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霖不知道的是,他刚刚离开客房,便有几个黑衣人悄悄潜了进去,把整个房间翻了个底朝天。
“你是说这个姓安的竟有游侠力士般的手段?”宇文成乾听了黑衣人的报告,表情有些惊讶。
“启禀阿郎,小人等整夜守在安家郎君屋外,为防意外未敢窥视,但是里边的动静听得一清二楚。安家郎君确实与那女道士交过手,但时间很短暂,他呼唤小人入内时,女道士已经被一起种奇怪的手法制住动弹不得。今早小人自此搜查了那间客房,发现了些东西,小人以为是那个女道士遗留之物。”
黑衣人说着,双手奉上了几片断剑的碎片和一个光秃秃的剑柄,眼见宇文成乾挥了挥手,便躬身退下。
“这几枚碎片断口光滑、大小几乎如一,显然是被重手法一击震断所致,我于家祖堂老供奉的手段也不过如此,这个姓安的竟是如此厉害?”于建轻嘶了一口凉气,身边的元、裴等人的脸色也有些难看。
“匹夫之勇不足畏,这小子最厉害的可不是这手功夫……”宇文成乾的脸色却早已恢复如常,顺手将几枚碎片扔掉,随意的说道。
越接近永丰仓,官道上的哨卡就越多,不时还有几十、成百的官军游骑呼啸来去,一张张画影图形的通缉令贴得到处都是,安霖的画像便赫然位列其中。可是面对这支近千人的队伍在官道上大摇大摆的武装游行,官府却视若罔闻轻易放行,好几次安霖都跟他的画像脸对脸了,就站在旁边的捕头却好像个个都是重症脸盲症患者,连眼皮都不抬一下。好像昨天一名从五品郎将和五百精锐的左骁卫骑兵被人如同羔羊般宰杀殆尽这件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好像凶名赫赫的卫尚书暴跳如雷、一夜之间连发的三道追缉文书压根就没存在过,好像上千人的甲士肆无忌惮的持械出行严重违反朝廷律令这件事谁都没看见过一样……
安霖很不喜欢宇文成乾,但是对这支可以在官府的眼皮子底下横着走的队伍,他满意极了。
……
此时此刻,京兆郡郑县境内。
华阴县县令王仁山和县尉赵正,还有县里带来的近百名差役、民壮以及从驻军借来的两队郡兵,正押解着两名钦犯逶迤行至黄土岭下。
王县令一路都在琢磨着这趟差事,心情有些忐忑,又有点小兴奋。
前天夜里,王县令已经搂着刚刚纳进房的第六房小妾上了床,却被两名径直闯进来的两名军汉粗暴的拖了起来。王县令刚搞清楚状况还没来得及由惊转怒,军汉们就塞给他一份文书和两个全身上下、包括头脸都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人犯,然后扬长而去。
经年老吏出身的王县令一眼就看出文书是真的,可却是左骁卫大将军府发来的军令!大将军府什么时候能够插手政事、对他这个文官吆三喝四起来了?不过王县令不过匆匆瞥了一眼这道莫名其妙的军令的内容,刚刚升腾起来的怒火和压抑下去的*就统统化为乌有,欢喜得差点要在后衙裸奔。
这封文书与其说是军令不如说是一份交接单。大意是屈大将军在潼关平叛时抓到两个嫌犯,疑似与杨逆玄感有些关联,却与军务无关。屈大将军无心插手政事,加之嫌犯原籍华阴,便移交给华阴县,请王县令押解两名嫌犯至京师交给刑部卫尚书。至于功劳,屈大将军刚刚阵斩杨玄感,一战平灭几十万叛军,区区两个蟊贼人家压根看不上,统统扔给了王县令。
须知华阴乃是楚公杨家一脉的郡望,王仁山这个县令在华阴县一干就是七八年,敢说跟杨家没有什么牵连?自杨玄感事发,王县令的屁股就像坐在了火山口上,食不甘味夜不能寐,生怕那天早晨一睁眼朝廷的刀子就要落到他的脖子上。如今手握抓捕两个杨逆余孽的功劳,朝廷是不是就能放他一马?
