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铃醮幽》第一卷 《沙河天齐》 第一章 黄河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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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黄河故道

    民国2年(西历1913年),仲夏,鲁西地界,正是酷热难熬之际。加之长时无雨,烈日蒸腾,河溪池塘干涸,井水下沉,田地龟裂,黍禾奄枯杨柳落叶,灰鼠乱窜蝗虫漫飞,灾荒征兆已现。人心惶恐,粮价日渐高昂。唯一让人感到安慰的是,沙地里种植的白薯秧苗还留有些许翠绿色泽,不至短时枯死。

    各个村寨里的农人无不心躁如焚,涌到庙宇道观中,焚香献贡,祈告天地神灵,赏赐甘霖,解除旱灾。而那些大户财主,并不焦急,笙歌美酒,恣意享乐。他们家中都积存有大囤的粮食,银钱盈柜,无衣食之忧。即使大旱加重,损失掉一年收成,也可通过放贷,买地,卖高价粮,弥补回损失,甚至大发一笔横财。

    此处有一津门县,西有一条干沙河,原为黄河故道,俗谓“老黄河道”。千年前浊水汹涌的河道中,见不到一丝水流,细沙绵延,风吹成丘。古柏参天榆槐蔽日,荆棘拦路,鸦雀聚翔,兔走狐奔。沿小路行走,几十里不见人迹炊烟,只见野树曳风摇荡。即使夏日白昼,艳阳高射,也觉遍体生寒。登高俯瞰,更是心惊。干涸的河汊丝丝络络,盘亘交错,像失去的血液的筋脉盘亘在这方古老而广袤的平原上。走进其中,黄沙细软,双脚深陷,行动艰难。荒幽古深之地,易生邪祟。加之此处多贫民,穷苦无立锥之地,如有丧葬,无力购买墓地,多乱葬于此沙河。白昼见鬼,夜闻狐谈,乃是常事。

    周围的人们绝少进入沙河地界,老话相传:阴阴森森老沙河,见人别当人,夜走鬼拍手,有胆进,没命出!

    傍晚时分,日头西沉,红霞飞天,沙河道中树影婆娑。一小路上,传出悠悠歌声:“不求大道出迷途,纵负贤才岂丈夫,百年光阴石火烁,一生身世水泡浮,只贪利禄求容显,不觉形容暗憔枯,试问堆金如山岳,无常买得不来无……”一中年道人摇摇摆摆而来,身材瘦长,细脸短须,头戴八卦帽,身披青道衣,意态颠倒,慨然而歌。此人乃天齐庙中的长青道长。原名冯音鹤,光绪二十年秀才,如今家事沦落,寄身三清。一细弱少年紧紧相随,手里还提了串熏肉,这是长青道长的外甥,高姓,乳名“鸦儿”。

    “舅舅,这肉咱怎么吃。”少年兴冲冲地说道,满脸馋相。道人捻了捻胡须:“过几天再吃,用清水泡泡,去去烟火气,对了,鸦儿,你有空寻点蘑菇,熏肉炒蘑菇,香得那个狠啊……”

    少年苦笑道:“这大旱天的,哪里去寻蘑菇。”

    两人拐过榆树林,进入一座破旧的小庙中,舅甥二人已在此居住十几年。小庙占地半亩,正殿三间,供奉东岳天齐大帝,帝尊泥塑坐于高台,哼哈二将站伺左右,四遭墙壁上绘十八地狱图,依稀可辨。殿前西侧小厢房中有铁铸崔判官像,牛头马面狰狞立前。东侧厢房供两人居住,一床一桌一椅一灶一锅一瓮而已。

    小庙久无修葺,房顶上瓦片横乱,茅草杂生,鸟雀穴居。神像彩漆斑驳,露出泥胎本色。天齐大帝神像手中所握玉笏,为白石制成,后不知所踪。高鸦儿孩童天性,见神像手中空缺,觉得不合适,采了一束野花强插其中。天齐大帝手捧花朵,正襟危坐,脸上泥痕累累,不知是喜是怒。

