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猛士(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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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钧一发之际,安霖跟尺蠖似的屁股一撅、上身一拱,脑袋便向前移动了两尺。就差这两尺,李仲文那势在必杀的一槊就落了空,只凿在了他后心处的护甲上。一串火星迸飞,锋利的槊刃生生的在上好精铁制成的后心护甲上凿出了一道半指深、三寸长的凹槽。

      骑兵就这样不好,对付一个敌人只来得及使出一招半式,不管得没得手都会被狂奔的战马带走。所以等李仲文纵马驰出百十步、将将留够让战马起速的距离,拨转马头定睛一看,安霖已经完好无损的从地上爬起来,捂着屁股对他跳脚大骂。

      李仲文不屑于口舌之争,双腿一夹,便纵马挺槊又杀了回去。

      安霖刚才被李仲文轻轻松松的一槊就带到了沟里,差点丢了小命,情知不是对手。可是两条腿跑不过四条腿,他只能拼命。

      没了选择,李仲文似乎也骂不死,安霖就冷静下来,双脚不丁不八站在原地侧对着李仲文,双手举起狼牙棒扛上左肩,摆出一副要跟高速杀来的李仲文撞个你死我活的架势。

      安霖脚下没跟、武艺一塌糊涂、战阵经验少得可怜、只有一身的蛮力……李仲文方才一招之下就把安霖的底细弄了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所以一看到安霖的这副很是新颖的应敌造型,他就看出来这家伙又想凭借蛮力跟他硬拼。

      可是这家伙难道不清楚长槊之所以叫作长槊,是因为槊长一丈八尺挂零?槊长棒短之下,他凭什么指望能够近身?就凭那身蛮力?李仲文纵横太行两畔十余年、经历大小战阵不下百次,什么力大之人没见过?向善志如何?还不是他的马下败将?

      离着安霖不过五丈之遥,一个呼吸之间便要迎面相撞。看着仍然傻站着不动的安霖,李仲文一声低啸,挺槊的右手掌心一松、手臂一送,全重四十二斤、鸡蛋粗细的长槊仿佛一条骤然发作、跃起捕食的巨蟒般飞了出去。李仲文感受着槊杆在掌心中轻快的向前窜跃,直到压着槊杆的手臂一空、掌心外缘触碰到槊瓒凸起的那一瞬间,他手心一紧攥住槊杆往前再一送,上身前探大喝一声,那条跃起的巨蟒几乎在同时锁定了目标,冲着他的咽喉咬了过去。

      安霖一发怒就力大无穷、一逃命就动如脱兔。如今到了生死一发之际,这些不知道是开了挂还是做了弊的异能还是一如既往的高效而且救命。就见他前脚向侧方一垫,然后以后脚为轴身子一旋,那杆呼啸而来、直抵他咽喉的长槊就落了空,擦着他的虎头护肩掠了过去。

      不待李仲文变招,一直扛在安霖肩上的狼牙棒动了。借着安霖身子一转的惯性,硕大的狼牙棒被他双臂一抡,朝着大概的方向劈头盖脸的砸了过去。

      如果李仲文没那么聪明、能一眼看穿安霖就是个草包,如果李仲文没那么急于求成,而是像第一回合那样以巧破力,如果李仲文不是过于轻敌、全力一击犯了使槊的大忌……反正有无数个如果要是成立,李仲文都能轻松将安霖置于死地,可惜他偏偏选了那唯一的一个例外。

      反正安霖这没头没脑的一棒子,正巧连人带马将李仲文笼罩其中。李仲文全力一击之下来不及收手,腰间的横刀也不可能挡得住好几十斤的狼牙棒全力一击,就算是他想镫里藏身,座下的战马也躲不过被砸得粉身碎骨的厄运,到头来他还得被倒毙的战马活活压死。