王县令二话不收,召集了全县所有的捕快民壮还不放心,又重金贿赂了驻军的一个校尉,借来了两队郡兵,然后马上押解两名钦犯赶赴京师。
至于钦犯的口供他压根就没问,连他俩的面目都不想看。这种事情还是留给朝堂上的神仙操心,他王仁山一个小鬼可不想给自己惹麻烦。
从华阴到京师,沿官道走不过三百里路,可到现在他们出发四天了,紧赶慢赶离京师还有将近六十里路程。
这倒不是他们不想快点走,只是沿途大小关隘城邑突然间哨卡林立,盘查森严,排队过关的人群往往蜿蜒里余,王县令一行虽是官差,也耽误了不少行程。他使人去当地官府打探,居然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杨逆余孽横行京兆,竟然在华阴境内击杀围捕的官军数百人,刑部卫尚书大怒,下令封闭道路,严查行人,对于嫌疑人等宁抓错勿放过。
王县令闻报又惊又喜,惊的是事发他管辖境内,免不了要被上司追索责任。喜的是杨逆余孽如此猖狂,他手中的这两名钦犯弄不好会身价大增。他不放心治下的安危,又舍不得这趟差事的功劳和在上官面前露脸邀功的机会,于是他便将县尉赵正撵回华阴收拾局面,同时不断催促下属连夜赶路。
黄土岭下,正午时分,没有一丝风,高悬中空的日头火辣辣的照在光秃秃、毫无遮蔽的官道上,像是能把人榨出油来般的燥热难耐。郡兵和差役们前阵子还在咒骂老天和那个不停催他们赶路的王县令,这会儿连嘴都懒得张了,衣甲能脱的早就脱了,跟兵刃一起扔到大车上,个个如行尸走肉一般往前蹭着。那个狗娘养的王县令还在咋咋呼呼的不停地催这个撵那个,非得过了黄土岭到前边的新丰县城才能歇脚吃饭。
一支长逾二尺、柞木为杆、三棱精铁为簇、杂色雁翎为羽的利箭毫无征兆的从路边的一从高草中飞出,正中王县令的咽喉。极短的距离,巨大的冲击力使他一下子从马上倒撞下来,栽倒在马后的烟尘中。
几乎在一瞬间,近百支箭矢从官道两侧的草丛里射出,那帮毫无准备、目瞪口呆的官差登时被射倒一片。三轮箭落,光秃秃、无遮无拦的官道上还能站着的人就剩下了几十个,而且个个哭爹叫妈四处逃窜,唯恐爹娘少生了两条腿。而此时路边的草丛中,又跳出百十名黑色劲装、手持横刀的壮汉,一言不发的冲上官道如砍瓜切菜般逢人便杀。不过一柱香功夫,押解钦犯的两百多人就死了个干干净净。
在黄土岭不高的山坡上,两人两骑伫立其上,对遍地的死人视若无睹,目光死死的盯住了停在官道中间的那两辆囚车。
一个黑衣大汉匆匆的跑过来,在其中一个身着布衣、容貌俊朗的年轻后生耳边低声说了些什么。年轻后生闻言一声长叹道:
“那两个人被喂食了缓发毒药,今早刚刚死掉,王仁山那个蠢货还懵然不知,狗贼屈突通真是好算计啊!”
另一个年约三旬、一身青衫、面貌儒雅的文士闻言眉头微微一皱道:“老的小的都死了?”
“老的死了,小的不在。”
“翟大总管的意思小的干掉,老的活擒,现在可好,两个差事都没了着落,咱们岂不是白费了一番力气?”
“事已至此,小弟也是无可奈何,莫非子仁兄有什么高见?”
“柴某哪里有什么高见。不过如此也好,这两个人要是死我们手里,必定后患无穷!某家一直反对截杀此人原因即在于此,屈大将军好心为我们扫清了手尾,我们倒是该好生感谢一下他。”
那后生不为所动,转言道:“子仁兄这里可有密公的消息?”
