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帛展带着诸位将军回到边城。边城内早已饿殍遍地,他们虽只做了十年的曜国人,可矅军连续多日将这边城围了个水泄不通,越国的十万大军粮草早已成了问题,饥饿之下,便有官兵带头挨门挨户的搜刮粮食,加之矅军临走之时已带走城内大半粮草,城内居民更是岌岌可危。陈帛展看着原本还算富饶的边关小城变成了这幅模样,心下有些不忍。忙令人设了粥棚,将粮食分发给众人。
九月的江南,虽不再酷暑难当,可却开始阴雨连绵,以至多地积水颇深,而一些山脉甚至出现滑坡,众人早已认为徽宗遇难,陈帛展来到康城之后,便想借助陈家的在边关的势力寻找徽宗下落,但却得知陈清珃下令不许给予任何帮助。本要一起而来的三个将军,一个称病在家,另一个虽赶到康城却终日庸庸碌碌,只等着陈帛展拿主意。
右都尉有勇无谋,亲兵头领日日寻找却终不得线索,陈帛展头疼的揉了揉眉间,忽然他随从的小厮跑了过来,对他耳语几声,他闻言,快步走出粥棚。
蒋府,蒋夫人走进蒋鲲的书房,蒋鲲一杯杯的将酒灌进嘴里,他本就不好酒,如此猛喝,很快就被酒气顶的咳了起来,蒋夫人叹了口气,走到他身后,拍着背帮他顺着气。蒋鲲却一躲。蒋夫人伸出去的手僵了僵,又讪讪的收了回去。
“鲲儿,你可是在怪娘?”
蒋鲲举起酒壶,“咕嘟咕嘟”又灌下几口,酒顺着他的下巴洒的全身都是,他摇摇晃晃的站起来,模样颇为凄苦,“我从未怪过母亲。可母亲,我自幼你便教我忠君爱国,又教了我兵法谋略,可你告诉我……”他向前走了几步,踉跄间,蒋夫人想要将他扶起。他又一甩身子,陡然拔高声音:“我是越人还是曜人?我该忠哪个君?又该护哪个国!”
蒋夫人颓然的看向他,“鲲儿,娘……也有自己的难处。早在太祖皇帝登基便命世家望门的嫡长女必入凤曌阁,张家乃越国开国老臣,若我不去,张家必定因我失了满门荣耀,这些年来,我虽为不满嫁与你父亲,可也从未慢待与他。”
蒋鲲摇摇头,看向蒋夫人,蒋夫人脸上已满是泪水,他从未见过母亲哭泣的模样,只以为她是铁娘子,却不知她也有无助的一面。
“鲲儿,你自幼在我膝下长大,怎会知日日心惊胆颤的感觉?当年我入凤曌阁,亲眼见一阁中女子,只因恋上了阁中安排给她的相公,不肯为阁中窃取消息,便全家都被削了官职,父母兄长被密谋杀害。你可知我日日担惊受怕,就怕万一哪日我走错半步,都会将张家逼入万劫不复的境地。”
蒋鲲听着蒋夫人的话,虽然只是只字片语,但仍依稀可以猜测到凤曌阁究竟是怎样的残酷。蒋夫人顿了顿,将脸上的眼泪擦了干净,看向蒋鲲,“母亲不盼你能原谅我,只想着,若有朝一日,蒋家真的蒙难,你可以随你舅舅去越国……”
蒋鲲本想说什么,闻言至此,直接挥袖向门口走去,可他远远听见蒋夫人的叹息声,又止住脚步。“你若想做什么去做便是,你本就不是我曜国中人,我没什么可指摘的。”
蒋夫人看着蒋鲲出去,终究还是忍不住,流下清泪。
月宁刚刚起身不久,还在吃着清粥小菜,李家大嫂带着一群村里的女子走了进来。暗一见状,忙站起来,走到外间,将首饰盒拿出来,交给她。李家大嫂笑笑,暗一点点头,将碗里的粥喝了下去,便走出门去。
屋内只剩下月宁与村里的几个女人,那些女人见月宁吃完,驾轻就熟的将桌上的碗碟收走,月宁疑惑的看着他们。李家嫂子将月宁拉到铜镜前坐下,将她梳好的垂挂髻打开,用一个精致的象牙梳子一点点的为她梳着头发。她将首饰盒打开,月宁一下子便愣住了。
“这是……”
“这套白玉牡丹头面虽是旧物,可胜在做工精致。”李家嫂子说完,手艺灵巧的将月宁的青丝挽成发髻。“是月翌同我们讲今天是你及笄的日子。正宾找的是郭奶奶,她虽年近七十,可也算得上我们村子最德高望重之人了。十年前,她夫君死了,两个儿子也死在战场上,孙子媳妇在路上南迁的路上走散了,全家只独留下她一人,虽算不上福寿双全,但论起往日在京中的地位,便是前朝太后也要敬她三分的。”
月宁听至此处,本想答话,可李家嫂子却拍了拍她的肩膀,“我知你想说什么。前尘往事罢了,忆起来倒也有些伤人。既已决定留居这个村子,便不要管,不要想,不要问。那月翌待你极好,若你父母泉下有知,也定然是极欢喜的。”