      李仲文来不及多想,几乎本能的甩镫离马,一头栽到地上。刚一落地,他便就势连滚带爬的向远处逃去。

      可惜他还是慢了一步。就听一声凄惨的马嘶,伴随他征战多年、爱逾性命的白龙马被一棒打折了腰椎轰然而倒,结结实实的砸在李仲文的右腿上。听到小腿那声清脆的爆响和紧随而来的刺痛,李仲文绝望了……

      绝望的不止是李仲文。攻击谷口的匪军早已经无力再向前推进,只是恐惧河东军的弓弩厉害而不敢稍退,只得跟河东军黏在一起相持,眼睛却不约而同的盯住了这场在谷底中央的主将对决。

      李大头领武艺超绝,太行山上没人不服气。要是李大头领能干掉河东军的主将,河东军势必军心大乱,弟兄们说不定还能杀出一条活路。如今李大头领都被人家一棒子打落马下、生死不知了,咱们弟兄小胳膊细腿的哪里还有活路?

      想法一多起来,匪军就乱了套。本就所剩不多的勇气立马如烟消云散,心眼少的再也顾不得河东军的弓弩要不要命,只管往人少的地方撒丫子逃命。而能豁出去落草为寇的大都是心思灵动之辈,眼见小命不保,赶紧扔下刀枪,跪在地上磕头求饶,动作利索至极。

      里外不过一死,匪军们根本不在乎投不投降这回事,更何况眼前的情景早就让他们心里犯起了核计:堵在谷口的河东军中,除了前边千余名披重甲持大盾的精兵之外,后边那些喊号子比抡刀子卖力、一样的制式衣甲能穿出几副造型的家伙看起来怎么一个比一个脸熟?好像不是在起一块打架抢过地盘,就是什么时候一起喝过酒?那个歪戴帽子、举着把破刀的,不是甄大头领的亲兵小三子吗?细论起来还是俺家亲戚……

      所以匪军们的心里都泛起了希望。如果投降之后能不杀头、还能从军的话,对他们来说简直就是意外之喜了。毕竟在这个年头,官兵的门槛高,可不像是宋明之时武人地位低下,什么“贼配军”、“好铁不打听,好男不当兵”的说法在此时可是闻所未闻,更没有市场。当兵在这个年头可是个高大上的职业,不是谁想当就能当得上的。

      官兵的正规说法叫府兵。想当上府兵首先就得是良家子。凡是出身商贾、百工、巫医以及奴仆、娼优隶卒家庭的,或者乡间风评不佳的无业游民、赘婿、地痞无赖以及被赦免的罪犯等等,军府一律不收。那么世代务农、身家清白人家的子弟就能当兵了?也不是。内府兵那就不说了,非官身子弟不收。至于寻常的府兵,还要在良家子中优中选优——“拣点之法,财均者取强,力均者取富,财力又均,先取多丁”。也就是说,入选的良家子首先要有钱。因为府兵需要自备随身七事及粮食(七事是指服、被、资、物、弓箭、鞍辔、器仗),要购置这些在战场上救命的物资,家里子弟金贵的连同战马和重兵器都不用朝廷的,想置办齐全了没有成百上千贯钱都不用想。家境一般的,攒够凑合得过去的一套物资也得十几贯、几十贯,这就不是一般人家能供得起的了。其次是要有才力,具体的指标很多。比如能挽一石以上的硬弓在百步外十矢七中啦、负重日行百里啦、几十斤重的石锁能举起十几个来回啦之类的,反正不能通过军府的考核,有钱也是白扯。最后还要家里多丁口,独子不收。府兵三年一拣点,一有“军名”,即为终身役。

      所以在这年头,将军之类的高级武官都是世家豪族的自留地,五品以下校尉之流的小军官会被末等世家抢破头,就算想当个小兵也得是颇有田产的中等家庭才负担得起。贫寒人家即便家世再清白,家中子弟也只能当行军——就是在有战事时被临时征召为辅兵和民壮,从事军中最繁重、低贱和危险的工作,战功赏赐轮不到,干活送死排第一。行军战后即解散,各回各家各找各妈,啥好处都没有,傻子才愿意去。