文士道:“密公已经离开河北赶往东郡,伯当兄不必担心,密公一路有猛士相护,必会平安抵达。”
那后生微微一笑道:“如此甚好。子仁兄乃是密公的得力臂助,须臾不可轻离。而且天下大变在即,翟大总管素怀大志,对密公大才倾慕已久,必会倒履相迎许以重任。子仁兄还应早日赶回寨中筹谋大事,为密公打好前站。所以还请子仁兄收拢好弟兄,速速出关。”
“伯当兄不与柴某同行吗?”文士有些诧异的问道。
那个后生仍然微笑着,环顾了山下正在有条不紊的处理尸体的黑衣大汉,有些无奈的说道:“子仁兄有所不知,小弟还有些不值一提的小事,需要处理一下,顺便查访一下那个小的的下落。”
……
同样是此时此刻,沙苑镇南十余里外,山沟里一座孤零零的小茅屋。
一个年方十七八、身材高挑、容貌秀美的姑娘正盘腿端坐在屋内,身周摆放着四个烈焰熊熊的火盆。时值夏末,关中大地上依旧是热浪袭人,再加上火盆之威,整间茅屋里热度足以将人肉蒸熟,可那个姑娘却仅是额头冒出一层细汗而已。只见她双手掌心相对置于膝上,一张曾经焕发着勃勃英气的脸孔如今容颜惨淡,峨眉微蹙,两眼紧闭,檀口微动似乎念念有词。
“二师兄,你过来!”姑娘突然开口唤道。
茅屋的大门半掩,门槛上坐着一个身穿粗布短衫,年约三旬,面貌平庸如普通乡间老农的壮汉。他将半边身子探出屋外,似乎很快便难耐屋内的酷热,将里边的半边身子换出来,片刻又再换一遍,却不肯离开茅屋。正当他热得抓耳挠腮之际,听到屋内姑娘的召唤,立刻蹦起来进了屋,嘴里却不情不愿的嘟囔着什么。
“该你行功了。”姑娘仍是端坐不动,对二师兄命令道,口气甚是不敬。
“我说小师妹啊,你逆行功力岔了内息,本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过得几个时辰自然恢复如常。但你怎么连这片刻功夫都等不得、强冲经脉走火入魔,要不是我在半路捡到了你,怕是现在你的小命都没了。再说,只要我们回到华山请师父出手,医治这内伤轻而易举,你又何必遭这么大的罪,我都快热死了……”
二师兄热得满头大汗,尽量将身子远离那些喷吐着热浪的火盆,勉强蹲在地上,运掌如飞,拍打着小师妹背上的穴道,嘴里还是没完没了的唠叨着。
“你怕热就出去!嫌我麻烦就滚回山上去!否则就闭上嘴赶紧行功!”小师妹说话像蹦豆子似的,咯嘣溜脆,却是毫不客气,跟训孙子似的。
“哪敢哪敢呢!”二师兄赶紧谄媚的陪笑道,表情比狗奴才还要贱上三分,手上却是丝毫不停。
“要不是你昨天胆小不敢去,又逃得不知去向,我岂能被那恶徒欺凌?又何必强行运功以致内伤?这笔账先放着,等我伤好了有你好看!”小师妹越想越气,忍不住支起身子,高声叫道。
“哎哎!我的小祖宗!别乱动!再岔了内息神仙也救不得你啦!”二师兄手忙脚乱的把她按住,疾出一指抵住她的大椎穴。
小师妹身子微微一颤,脸色登时变得通红,额上的那层细汗逐渐密集,转眼间无数点汗珠汇成小溪,沿着脸颊滚滚而下。
“哇”的一声,小师妹吐出一口鲜血,身子却一跃而起,睬也不睬身后累得全身委顿,肤色跟个煮熟的虾子似的二师兄,三两步窜出空气仿佛都要燃烧起来的茅屋。
远远的,屋外传来小师妹威胁的声音:
“我去山下小溪洗澡,你要再敢溜走,信不信我扒了你的皮!”
“二师兄,你跟我去追那个姓安的,我要跟那个恶徒算总账!”浴后全身清爽,重新焕发着勃勃英气的小师妹对着二师兄命令道。
愁眉苦脸的二师兄一听,肩膀差点塌到了腰上:“还去啊!那个姓安的好像不好对付啊,我看还是算了吧。再说临下山前师父千叮咛万嘱咐过,你从小在山上长大,不识人情世故江湖规矩,所以下山之后不许再任性惹事,闯下祸端……”
“这也叫任性惹事?师傅从小教导我们,习武之人首重武德,秉持正义。那姓安的欺男霸女,为祸乡里,我辈自当行侠仗义,为民除害,难道我做错了?再说他算什么东西!第一次是我大意出手轻了,第二次是我心慈手软不忍伤及无辜,事不过三,这次我决不饶他!”
小师妹绝对是个暴脾气,不待二师兄把话说完,便按捺不住反驳道。
“小师妹,你嫉恶如仇,行侠仗义师兄不反对,可这世上毕竟还有官府。你出手伤人,官府岂能坐视?再说那个姓安的好像惹着了官府,你没看到昨天那一路上杀得血刺呼啦的。你要是再任性惹祸,到时恐怕是师父也难以保全你了。”二师兄苦口婆心的继续苦劝道。
听得这番话,小师妹倒像是被火上浇油,暴跳道:“官府怎么啦!官府要杀他是官府的事,本姑娘要杀他是本姑娘的事,岂可混做一谈!本姑娘此番行走江湖,便要用这姓安的狗头首祭掌中之剑!哼,大师兄早就说你是属兔子的,我还不信。今天我算看明白了,你压根就不是个男人!”
