳闻,却一直未有干涉。如今,卫玄卫文升竟公然将继嗣堂捅开了一个大窟窿,把安小兄你从中拉了出来。
对了,我不该叫你安小兄,我应该叫你杨小兄——
杨霖,字子健,父杨玄感,为玄感公嫡生第二子。现为弘农杨氏楚国公一系唯一男丁,理应出任杨氏家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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