      太行山的匪军们落草之前大部分连良家子都算不上,压根就没想过当兵这种天大的好事会落到自己头上。而且以前官兵剿匪要是抓到活的就算不砍了脑袋,也要流配个几千里到边关去送死。如今眼见着昔日的同行都成了今天的官兵,虽然河东军听起来不像什么正规军,好歹也是官兵不是?凭什么他小三子能当官兵我就不能?想当年老子一拳就打掉这小子半嘴牙呢!想通了这些关节,匪军们投起降来更加的义无反顾,就算官兵不愿意纳降、想把他们拉起来再打一架都没门……

      眼看着上万的部下像被割倒的麦子跪了满地,何潘仁长叹一声,拔出肋下的横刀就想抹脖子。

      他是个商贾出身,今生注定与正途无缘。他又是无名却有实的太行匪军之首,别人投降或许还有条活路,他的脑袋却注定要被砍下来充作此战头功。与其在众目睽睽之下再被羞辱一番,不如自我了断,不枉豪杰之名……

      商人就是心眼多。他脑袋里想的是一出,手上做的又是另一出。何潘仁光拔刀出鞘和横刀项间这俩动作就慢腾腾的磨蹭了半天,就算再没眼力见儿、心思再愚钝的亲兵也有足够的时间搞懂主将想干嘛了。于是好几个亲兵扑上来,不光夺下了他手中的刀,还找出一根绳子把他捆了个严严实实,这好像就不是心思愚钝、没眼力见儿的家伙能干出来的事了。何潘仁气得破口大骂,结果嘴里又被塞进了一枚麻核……

      匪首被擒,哪怕生性再乐观或是再桀骜不驯的匪军也没了章程,只得束手就擒。

      李建成在一众护卫的簇拥下走进谷地。河东军的士卒们在乱糟糟的救护伤兵、掩埋死者、归拢降兵,偶尔个别没脑子的家伙光顾着在降兵或尸体上搜捡财物挡住了他的去路,他也不在意。他还在跟他那副没多长的短须过不去,一边没完没了的捋着,一边拍拍像是刚从血水桶里捞出来似的雄阔海,转过头又去安抚一下正趴在地上、捂着屁股直哼哼的安霖,口中则跟复读机似的念叨着“猛士啊!真猛士也”。

      “哼哼!小女子今日算是长了见识,这世上还有屁股中箭的猛士?”

      把话说得这般尖酸刻薄的,还对安霖怨气冲天的只能是李秀宁了。

      “摩诃室利休得无礼!今日若非安小兄挺身相助,你非一败涂地不可!看你今后还敢小觑天下英雄!”李建成看似话说得很重、好像在训斥妹子,可是那口气是个人都听得出充满了宠溺。

      可是李秀宁却有些受不了。一来大哥说得确实有理,她连战连胜之下,确实起了轻慢之心,小看了这帮贼子,竟然陷入了困境。要不是这个她一看见就想揍一顿的家伙跑过来给贼子捣乱,而且瞎打误撞的干掉了李仲文和向善志,她说不得就要败了。可是话说回来,这家伙也算是世家子弟、名将之后,身上看不到半分名门豪族的礼仪风范不说,身为一个男儿汉大丈夫,遇到危险她一个小女子尚且迎难而上奋力搏杀,他倒好,势头不对扭头就跑。就算最后出人意料的打败了李仲文,那也是被逼进死胡同里的狗急跳墙而已。就这样大哥还称他为“猛士”,猛士什么时候这么不值钱了?

