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铃醮幽》第一卷《沙河天齐》 第二章 厄运叠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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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长青道长睁眼坐起,随高鸦儿出屋瞧看。东南方正有一队人马奔腾远去,风雷隐隐。白盔白甲骑白马,白幡高举遮天,飒飒乱响。高鸦儿瞠目结舌,手脚冰凉,长青道长叹道:“阴兵过境,不出三月,必有大灾,天伐如此,奈何,奈何!”拉着高鸦儿进屋,跨过门槛之际,天际边骤然一声鸟啼,磔磔森森,高鸦儿腹部松弛,一股暖流顺腿而下。壮着胆子回头再看,人马消杳,已无踪迹。

    翌日清晨,旭日东升,林野间柔光如柱,鸟雀啾啾飞腾。长青道长盘坐天齐帝神像前,想起昨晚阴兵过境之事,心神不宁,忧心忡忡地颂读完《道德经》,又拿出一本《尚书释义》翻看。高鸦儿去榆林中捋来一篮榆树叶子。架起铁锅,加了两瓢水,倒入小半瓢高粱面,掺进榆叶,生火煮沸,舅甥二人在东厢房里各喝两碗榆叶糊糊。

    长青道长拿出一小铜人和一包银针,欲让高鸦儿温习针灸之法。高鸦儿却望着梁头上的肉,喉头啯啯作响:“舅舅,舅母给的那串熏肉为啥不要啊?要不咱就有两串熏肉了。”长青道长面色大变,立身吼道:“崽子,那不是你舅母,不是!你若再说,我把肉丢了喂野狗。”

    高鸦儿吓一跳,随即跑到水瓮边,弯腰挑起两个木制水桶:“舅舅,我去挑水,我去……”长青道长吼道:“滚,远远地滚一边去。”高鸦儿缩首咋舌狼狈逃出。

    长青道长羞怒,却又不安心,冲高鸦儿高喊:“小心点,速去速回,别乱窜,野地里不清净,别让邪物迷了眼。”高鸦儿应了几声,便不见了踪影。

    长青道长神情落魄,周身乏力。从床底的藤箱之中翻出一件兰色长衫,细细翻瞧,不觉双眼酸麻,坠下泪来。

    这长衫乃是长青道长也就是冯音鹤当年中了秀才之后,他的原配郑氏为他亲手缝制。郑氏粗通文字,加之面目娇丽,甚得冯秀才之心。;两人育有一女,虽聪慧但孱弱多病。当是时,冯音鹤家境豪富,爹娘康健,夫妻合心,加之进学,一家荣耀,乡人礼敬。津门县三百多童生参加考试,仅录取九名。冯秀才志得意满,踌躇满志。然而,别人高中,运途通达,冯秀才却是厄运连连。

    第一件祸事先从冯音鹤的父亲冯鹏举说起。冯家祖业殷实,世代行医,针灸之术尤其精绝,传有《天枢九针》一书。冯鹏举兄妹三人,排行老大。妹妹远嫁南方,久无音讯。兄弟冯运举自幼聪颖,医术超人,几枚小小银针在他手里能活人性命。然,痴迷玄学,二十岁时离家远游。十年后归乡,在沙河中建起天齐小庙,清修学道,不再理会世事人情,家人苦劝不听,以致兄弟反目。

    家中老药铺由冯鹏举独立支撑,冯鹏举医术精湛,待人和气,勤俭持家,财源舒畅,置办出偌大家业。冯家在津门县城修起豪宅,青砖黛瓦,雕梁画栋,大小房屋四十余间,在乡下还有肥田二百余亩。

    儿子考中秀才,冯鹏举欣喜万端,自觉面目光鲜,与人言谈不免有所倨傲,不经意间,已经招人嫉恨。

    临近春节,一天津口音的病人登门求医,五十多岁,矮胖秃顶,衣着华贵,神情却是惶恐鬼祟,说话时嘴角抖动,词不达意,时时摸出怀表验看时辰。自称是安徽绸布行的掌柜,售货到此,闻听冯家大名,特来医治病患。

