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之后的一个晌午。
洛阳城西门外,一个健硕的汉子,皮肤略黑,脸上留着一道疤,一看就不是善男信女。
这个人姓韩,真名已经没人叫了,天知道他那大字不识的爹娘给他起了个什么名字,外人都叫他韩刀疤。
此时此刻,他对面几米远的地方站着一位拄着拐杖的中年人,此人面庞消瘦,目光阴鸷,一副文人打扮,和韩刀疤对视,两人身后都有好几个孔武有力的“随从”,双方对峙着一副剑拔弩张的状态,火药味十足。
“我还当你马瘸子很清高呢,怎么,不待在飞狐陉老实呆着,跑洛阳来作甚?”
韩刀疤皮笑肉不笑的看着这位瘸腿书生。
飞狐陉,乃是太行山脉出入口的交通要道。韩刀疤一语就道破了被称为“马瘸子”的身份。
守着山脉要道,除了山贼以外,还有其他的选项么?
“洛阳乃是天下之中,你来得,我就来不得?你的山寨就在太行陉,离这里太近了,还是自己好生掂量一下吧。”
马瘸子声音不大,但对于韩刀疤来说却不亚于惊雷爆响,他面色一僵,闷哼一声不再说话,很显然马瘸子说到了他的软肋,气氛变得微妙起来。
太行八陉是什么呢?这里值得详细讲述下。
太行山中多东西向横谷(也就是陉),其中太行八陉是指军都陉、蒲阴陉、飞狐陉、井陉、滏口陉、白陉、太行陉、轵关陉,即古代晋冀豫三省穿越太行山相互往来的八条咽喉通道,是三省边界的重要军事关隘所在之地。
飞狐陉位于今河北省涞源县北和蔚县之南,现在是鲜卑慕容的地盘。
而太行陉位于今天河南省沁阳市西北约三十五华里处,陉阔三步,长四十华里,形势雄峻,素称天险。由此陉南下可直抵汜水关,是逐鹿中原的要陉之一。
“你们这是想打架吗?是不是想进洛阳的地牢里吃几天牢饭,然后再去洛河边服几年徭役?你们是哪个道上的,没听过赵大当家的名头吗?他以后可是要当皇帝的人,哪个不开眼的敢在洛阳撒野?”
已经成为城门官的老丁看到西城门外一堆人在对峙,赶紧过来呵斥了几句,言语颇为不耐。
他早就盯上这群人了,赵川说近期注意下进出洛阳有没有“奇怪的人”,如果有的话就赶紧的抓起来盘问,老丁觉得眼前这些人,就“非常奇怪”。
老丁的话音刚落,没想到刚才还说满脸阴沉,恨不得立刻开打的韩刀疤,在一秒钟内就变脸,面部如同长满了菊花的绿地一般,笑起来难看肉麻到让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那个,兄台啊,刚刚听你说得跟赵大当家很相熟的,能否引荐一下啊,在下就此谢过了啊。”
韩刀疤不动声色将一小块“石头”放到老丁手中,后者张开手掌一看,竟然是晋国官方打造的“小黄鱼”,用于世家贵族间大宗交易的“官方货币”。
这玩意太康年间很多,西晋世家和皇族奢靡,石崇斗富就是那时候的事情,“小黄鱼”用途很广泛,毕竟铜不值钱,谁也不能拉几十马车的铜去交易。
随着西晋灭亡,“小黄鱼”市面上也少多了,世家间交易多半用绢,也就是白色的布来作为交易单位。毕竟这玩意可以打造金佛,还容易保存不会坏掉。
韩刀疤也太行山的山贼,这“小黄鱼”怎么来的,大概呵呵二字就能说明了,反正不是正当渠道弄来的,说不得还沾满鲜血。
“真是客气了,只可惜,现在洛阳是用金圆券,小黄鱼不好使啊。”老丁一声叹息,将小黄鱼还给韩刀疤。
半年前,赵川在从前“粮票”的基础上进行了货币改革,禁止五铢钱流通,而是发行了一种“纸币”,被称为“金圆券”。
难道赵川不担心有人仿制?
