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六章 天齐盛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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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腊月二十二这天,冯音鹤等人早早起来,四处清扫。正殿里的大帝神像被郑氏用软布细细地擦拭一遍,除尽灰尘,还给神像换了一件崭新的红绸披风。冯音鹤带着高鸦儿献上贡品,焚香祷告,跪拜九次。

    天齐大帝神像旧貌换新颜,双眉舒展,露出笑意。

    冯音鹤又和高鸦儿到西厢房,给判官铁像还有牛头马面上了三柱高香,烧了五串锡箔做的元宝和九叠黄纸。郑氏送来熟肉和烧鸡,两碗饺子,一壶酒,三双筷子,恭恭敬敬摆放在判官铁像面前。高鸦儿趁没人的时候,偷偷拿来一碟臭豆腐放在牛头像面前。

    小五子带着士兵熬了浆糊,吵吵嚷嚷,在正殿门口贴了一副大红喜联,上联:天赐有缘连命鸳鸯雨打不散。下联:佳偶重合心无芥蒂再续前盟。横联:天塌地陷再也不分!

    院内紧贴正殿石壁处四口大灶一起生火,肉块放入锅中,撒入调料,加水猛炖。一个时辰后,天齐庙内,蒸气腾腾,肉香缭绕。高鸦儿和几个士兵在院内追逐打闹,喜气洋洋,火工道人坐在灶前不断添柴,喜笑颜开地抽着烟袋锅子,吧嗒吧嗒作响。

    冯音鹤和郑氏携手看着这一切,五味杂陈,眼睛湿润。

    日头高升,林野中依旧弥漫着淡淡的雾气,日光就在这雾气中穿行,柔影如纱,飘渺盈绕。野鹌鹑在草丛中穿行,啄食草籽。十几只麻雀坠落在天齐庙房脊处,抖动着蓬松的羽毛,乌黑的小眼睛注视着院中,不时叽叽喳喳交谈一阵。

    冯音鹤拉着郑氏,在天齐庙四周的大树上枝干上一一系上红布条。晨风吹来,布条簌簌抖动,鲜红耀目,更添喜庆。

    远处响起马蹄声,土豹子眼尖,喊道:“恩平军营的人来了!”大家赶紧出去相迎。

    十几个士兵赶着五辆马车到了庙外。一人告诉冯音鹤,张永三连长带其他人晚上来喝酒,让他们先来帮衬人手。

    这些人从马车上卸下十五个行军大帐篷,在天齐庙正殿外扫出一片空地,支起木杆,打上木桩,拉紧纤绳,将帐篷搭起。土豹子等人抱出草席,每个帐篷里铺上两张,小五子带着高鸦儿在帐篷门口贴上喜联。

    通往天齐庙的一条小路上,郑氏族人正满腹牢骚地走着,男女老少一共来了四十多人,慢吞吞地边走表说。

    “这闹得什么事情?强逼人去捧场,不要脸!”

    “不去没办法,人家有当兵的撑腰,咱就忍忍吧!”

    “今天早上,你吃的什么……”

    “喝了一碗粥,家里就剩两瓢草籽了!”

    “天齐庙那破地方能管咱们吃什么饭……”

    “你还别说,天齐庙那穷地方别的东西没有,就是树多,树皮管够。一开席,每人选一棵树,你抱着槐树,我搂着榆树,直接张口啃,连筷子都省了。再喝碗凉水,宴席结束,带着一肚子树皮打道回府!”

    等这群人快到天齐庙时,天齐庙已被水汽和炊烟笼罩,飘来一股浓郁的肉香味。大家吸溜着鼻子,精神一振,都想:“不错啊,不管多少,好歹有肉!”加快了脚步。

    天齐庙中,一溜行军帐篷架设整齐,一直排到庙外,煞是气派,宛如军营。

    冯音鹤远远地接应郑氏族人,热情寒暄,这群人都板着脸撇着嘴不搭理他,冯音鹤尴尬不已。

    郑氏也迎出,千盼万盼,族人终于到来,心情激动,眼圈都红了,热切问候。不管如何,总归是一族的血亲,这些人对郑氏倒是亲近,女人们围住她嘀嘀咕咕,还挤眉弄眼地对着冯音鹤指指点点。

    看到这群人来,土豹子冲火工道人吐了吐舌头,躲到一边。

    在火工道人的安排下,郑氏族人十人一个帐篷,席地而坐。

    有族人怪声说道:“看啊,真是坐席,穷得连个桌凳都凑不齐,直接让娘家人坐草席子!”