月宁颇为复杂的看着铜镜里的自己,这是她第一次将头发挽成发髻,她头发本就浓密,加之李家大嫂手艺灵巧,竟让她比以往平添了几分小女人的媚态。李家大嫂在她眉间贴上花钿,打理妥当后,又让身后的两个嫂子将衣服拿了过来。“我们乡下地方,本就没时兴的料子,就拿了件旧衣裳,你试试看。”
月宁在众人服侍下将衣服换好。衣服样式极为庄重,布料上也被绣着精密繁复的花纹,颜色虽有些旧了,可看得出主人用心保管过这衣裳,就连衣服上的绣线也不过是褪了些颜色罢了,竟丝毫没有磨损。
李家嫂子将月宁衣服拉平,转了个圈,满意的点了点头,便牵着月宁的手向村里走去。
此时村里也搭好了台子,月宁复杂的看向李家嫂子,李家嫂子笑笑,拉住月宁的手:“我们也只能如此了。”
月宁走到台上,一鹤发童颜的老妪迎了上去,抓住她的手,月宁低低的唤了声:“婆婆。”那老妪点点头,将月宁搂住,颤抖着嘴角,仿佛想说些什么,可最终出口的不过两个“好”字。
村里的男女也不去下地干活,都围在台子周围,暗一站在人群最前面,看着台上的月宁。
老妪作为正宾,慢慢走了上去,月宁跪坐在后面,看着那老妪颤抖着身子,慢慢向前走,她虽年迈,可声音依旧洪亮,开口所言显然也是读书识礼之人。“以岁之正,以月之令,咸加尔服。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暗一见这及笄之礼竟比往日京城世家贵胄的更要细致,台上的诸人皆礼数周全,隐隐竟觉更像些官宦家眷,不像乡间教化,再看周围男子,无不目光肃穆,连幼童也颇懂规矩,皆站的笔直,也不吵闹。暗一忽觉这村子定有秘密。
台上已经开始为月宁戴上发簪,白玉发簪更衬得月宁姿容美艳,礼成后,众人又都送上贺礼,暗一随月宁一一道谢,又谢过那老妪,回到家中。
月宁将那些贺礼打开,暗一在旁细看下,那贺礼竟不乏前朝古物,即便是所送绣品,竟也无比精致,不输宫廷绣娘所制。暗一心下更是起疑,月宁却如往常模样,欢喜的将这些谢礼放好。暗一细细思量后,本想对月宁说说此间的怪异之处。却见月宁对他盈盈一拜。
“翌哥哥,我从未想过,我的及笄礼会这样郑重,宁儿谢谢你!”月宁红着眼眶看着他,加上一身衣裳还未换掉,脸上也被李家嫂子涂了胭脂水粉,更显几分楚楚可怜,暗一便也不忍再说下去,只得将她扶起。
“这些村民如此待你我,日后我们定居此处,定要好好谢过他们。刚刚郭婆婆还常唤我去他家作伴呢!”
暗一笑着摸摸她的头,可却发现以往柔润的头发被人梳成高高的发髻,“我去谢过李家大嫂再回来。”说完暗一便走出门去。月宁远远看着暗一,又将那白玉牡丹簪摘了下来放在心口,眼里的泪水终究流了下来。
李家大嫂此时也换回了粗布衣裳,依旧像以往那般在院内喂鸡,整理晒好的稻谷。暗一走过,接过耙子,学着李家大嫂的模样细细的筛着稻谷。李家嫂子见他过来帮忙,便准备去做别的,却听暗一说:“今日的笄礼竟不输京城的世家贵胄,嫂子如此尽心,小弟谢过。”
李家嫂子心思剔透,不用想便知暗一此番定然对他们的身份起疑,直言道:“你我与这村里的人别无二致,不过有缘聚于此处,都是些可怜人罢了,那些过往,便留在村外吧。”
暗一看着李家嫂子脸上依旧挂着熨帖的笑,只得说:“是在下多言了。”
李家嫂子看了看暗一,“无妨,每个来此处的人,都有他的故事,他们不想讲,我们便也不会问,日子久了,从前便也都忘了,留下的不过是乡野村夫,无甚可在意的。”
暗一不知如何回答,怔怔的看着她,回忆起在这村里,张家大哥颇通武艺,二人上山狩猎时,箭法竟不逊于他;吴家爷爷在村里设了个私塾,不过乡间私塾,他每每路过之时,听到吴家爷爷讲书颇有见地;他随李家大哥去田间干活,众人休息之时,李家大哥竟也能讲出不少奇闻异志的故事……
仿佛村中每个人皆有不俗的来历,暗一思及至此又嘲讽的笑笑,他和月宁又何尝不是厌了那尘世的汲汲营营再躲藏在此处的?暗一本就极聪敏,想到方才那场及笄礼颇有宫廷威仪,便想到这群人兴许是前朝遗老。他们对自己和月宁这般好,便也放下戒备,不再问。那李家嫂子说的没错,日子久了,从前的过往又算得了什么?
月宁走出门去,见暗一在在帮李家嫂子收拾稻谷,走了过去,“我去郭婆婆家送份谢礼,很快回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