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扮半掩半藏在拥有久远岁月槐树下的茅草屋,今夜算是热闹了起来。不大不小方方寸寸的院子里头放着一张小方桌,一旁还有用松树枝烧的烈火取暖,松树里面的清香被火一激发,立马升腾成了袅袅带有淡香的青烟。
火盆之上吊有一铁制的炉膛勾,上头挂着一个外表烧得漆黑的陶茶壶,壶内是方才紫儿到屋里拿来的茶叶。
坡脚男人名叫阿霖,他面相敦厚老实,说起来话也是本本分分,也有一丝半毫的阿谀奉承之意。我想,当初紫儿选择嫁给他,实属明智之举。
见他们二人夫妻恩爱,我心里那块揣揣不安的石头也终归是落了地,踏踏实实放下心来。
吴太医躲在我和十娘身后,眼光时不时地瞟向大黄狗狗窝处,嘴里蹦出些骂狗的话。看来,吴太医是真心怕狗啊!
‘咕噜咕噜’陶茶壶里的水已经煮的沸起不少滚烫的水泡,紫儿忙不迭地伸手去拿,未料到炉膛勾上系着的铁丝突然之间断裂,陶茶壶‘砰’地一声在地上炸裂出一片热汤,地面上即刻布满氤氲白气。
紫儿手被溅出来的热水烫到了,刚刚烧沸的水遇上细嫩的皮肤,可想而知会有多疼。紫儿吓得后退几步,不慌不乱拿出帕子裹住被开水烫到的地方,脸上带着缕缕歉意:“对不住对不住,我再去烧一壶罢。”
我准备起身叫住紫儿,让她不要再废这个神了。但这吴太医倒是比在座这个人都要积极,他立马起身,对着阿霖问了句:“你家可有腌酸菜的坛子?”
阿霖点点头,指指茅草屋边的一个小棚子:“那边就有。”
吴太医用眼角余光瞟了瞟,便迈开步子走了过去。不一会儿功夫,他手中拿着一坨黑乎乎粘嗒嗒的泥巴走了出来。
他径直走到紫儿面前道:“手伸出来。”
紫儿开始有些犹豫,那副模样分明是在掂量。
可吴太医没那么好的耐心,他一把抽出紫儿的手,也不知他瞧见了什么,竟会顿了一下,又换了另一只手,将黑乎乎的泥巴如摊饼一般摊在紫儿手腕上。随机又从衣角处撕下一小块长条布裹在上面,打了个活结。
“腌酸菜坛子上面的泥巴有活血之效,对烫伤之类的病有着极佳的疗效,但若用料不当也会造成皮肤腐烂。”完后,他意味深长地望了紫儿一眼,嘴上想说什么又因为某种原因顿住了。
顺着我这边的目光看去,阿霖明显有些如坐针毡的样子。那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他眼中深深的憎恶与贪婪。甚至有一种错觉在耳边告诉我,他现在这幅老实人的模样是装出来的,像是披上了一件纯白的外衣,在外人面前招摇撞骗。
我悄悄对着十娘说:“你知不知道阿霖是个怎样人?”