说罢,小师妹不屑的瞥了二师兄一眼,一转身像只骄傲的小母鸡似的扬长而去。
“你答应过师父的,让你下山,就得听我的……”二师兄垂头丧气的嘟囔着,但还是怏怏的跟着小师妹往山下走去。
……
数日后,潼关府衙。
偌大的府衙如今成了白幡的世界,所有人等上至文官武将,下至军卒仆役都是披麻戴孝,一身素白。
左骁卫大将军、关内讨捕大使屈突通跪坐在灵堂里,堂前正中摆着一副硕大的楠木棺材,里边躺着他的亲兄弟、前大兴令尹、潼关留守屈突盖。
屈突通的脸上并没有多少悲戚之色,因为他的兄弟是自愿赴死,他对此也无异议。
既然生在世家大族,这条命就由不得自己,只能为了家族的利益而取舍。
陛下东征高句丽带走了几乎所有的十二卫精锐府兵,却把左骁卫大部和他这个大将军留在了关中,协助代王侑坐镇京师。这固然是难得的恩宠与信任,可是其后一系列让人做梦都想不到变化,让他屈突氏一族的前景变得叵测起来。
陛下东征兵败、损兵数十万,不过这跟他们屈突氏没有半枚铜板的关系。杨玄感起兵叛乱、占据洛阳,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左骁卫非皇命不得出关,河南道打死打活不关他事。可是就在陛下会师途中被发了疯的叛匪阻于涿郡、十日七败这个当口上,杨玄感又兵犯潼关,他们屈突兄弟偏偏又觅得一个绝佳战机、有希望一战平定杨逆,这一下子他们屈突氏兄弟的处境就微妙了。
他那个老于谋算的兄弟当时就对他说,此战若败,则一切休提,他兄弟二人即便不葬身贼手,也逃不过陛下的一刀,河内屈突氏从此再无出头之日。而贼军势大不可力敌,唯有先斩其首脑方可一战底定全局,可是这样一来,就必须干掉杨玄感,他们兄弟就不得不面临两个难题。
其一,陛下匆匆撤回东征大军,固然有屡攻不克、损失惨重的因素,更主要的目的就是回师平叛。可是陛下的七十万大军居然被一群自称河北义军联盟的乌合之众连战连败,被阻于涿郡寸步难行,若是此时他屈大将军大发神威、一战斩杨逆、平叛军,将置最好面子的陛下于何地?便是陛下一时碍于公议发作不得,也难保没有后患。更何况权倾朝野、堪称军中第一人的许国公宇文述垂涎左骁卫大将军之位久矣,巴不得他们屈突氏兄弟倒霉。一旦宇文老儿落井下石、在陛下耳边进些谗言,他们兄弟别说加官进爵,能够自保就不错了。
其二,杨玄感出身弘农杨氏,其父先楚国公杨素历经两朝荣宠不衰,家世堪称贵不可言,是当今最顶级的世家大族。世家门阀在很多时候是一种可以傲视皇权的存在,杨玄感刚在洛阳举起叛旗,便有数十世家大族子弟投奔门下,其中不乏老子跟皇帝东征、儿子随楚王(在这个故事里,杨玄感造反后自称楚王)造反的这种在普通人眼里简直就是见了鬼的情景。在这种情况下,屈突氏兄弟从皇权正统的角度上完全可以理直气壮的杀掉杨玄感,但是那些损失了族中子弟的高门大阀难免会对他们恨之入骨,他们的报复恐怕就是皇帝陛下都无能为力。尤其是那个传说中的继嗣堂,赫赫恶名更是让屈突氏这种不了解详情的小士族闻之色变。
所以在屈突盖看来,这一战无论胜败,对他们兄弟都可能意味着塌天大祸。
可是屈突盖素有忠义之名,不肯苟且,于是唯一能顾及臣子之忠和家族之义的办法,就是奉上自己的人头。
如今,屈突盖如愿赴死,杨玄感化成一堆肉泥,三十万叛军如烟消云散,屈突通的心中没有喜悦或是悲伤的情绪,唯有满腔的无奈。
他的亲兵走进了静悄悄的灵堂,打破了屈突通的思绪。
听说华阴县令以下二百多人身死、钦犯被截杀,屈突通忍不住挺身而起,一拳重重击在梁柱上,震落的灰尘扑簌簌落了一地。
“贼子竟然猖狂若斯!”
屈突通一声怒吼之后,却觉得满心的憋闷一下子不翼而飞。于是他缓缓的重新跪坐下来,像是对亲兵、又像是对兄弟,更大的可能是在自言自语道:
“截杀了也好,塞翁失马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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