    也有人理解说道:“天齐庙这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往哪里去借桌椅,都有难处,凑合凑合吧!”

    郑运河挨个警告族人:“都少说话,惹恼当兵的,等着捆树上挨鞭子吧!”

    众人面面相觑,战战兢兢,都压低了嗓音说话,再不敢张扬,犹如进了监牢的囚徒。

    士兵们走进帐篷,给每个人发了一个大搪瓷缸子。火工道人带着高鸦儿送来茶水,人们端着搪瓷缸子喝,茶浓苦涩,人们小声议论:“真舍得放茶叶啊!”一士兵解释,这是南方来的砖茶,用开水煮的。

    这些人第一次喝砖茶,觉得新鲜,议论道:“咱们北方喝花茶,用开水沏一下就行,这砖茶放锅里煮,稀罕,跟熬粥一样!”

    浓茶入肚,消食开胃,郑氏族人更觉饥饿,还没到中午便催促开席。士兵们每个帐篷送进一坛子酒,人们拍手叫好。很多人都是整年没有尝过酒味,此刻,馋虫涌出,不顾还没有上菜,直接倒进搪瓷缸子里,张口猛灌。

    火工道人一声喊:“上肉啰!”

    士兵们端着搪瓷大盆把肉送进帐篷。大块的肉冒着热气,在盆子里堆得满满的。

    紫颤颤的肉片闪着油光,味醇汁浓,强烈的香气击碎了人们所有的矜持。

    这一年,自开春旱到初秋,庄稼颗粒无收,大家以草根树皮果腹,就差吃土,肠子早没油水,没饿死就是万幸。凝视盆中肉,郑家人恍惚如梦。

    郑运河喊了声:“快吃啊,等啥呐!”人们醒转过来,迫不及待地伸手抓肉,筷子都不用,争先恐后地往嘴里填,来不及咀嚼,直接下咽。

    几个士兵在外面听见帐篷里嘁哩喀喳的吞咽音,觉得毛骨悚然,心想,帐篷里是人啊还是狼啊,怎么听都不是人吃饭的动静啊!

    肉上了一盆有一盆,两个时辰后,这些贵客们吃饱喝足,撑得打嗝,坐都坐不下,直接躺席子上喘粗气。也有人肚子胀得受不了,跑到僻静无人处,上吐下泻,两头往外喷油水!

    到了下午,这些人横七竖八地卧在帐篷里闭目养神,没有丝毫离开的意思。冯音鹤觉得奇怪,让郑氏去探探口风。郑氏去了一会,不好意思地告诉冯音鹤,她的族人听说晚上还有宴席,都愿意再吃一顿。郑氏说不出口的是,这帮子人肚胀得厉害,走不动路了!

    冯音鹤高兴,说道:“多好,没拿我当外人,这是他们看得起我这老姑爷,晚上接着给他们上肉,上最肥的肉!”

    再说郑氏娘家,等了又等,不见族人回村,惴惴不安。郑氏的两个哥哥在外面经商,都没有回家,郑氏老爹只好请了一个远亲去天齐庙瞅瞅动静。

    谁知,那位远亲到了天齐庙,大吃二嚼,抱着肉盆说啥也不挪地方了。

    远亲久不回,郑氏老娘焦虑,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猜测说道:“是不是咱的人都让那些当兵的绑票了?那可塌天了!兵匪一家,狠毒如狼,冯音鹤这蠢猪脑子净结交这些恶人,是给咱家挖坑啊!若出意外,咱怎么给族人交代啊?真不让人活了!”

    郑氏老爹此时也没了主意,嘟囔:“不可能吧,不可能,咱姑娘和姑爷都在那,总会护着族亲!”

    郑氏老娘跺脚吼道:“你这死脑筋,他两人管啥用?能挡得住虎狼兵?也许,那些当兵的早把天齐庙置办成土匪窝,就等着咱们的人入套。”

    两人愁肠百结,坐卧不宁,时不时到村口张望,人影渺茫,失望而归。

    郑氏一族的老族长也在村中等候去天齐庙的族人回来,左右等不来,焦躁万分,骂咧咧地跑到郑氏家要人。

    郑氏的老娘像丢了魂的老鼠在院子里团团转,嘴里乱骂:“死妮子,你可把咱家坑苦了!”

    老族长也训斥郑氏的老爹:“我就说,无论如何不能让咱的人去。此时不回,八成是和那些兵匪起了冲突,让人家扣住,等着咱们去赎人!你家姑娘惹出的祸端,你说怎么办吧?”