    小庙东南建有钟鼓台,上置一口精铁驱邪钟,重约百斤。夜黑风高之时,被几个胆大无赖打碎盗走,卖给铁匠铺,作了铁料。

    长青道长见丢了钟,顿足捶胸,四处搜寻怒骂,并且大言不惭,非要和那些盗贼的祖宗十八辈“床上一叙”,无论生死,不讳男女!高鸦儿问道:“夜里人家偷钟,那么大动静,你怎么不起来瞧瞧?”长青道长哑口无言,躲在屋里生闷气。

    大殿神案之上原有一紫铜三清香炉。清明时节,县府的某位官爷来此寻幽探春。天降小雨,官老爷到天齐庙躲避,见香炉精致,艳羡不已。雨停后,顺手拿过,回家去烧香贡佛去了。这位官爷也真有性格,用三清的东西祭拜佛祖,也不怕老君和佛爷掐架。

    官老爷带着香炉扬长而去,长青道长愤懑恼怒,恨骂不止,絮絮不绝。高鸦儿烦躁,问道:“人家拿香炉时,你怎么不阻止?”长青道长不搭理他,继续牢骚:“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任由贪官污吏横行,强取豪夺……”高鸦儿瞧了瞧外面:“舅舅,您糊涂了,如今阴天!”长青道长发狠说:“哼,天阴就有雷,老天爷还不打雷?清清这污浊世界。”

    这句话倒是灵验!老天爷掷下天雷来了,只是没有劈到官老爷头上,却砸进了天齐庙!

    大殿正南安置一座黑石香火炉,高四尺三寸,五百余斤重,幸喜笨重粗砺,无人问津。原是河道中挖出的古物,周身布满符咒,并雕刻青龙白虎等神物。几日后的一天夜里,阴云罩顶,狂雨横扫,雷鸣震天,电闪下劈。一黄毛巨鼠避雷于石炉底部,形如大猫,毛色如金,惊恐颤栗,尖声惨嘶,举前爪朝天作膜拜状。炸雷骤起,戾闪自天而降,石炉化为齑粉,巨鼠卧地,奄奄欲毙,仅余四爪微微搐动。

    高鸦儿凭窗查看,观此情景,心中不忍,冒雨而出,把巨鼠抱入屋中。长青道长明白此鼠在避逃雷劫,惧恐连累自己和外甥,让高鸦儿把鼠丢弃屋外。高鸦儿不应,长青道长叹口气,没有强求,走进大殿,在天齐大帝神像前燃香颂经,跪拜祷告。雷声绕房震动,似有所忌,良久乃息。

    天明后,巨鼠苏醒,然左眼洞穿,黑血淋漓,鼠尾亦断。端详高鸦儿一会,右眼下泪,鼠头伏地若拜,嗦爬而去。

    此刻,长青道长进了东厢房,把肉高高地吊在梁头上。高鸦儿问:“舅舅,今晚吃什么?”长青道长从锅中拿出两个高粱面菜饼,说道:“别光想着吃肉,腊肉就这样一点,吃完就没了,过日子要算计啊,这有两个饼子,凑活一顿吧。”高鸦儿烧了点开水,沏了壶茶,就着茶水吃了一个饼子,意犹未尽。长青道长说道:“再吃一个吧,我爱吃薯干。”把最后一个饼子递给高鸦儿,自己从床底的篮子里摸索出几片白薯干,放到嘴里慢慢咀嚼。薯干韧涩,难以下咽,噎得他像打鸣的公鸡一样不断抻直脖子。

    夜色慢慢笼罩过来,四野漆黑,虫鸣不歇。舅甥二人上床休息。天燥无风,酷热难耐,蚊蝇飞绕,高鸦儿辗转反侧,难以安眠。长青道长拿了一柄破蒲扇,缓缓摇动,高鸦儿觉得额头生凉,懵懂入睡。

    午夜时分,远处传来杂乱的野犬狂吠声,尖厉诡异。高鸦儿惊醒,觉得下腹鼓胀,下得床来,踢踏着鞋出外小解,长青道长兀自酣睡,呼呵作响。高鸦儿晃晃荡荡来到一僻静空处,正欲泄水。忽听得东南方向有马嘶奔踏之声,回首望去,陡然惊悚,滚爬回屋,猛推长青道长:“舅舅,起来,起来,外面大怪事!”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