十娘先是楞了一愣,冥思苦想:“我和他打的交道甚少,只听说他原是华大人家里的小厮,后来娶了紫儿做媳妇后,就没有其他听闻了。”
“是吗?”我半信半疑。
短暂的诊断过后,吴太医已经摸清楚紫儿怀不上孩子的病根——月事长期不调,导致体内湿气积累过多,气血紊乱,又长期从事苦力活动,使身体过弱,怀胎定是不易。
吴太医写下一纸医方,将它交到阿霖手中,再三嘱咐他:“千万要按里面的药方来配药,不能少一钱一两,少了就没效果了,你夫人怀不上那就只能怪你了!”他把话说的十分严重。
阿霖讪讪笑笑:“太医那里的话,就算做牛做马都要把这药方遵照太医的话来做才是啊!更何况紫儿还是我夫人。”
“把你的手伸出来给我看一下。”吴太医命令似的说。
阿霖觉得奇怪,但又考虑到或许是太医想给自己也瞧瞧,所以没做太多考虑下大大方方把手亮出来。
吴太医捏了一下阿霖的手掌心,眼里露出一丝嫌弃之意:“我就知道!”说罢,他拂袖而去,留下不云所知的四人。
这会儿月黑风高,吴太医又没烛灯引路,要是又遇到了恶狗可咋办。
十娘倒是想去追不晓得因何事生气而走的吴太医,可我却如一根木头一般杵在原地,片刻过后,我从布兜里拿出几锭银子塞到紫儿手里:“好紫儿,虽你嫁为人妇,但你永远都是我最好的姊妹。有些事不愿说也就罢了,但若是想找个人倾诉了,就来找我罢。快些进去,外头冷。”
我说完这些后,便转身离去。
有些人有些事,留不住就留不住。他们都有各自的命运与归途,辛酸苦累或笑颜如花,都是个人选择的结果。我不可能是戏文里说的孙猴子那般神通广大,能够踏凌霄改生死篡命途。但若我真能有那般本事,第一件要做的会是什么昵?
烛火在树林间影影绰绰,缓缓移动。我扭头往回望了一眼,槐树下小小的茅草屋已经逐渐淹没在了茫茫月色中,留下一片无尽无边的黑暗。
“这吴太医也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一大把年纪了跑起来比龟儿子都快。”十娘满头大汗,从拎着烛火从前头跑回来对我说。
我朝她身后看了一眼,问:“他人昵?”
十娘指了指前边不远处的小河边,“诺,在那儿。”
两棵十几丈高的树中间,吴太医蹲在那儿,像个孩子一般拾起脚边的细小石子愤愤不平地扔进河中。
都说“老小儿老小儿”,如今倒是很好的见识到了。
我索性也蹲在他一旁,漫不经心地拾起小石子往河里扔,还叹着气。
“你在做什么?”吴太医砸吧着嘴问我。
我回他:“你在做什么?”
他木然几秒,转而起身拍拍衣袖衣角上沾上的灰尘,恢复了之前那一副清高自得的模样:“世人都知我早年见丧妻又丧女,却不知她们是为何而死……”说到这儿,他抬头望向了高高在上的皎月,从我这个角度刚好可以瞧见吴太医眼角泛起的晶莹剔透的泪花。
十娘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她饶有兴趣托着下巴,摆出一副在戏楼里看戏时的表情。
吴太医叹了口气,缓缓道:“老朽和她自幼相识,两人成婚之后相敬如宾,虽无锦衣玉食,但粗茶淡饭过的也是神仙般的日子。她诞下小小后,便变了。那个温婉贤惠,勤劳能干的她一夜之间变成了一个脾气火爆,懒惰无比的泼妇。老朽以为是自己的过错,直到发现她赌钱之后……”
问人不问伤心处,更何况是自己说到伤心处。
吴太医咪起了满是皱纹的眼角,继续说:“她把小小买去了青楼,只为那一点点的赌资……”说到这儿,他握紧了拳头:“小小死在青楼里,被里头的人用破席子一卷扔在了乱葬岗。她死在了赌场的牌桌上,据亲眼所见的人说,她死的时候,眼睛都是睁开的,手里头还握着未开的骰子。”
此刻,河岸边吹起几阵微风,扰得树叶沙沙作响。
我眼前这个老头,他学医不仅仅只是想医人而已,而是想医人心。
他忽然大叫了一声,蒙德拍了一下自己脑袋,咒骂道:“老朽这脑子真是太该死了太该死了。”
说罢,吴太医赶紧对我说:“你得赶紧再折回去!”
我有些云里雾里:“为何?”
吴太医急得手都在打颤:“那个叫阿霖的,可是个伪君子!”
听到此话,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没想到方才在茅草屋外的那些多疑到这会儿竟成真了。
“那小子小指和中指有厚厚的一层茧,常常赌博摇骰之人都那样。”吴太医解释道:“我看他见人不善,故意伪装,紫儿姑娘手上的瘀伤……”
我怒了,来不及多说,转身便往回跑。
今日不管如何,我都要问个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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