想多了,赵大官人掌握的造纸术,只怕至少领先了这个时代几百年,各种明暗的防伪技术也是层出不穷,铸造五铢钱容易,但仿制这种纸币,基本上不存在可能性。
当初谢道韫不相信一张纸就能当钱用,现在她相信了。洛阳城的人也相信了,因为只有这种东西能买到粮食,市面上又不能流通五铢钱,在短暂的混乱过后,这种“金圆券”,居然有些都流落到建康去了。
韩刀疤面色有些不好看,却也不能发作。太行陉离洛阳并不远,消息灵通,他早就知道金圆券的事情,没想到刚才试探了一下,“小黄鱼”根本不好用。
“既然你来找大当家嘛,我自然是可以带路,金圆券是可以兑换的,五铢钱和黄金白银都可以,只是要登记,你们随我来校场吧。”
饶是韩刀疤见多识广,现在也是心中暗暗吃惊。他跟马瘸子不对付,但此刻两人还是交换了下眼神,默默的跟在老丁身后。
一进城门,老丁挥挥手,几十个拿着哨棒司隶,就前后左右的暗暗将韩刀疤和马瘸子等人围在中间。
韩刀疤脸上露出苦笑,这位城门官看起来不是个糊涂蛋,把他们两帮人诓进了城,现在去校场,那边人估计更多,一个不小心,搞不好洛阳就是自己的埋骨之地了。
他疑惑的看看马瘸子,发现对方脸上镇定自若,不过手下小弟都紧张得要死,不由得心下稍安。
就算要死,总算有个垫背的,不算吃亏了。
一行人来到位于城南的校场,正在二楼签押房的窗口看新兵练习刺杀的赵川,老远就注意到了老丁身后的那两位陌生面孔。
这是玩的哪一出啊?
数十个卫兵已经将韩刀疤一行人团团围住,老丁急吼吼的跑进签押房,气喘吁吁的对赵川叫道:“大当家,钓到一条大鱼了,最少是一条。那个瘸子我不认识,刀疤脸姓韩,河东地区最大的山匪。”
哈?山匪?
我他喵的是让你抓间谍啊,人家山贼也是“潜在客户”好不好。
赵川低着头沉思不语。老丁以为这次拍马屁拍到马腿的时候,对方忽然露出神秘的微笑,拍拍老丁肩膀说道:“做得好,你的赏赐明天会发放下来的。你在城南的那间小院子,也该修饰修饰了。”
老丁面露狂喜,极力压住内心的激动,一走三晃悠的离开了签押房。
“竹外桃花发几枝,春江水暖鸭先知。有点意思呢。”
赵川一边往外走,一边思考那些山匪到洛阳的来意。
其实这些事情,虽然是意料之外,但也是情理之中,没什么好奇怪的。
万事开头难,赵川之前之所以吃了很多苦头,是因为他没有一个稳固的根据地。
没有手下的时候庶民一个,有手下,也只能叫“流民帅”,呵呵,一场饥荒都能饿死一堆“流民帅”,历史上谢家招募北府兵的时候,流民帅像是被割草一样纳入囊中,这里面就有孟昶。
山匪,又是介于正规军和流民之间的一种势力。
山匪=山贼,以抢劫为生,无恶不作?呵呵,想太多了,如果只抢劫,那些人早就饿死了。
有稳定的根据地,也有耕种的土地,只是都位于山上,人迹罕至,平日里也有些入不敷出,需要从外界获取生存下去的物资。他们通常也不是在家门口打劫,而是在周边地区的交通要道上蹲点。
这些人亦农亦匪,不抢劫就去种地,官军或者胡人围剿的时候,他们能打就打,打不过就去流浪当流民,所以说,在这年头,官军,流民帅,山匪,其实可以是同一拨人。
区别仅仅在于有没有稳固的根据地,根据地在什么地方,有没有得到晋国官方的承认而已。
赵川现在算是混出头了的流民帅,而韩刀疤等人,情况还不清楚,但怎么说也不算是混得很好吧。
赵大官人的心思百转千回,洛阳这一年多来变化如何,相信瞒不过有心人的眼睛,他感觉韩刀疤等人应该并无恶意。
腿粗了,自然有人来抱,这也是常有的事情。
“二位远道而来,可是有什么大事相商?”