    冯鹏举没有多想,仔细诊瞧。此人面色虚黄,手脚冰凉,自言腰酸腿软,夜间惊悸盗汗。冯鹏举认为是肾水亏损,心力乏虚之症。熬了副汤剂,伺候病人饮下,让其卧于床上,行针以扶正驱邪。

    冯鹏举细心辩穴扎针。不料,那病人暗自拿出一枚毒丸吞入口中。顷刻间,四肢抽搐,鼻孔下血如注,如同掉进油锅的活鱼,弓了几下身子,嘶喊数声,奄然气绝。

    事出突然,冯鹏举愕然呆楞。门外陆续涌进男女七八人,皆为面目狠赖之辈,自言为死者子侄亲眷,抚尸嚎啕,哭泣咒骂,大呼:“庸医害命!”

    整街惊动,围者若堵,议论纷纷。冯鹏举大呼冤屈,死者面目黝黑,嘴唇青紫,分明是中毒之状,方才让他饮用的汤剂药性平和,银针刺穴精准,绝无断命之理。慌乱无计之时,人群中悄然走出一人,也是天津口音,宽脸硬须,粗眉狼眼,右颊有兰痣,大如雀卵。此人阴示冯鹏举走到僻静角落,直言索要银元一千五百补恤死者。冯鹏举方才明白,自己遇诈。

    原来,这伙人来自天津卫,都为穷极阴毒之辈。簇拥舍命之人,四处讹诈富户,以命搏财,俗称“讨阎王债”,事后重酬死者家眷。那死者生前必厚养半年,事后厚葬,被同伙尊称:本命佛。

    冯鹏举性情傲直,对方索价高昂,当时在津门县一头黄牛只需四块银元,一千五百银元绝对天价。冯鹏举自思与本县吴知县相熟,必能为自己开脱,遂与那伙无赖同去县衙申诉。

    那伙人用门板抬着死人,摇头嚎啕,涕泪飞溅,哭声震天,直奔县衙,县城为之轰动。冯鹏举医术精深,头脑却迂直。吴知县早已垂涎冯家财产,如同红了眼的硕鼠,早就盯紧了粮囤里的粮食,只是没机会下口,现在粮囤终于破了一个小口,他岂能给你堵上?粮囤塌了他才高兴呐!吴知县翻脸无情,与那伙无赖串通一气,以误诊害命之罪把冯鹏举捕入大牢。

    冯家人央人说和,屡次送重金于吴知县,厚偿那伙无赖,衙吏趁机层层盘剥。半年后,冯鹏举才被放回家中,家财大耗。

    冯鹏举经此一事,心智全失,萎靡不振,抽起鸦片烟,聊以**,最终,吸食过量送了性命,冯鹏举的老妻悲苦难抑,悬梁自尽。父亲死后,冯音鹤书生习气,药铺疏于经营,亏空不断,乡下田产也变卖一空。无奈之下,到天齐庙中寻叔叔相助。没想到,小庙中只一火工道人打扫庭院。细问之下才知晓,冯运举两年前已去江西龙虎山巡游访道,不知何时归来。冯音鹤孤立无援,索性关了药铺,依靠出租商铺为生。又过几月,幼女生痘病亡,夫妻二人伤心欲绝,相对哀哭。

    数年后,祸事依旧没有放过这家人。

    冯家乡下有一旧宅,内置暗室,原为隐匿贵重药材之用。冯家遭祸,旧宅无人打理。盗匪霸居其中,掠来良家妇女,禁锢于暗室,昼夜宣淫,伺机售卖。事情暴露,盗匪逃匿,官府查实,匪窟为冯家之产业,随以暗通匪盗之罪把冯秀才锁拿而去。

    冯妻郑氏惊恐无措之际,冯音鹤同窗秀才俞世伦时时登门慰问,筹策谋划,并赠助银钱,出手阔绰,渐得冯氏信任。俞家经营木材,家资殷厚,亲族数人在外为官,也为津门县豪族,连吴知县也卖他家几分面子。郑氏变卖商铺田宅,筹措银两,托俞秀才打点人情,说通关节。俞世伦能言善辩,冯氏了无心机,一来二去,两人有了苟且之事,四邻街坊皆知。