      李秀宁恨恨的瞥了一眼在地上趴成个大字形、想给他拔箭的军医手还没伸出去就杀猪一般嚎叫的“猛士”,又想到她居然跟这么一个猥琐、草包、混账的家伙有了婚约,就气不打一处来。李秀宁下意识的挥了挥手里的横刀,随后重重的在安霖没中箭的那半边屁股上踹了一脚,也不理气得大喊大叫的大哥掉头就走。

      ……

      这一战几乎全歼了太行山匪军,绛郡、西河、临汾、太原四郡惶恐的人心和纷乱的形势顿时为之平息,小股的山贼土匪畏惧河东军的军威纷纷逃窜,成千上万的流民在官府的指挥下或就地安置或逐渐归乡。本来势头正劲的高昙晟部失去了盟友的侧翼支援,害怕被官兵乘胜打击,忙不迭的退回了上党东部和长平交界处,高筑城广纳粮,做起了长期对峙的打算。

      李建成和李秀宁却已经无力进军。一方面他们招降纳叛,麾下的河东军已经壮大到了四万多人,其中的降兵就占到了八成,战力和忠心十分可疑,不经拣点和训练难以出战。另一方面粮草辎重已经消耗大半,晋阳方面短时间内难以筹措补充。再加上北方有军报传来,楼烦和雁门民间又有动乱之像,突厥人也不安分,小股游骑不断骚扰马邑、定襄边境。所以李建成与李秀宁商议之后,决定回军晋阳。

      安霖屁股上中的那一箭入肉颇深,骑不成马也走不了路,雄阔海身上的皮肉伤也不轻,便顺势在李建成的建议下,随军返回晋阳。

      因为安霖不仅是伤号而且是功臣,所以李建成坚持把自己的马车送给了安霖代步。李建成是唐国公世子,将来是要承袭父爵的,所以按例他的马车有双马拉乘、白铜为饰,那可不是一般人的屁股可以随便沾上的。不过安霖就是一个土鳖,对什么官制、礼仪一窍不通,哪里知道这里边有那么多规矩讲究?他讲究的就是能躺着不坐着、有好的不用坏的,所以连客气都懒得客气一声,就把从土财主郑大彪那里抢来的破马车扔给李建成,自己爬上了李建成的宝马豪车。

      豪华马车内,小七在给安霖换药。扯开药布时皮肉撕裂般的剧痛很快被药物的清凉所减缓,不过安霖还没来得及舒服地哼哼两声,就感觉那股子清凉开始偏离伤口,从屁股向大腿划去。

      “小七啊,你是不是又溜号啦?”

      “哦……郎君对不起,我一不小心抹错位置了。”

      “小七啊,郎君还不了解你?你要是不小心的话,那就应该抹对位置啦。”

      “……”

      “小七啊,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郎君讲笑话你居然不吵不闹不打不踹的,郎君我很不习惯啊?”

      “……”

      “不对劲,到底出什么事情了?”

      “郎君……你是要娶那位李家娘子吗?”

      “原来是这事啊。好像老爹让我娶的就是她吧?我也是猜的啊,到底怎么回事要到了晋阳才知道。嘿嘿,小七你是不是吃醋了?放心吧,郎君喜欢的是你,不管怎么说都不会亏待你的。”

      “才不是呢……是李姐姐不开心……”

      “李姐姐?我还不开心呢!杀人跟割草似的,还揍我,谁想娶个母老虎回家?”

      “不是李娘子啦!是李姐姐……”

      “不是李秀宁那个恶妞儿?又从哪儿蹦出来个李姐姐?”

      “就是你说的女侠姐姐……”

      “小师妹?她也姓李?你怎么知道她的名字?她为啥不开心?”

      “李姐姐叫李蔓珞,她不让我告诉你……她就是不开心,自从遇见李娘子之后就不开心。我偷偷问她是不是喜欢郎君,结果她啐了我一口,还说恨不得一剑砍死你……然后今天晚上她就走啦。”

      “啊?走啦?去哪啦?也不知道打个招呼……这兵慌马乱的就不怕被强盗抢去当压寨夫人吗?”

      “苏道长跟她一起走了,还有她买的那些孩子们。她说既然把你送到了李家,就算完成了师父的的嘱托,再跟你混在一起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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