赵川带着韩刀疤和马瘸子来到校场,看新兵练习刺杀。韩刀疤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倒是马瘸子托起下巴,看着那些新兵手中的兵器,若有所思。
“大当家可否让在下看看新兵手中的兵器?”
马瘸子不动声色的问道。
“孟昶,让那边随便什么人拿一杆枪过来。”
孟昶一声不吭的过去了。韩刀疤不满的看了马瘸子一眼。
书生就是不靠谱,正事不说,看个毛的兵器!
不一会,一个脸庞带着稚嫩的新兵急吼吼的跑过来,用极为崇拜的眼神看着赵川,很像是前世的追星族。
“你弟弟在学堂里很用功,你父亲也在军中,其实你应该在家看着田地的。”
赵川从新兵手中接过木杆兵器,拍拍对方略有些稚嫩的肩膀说道。
这话不由得让韩刀疤和马瘸子侧目,因为信息量很大。
“大……大当家,我爹说人人都不参军的话,胡人迟早都会打上门来。到时候我们种的粮食会被抢走,弟弟也会没书读,姐姐会被侮辱,搞不好一家人都没命。
我年纪大的读不进书,又不想被人宰割,只好来参军了,只有大当家才能保护我们。”
“去训练吧,重新去领兵器。”
赵川挥挥手,那位新兵离开了,他拿着木杆对马瘸子说道:“看吧,枪头不能带走,枪杆可以送给你们。”
解下捆绑“枪头”的绳子,赵川将其递给马瘸子。
说是枪头,其实更像是一把刀,刀身呈棱型,有三面开槽,看上去有些钝,并不锋利。
这种东西,在这个年代属于稀罕货色,主要是铸造的水平跟不上。赵川是打赢了鲜卑慕容,从系统里活动了很多奖励之后,才掌握了铸造这玩意的技术和简易“设备”。
“韩当家手臂孔武有力,双手上长满老茧,看样子不是使斧子就是使锤的,对这种兵器应该很陌生吧。”
赵川侧过头对韩刀疤说道。
这位太行山的山匪头目一愣,他也是心中惊讶,赵川什么都没问,居然就猜中他的几个“秘密”。
能打败凶名赫赫的慕容恪,果然不是酒囊饭袋,这次当真是不虚此行了。
“哈哈哈,赵当家的说笑了。自从您占了大当家这个位置,我们这些人哪里还敢称自己为大当家啊。”
“此兵器甚为不仁,乃是人间凶器,以后只怕是……”
马瘸子心有惴惴,不安的看了赵川一眼。
谁说这位大当家“妇人之仁”来着?
没想到这个时代居然有识货之人!赵大官人被下了一跳,不动声色的问道:“还没请教先生高姓大名?”
之前已经有一个穿越者,而且心怀不轨,赵川不相信就不会再出现一个。
没想到马瘸子脸上出现怀念的神色,颇有些不舍的说道:“大当家叫我马瘸子就行。
在下曾是冉闵帐下一名小小的军医官,对于刀剑外伤最是熟悉不过。这枪头看上去平淡无奇,却是三面开血槽,前尖后钝,刺入时不会被肉卡住。
一旦刺入敌人体内,就会开槽放血,伤口呈血洞无法止血,堪称是一刀毙命。这等有伤天和的兵器还不够凶残么?”
果然是专业人士!
赵川赞许的点点头,却也没说马瘸子说的是对还是错。
“杀人的,始终都是人心,是贪念。刀剑能杀人,文章能杀人,悠悠众口亦能杀人。刀剑犀利本无错,错的是用刀的人。
若是想不明白这个道理,两位可以在洛阳游览一番,然后就各回各家吧。”
不明白刀和用刀之人的区别,这才是真正的妇人之仁。古代原始社会,奴隶都没有,俘虏直接杀掉,那时候的刀剑又有多犀利呢?
看到两人脸上都有慌张之色,赵川微微笑道:“二位不急的话,不妨跟着在下到洛阳各处走走再说,晚上我为二位接风洗尘如何?”
姓韩和姓马的山贼头领确有其人并非杜撰,两晋时期盘踞在太行山脉,薛强死后,被河东薛氏新一任族长薛辩(薛强之子)剿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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