    郑氏老爹悔恨不已,挥起手啪啪打自己的脸,起身要到天齐庙去“救人”,被郑氏老娘死死拉住:“你去了顶啥用,只不过多陷进一个!”

    院门撞开,一人晃悠悠地进来。郑氏老爹瞪眼看,不禁大喜过望,是族里一名叫铁蛋的小伙子,早上跟随众人去天齐庙贺喜。

    铁蛋肚腹鼓胀,双手横在腰间托着肚子,不时打个饱嗝,吐出一股酒气。

    郑氏老爹赶紧上去问:“铁蛋,你怎么才回来?其他人呐?”

    铁蛋肉吃多了,口渴,连喝几碗水,这才喘过气来,说道:“吃撑了,回不来了……就我吃得斯文,还能动弹,他们让我回来送信,说晚上再吃一顿,明天回来!”

    郑氏的老娘问明情况,知道误会了女儿女婿,终于松了一口气,高声叫嚷:“还吃得斯文,骗谁呐?肚子圆得像怀胎十月,裤腰带都快崩开了!空着手去,没命地吃,还想多吃几顿,这是要吃穷我姑娘!”

    老族长不信,问道:“铁蛋,上了多少个菜啊?让你们吃成这样!”

    铁蛋伸出一个手指:“一个!”

    老族长奇怪,说道:“一个菜就把你们撑成这样了”

    铁蛋又喝碗水,说道:“就一个啊,实打实的全是肉啊!用大盆子上的!一盆接着一盆。”

    郑氏族长一听,嘴角直流口水,对郑氏老爹说道:“他们这群贪嘴的家伙,见了肉就不要命,不顾体面,胡吃海喝,真把郑家的脸丢尽了。不行,我得去瞧瞧,好歹管束一下,别让人家看低咱郑家!”

    铁蛋带着族长去了天齐庙。

    郑氏老爹得意说道:“还是老冯家大方,真是给咱长脸啊!”

    郑氏老娘却骂:“好什么好?炖了这么多肉,也不知道给咱俩送点,便宜了那群白眼狼!”

    郑氏老爹劝解:“孩子不是给咱送银元了吗?能买好几头猪。过几天,我给你买来一头大肥猪,宰杀干净,整个的烤熟了,让你趴猪身上啃!”……

    再说天齐庙内,冯音鹤见郑家族长到来,喜出望外,殷勤招待。老族长倒不见外,喝下半碗酒,连嚼带啃,吞下三碗大肥肉。年老体弱,肚腹鼓胀难受,禁不住头晕眼花,闷哼一声,倒地晕厥。

    众人哗然惊怕,郑氏也着急,让人把族长抬到屋里,灌了几口浓茶,消解油腻。高鸦儿拿出银针,给这撑晕的族长疗治。

    半个时辰后,郑氏族长终于清醒,自觉丢人,羞得老脸赤红,宛如猴屁股。郑氏连连安慰,让族长在此歇息修养,明日再走。

    族长躺在床上犹豫一阵,觉得实在磨不开脸面在此留宿,死活要走,众人苦劝不听。

    火工道人过来,说道:“您老是族里当家的,暂且听我说,还真不能走。今晚上还要来许多客人,冯先生两口子岁数小,见识短,到时还得靠你撑场面。您好歹留下坐到席面上陪陪来宾,庙里庙外这么多人,谁有你面子大……”

    族长老眼泛光,对郑氏说道:“你看看,话说到这份上,我都不好意思了,却之不恭啊!”

    郑氏欢喜:“老族长,我就等你这句话,你们要走了,留下我一人,孤零零的,今晚谁给我做帮衬!就是有人暗中讥讽,我也不敢声张!”

    老族长心酸,点头说道:“对,孩子,今晚不能把你自己留这不管,我就在这守着,谁要冲你使脸色,我和他玩老命。咱族里的人谁也不能走,该吃就吃,该喝就喝,也要帮着招待客人。让所有来客都看看,无论何时何事,你都有娘家人在后撑腰……”

    其余族人立刻应声:“听老族长的,都不走了!”

    士兵们窃笑:“本身就没想走,还记挂着锅里的肉呐!”

    老族长又对冯音鹤说道:“老姑爷,我族的姑娘当初可是你的原配,你家遭难,她也犯了错。如今,她回心转意,重回冯家。你可不能抓着以前的事不放……”

    一声“老姑爷”,让冯音鹤长吁一口气,他和郑氏复婚这事已经被郑氏族人认可,半是喜悦半是感伤,转头与郑氏对视一眼,泪水盈眶!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