    冯音鹤的授业恩师华忠良老先生在津门一县素有声望,见学生无辜落难,仗义援手,百计营脱,方使其获释。冯音鹤出狱后,家财一空,秀才名籍也被革去,又得知妻子丑事,沮丧欲死。大笔一挥,写下休书,赶出门去。冯氏自知无颜申辩,伏在门口痛哭一场,回了娘家,不久,去俞府作了俞世伦的姨太太。

    冯音鹤孑然一身,戚戚惶惶,索然灰心。时值家仆散逸,只能自炊饮食,生手毛脚,不慎引燃柴薪。大火连天而起,把仅存的冯家老宅烧了个房倒屋塌。冯音鹤流离街头,寒苦至极,几次自尽,都被人救下。冯音鹤还有一妹,嫁于城西秀才高明远。高明远父母早亡,依靠祖传四十亩田地外租度日,家境倒也小康。夫妻二人情义深浓,见冯音鹤遭此厄运,自然不能袖手旁观,接冯音鹤至家奉养,冯音鹤总算有了落脚之地。

    高明远曾游学于江南,见朝廷腐败无能,对内贪酷,对外献媚,国运低迷,民不聊生,心中愤懑,多与开明志士交往。冯音鹤到后不久,有人去县衙诬告高明远结交南方乱党。县衙捕快前来捉拿。幸亏友人通风报信,高明远夫妻二人把独子高鸦儿托付给冯音鹤照料,仓皇远逃,再无讯息。

    当时鸦儿不足周岁,冯音鹤抱着他逃到沙河天齐庙里,火工道人识得是冯运举侄儿,伺候殷勤。半年后冯运举归来,他已经闻听家中噩耗,痛若锥心,自悔任性晚归,遇难不能相助,有愧于哥嫂。此时恼恨,已经于事无补,只能厚待侄儿。

    冯运举见侄儿潦倒狼狈,心神颠倒,便让他精读道家典籍,练习道术,借以养性明智。对高鸦儿更是关爱备至,悉心教导,欲把自己的一身医术传于冯家仅存的骨血,唯恐冯家针法断根失传。在高鸦儿还不会拿筷子吃饭时,已能捏住细小银针扎刺。冯家世传一小铜人,八寸多高,用锡铸梅花钉标注穴位,微如蚁首,再嵌入银线显示经脉。高鸦儿八岁时,便能一一指点出铜人身上所有穴位经脉的位置。

    冯运举右手拇指有残,一般用左手行针,而鸦儿能双手共用,一起扎针。

    待高鸦儿十岁时,辩穴行针之技已经纯熟。孩童皆易自满,不觉有点飘飘然,以为技止此尔,冯运举看在眼里。初夏一日,领着他来到沙河野林之中,站在一树前。问:“鸦儿,你看这树可还有生理?”

    高鸦儿见这树躯干焦枯,虫穴累累,叶片寥寥可数,且多萎黄,摇了摇头。冯运举悠然笑笑,左手拿出几根长针刺在树干鼓瘤之处,徐徐顺转。银针细弱如牛毛,却在冯运举的捻转之下,皆深入硬瘤。冯运举又让高鸦儿担来两桶净水,倒在根部。再转动银针数次,依次拔下,擦拭干净,放回包中,说道:“半个月后,再来看看。”

    半月后,高鸦儿来到这树前,大为惊异,只见枝条生绿,嫩叶绽露,生机沃发。自此,高鸦儿才知针术之绝奥,收敛心性,潜心苦学,技艺更精。

    一日,冯运举问高鸦儿:“针术虽精,更应有敬畏之心,针能活命,亦能送命,稍有不慎,则能断人活路。”又领他来到林间,寻一棵旺盛柳树,左手持针,在离根一尺处遍扎长针一圈,每针逆转十次,没有拔出,说:“过几天,你再来瞧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