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他只是一个仓库的主管而已,公司里这么大的一件事情跟他有啥太大的关系呢?他几乎没有任何进一步关心和处理的权限。但是,他就是害怕!他没有见过这种事情,他就担心出事。并且,从他过往的经历看,颂猜似乎就是那种:没事时,会小心谨慎;有事时,他的胆子却常常会大得惊人。
这件事的起因,又确实跟他有点关系。目前对于质量事故的调查,结论还只是停留在:“颂猜在管理上负有直接的责任!”老板们如何运作资金肯定有他们夫妻俩的自由,但因为出了这等质量问题,才导致客人没有及时地支付货款。
此时此刻,颂猜依然高兴不起来。
妻子阿香也劝他:“还在想着这事?给供应商付款的事,你又管不来啰。笑一笑呀!快……快,你摸摸你的儿子,他又踹我了?”躺在床上的她,故作生气地瘪起了小嘴。
颂猜把一侧的脸庞贴在妻子高高隆起的肚子上。隔着薄薄的肚皮,一只小脚在他的脸上轻轻地抵了一抵,又温柔地划了一个小圈圈。最后,好像是两只脚同时用力地,狠狠踹了他脸庞一脚。哈哈,这躲在里面的小家伙竟然敢踹他的老爸,打到老爸的脸上?!他一定是个顽皮的家伙。
“哈哈……真是。儿子踢我啦!”颂猜在兴奋开心之余,心里依然有丁点苦涩。其实,他这时操心的重点,当然不在下周一给供应商付款的事。而是那十几块表芯,或者说几十块表芯,到底是谁做的呢?她竟能蓄意地跳过一道必须的工序?!
今天下班之前,沙瓦里还悄悄地跟他泄露道:“今天晚班的飞机,老板娘从香港回来。你明天,小心一点哈?”
老板娘肯定是全公司最严厉的一个人,全厂所有的人都怕着她!包括她的老公王总经理!不光是她思维敏捷,面无笑容,还不肯学泰语。平日里的工作上,她的几位直接部下都用英文跟她汇报。偶尔需要跟别部门别的人说话的时候,沙瓦里就是她的口译。最最可怕的,还是她那长得不大的双眼和异常犀利的眼神。
跟她说话,必须看着她的眼睛。所以,每每汇报工作完毕,颂猜的眼脑都会感觉到一阵疲惫。如果老板娘听完汇报偶尔地冲他笑一下,啊呀咧,颂猜会觉得比得到两百铢的奖金都要开心。颂猜知道老板娘非常认可自己的工作,对自己也不错。但是,今天出的这个质量问题,她会放过我吗?他是不愿意把这种担心跟妻子说太多的,免得她也担惊受怕。
“睡吧睡吧!明天是周末,你再上一天班又可以休息了。”妻子拉灭了电灯,不再说话。颂猜还睁着一双小眼,在灰暗的天花板上搜索着,似乎是在寻找着一根救命稻草。明天……老板娘会放过我吗?
周六上班,他的心里像是压了一块秤砣,沉重异常。他知道,老板一来公司肯定找他!
果不其然,早晨八点钟上班,才八点半,沙瓦里就忧心忡忡地冲到仓库找他:“丕(哥),总监有请”。
啊……老板娘今天来这么早?两位老板从来不会来这么早的!老板娘昨晚还坐四个多小时的飞机才抵达曼谷,今天一大早来到办公室,第一个要见的人就是颂猜!
跟着沙瓦里,怀里心脏扑通乱跳的他,来到了二楼总监的办公室。进去之后,看见总监正坐在她那张高高的大围椅上,犀利的眼睛一如既往地直视着进来的他和她两个人。
基本的礼貌还必须有,轮到颂猜先开口,用的是广东白话:“单总,您回来了?您辛苦啦!”过去两年,颂猜一直跟老板娘说的是白话,这也是她最喜欢的一种沟通方式。颂猜跟王总就是讲国语,而跟厂子里其他的人自然是讲泰语。
“嗯。”就一个字,冷冷的声调回复着,也是那般的一如既往。
沙瓦里谦卑地在一旁说道:“单总,那我就先离开了,在门外等。”她说的是英文。
老板娘要跟其他的部下讲话,沙瓦里自然要回避。这个时候,颂猜已经能够听懂不少英文了,因为跟老板娘开会常常就是用英文汇报和沟通。颂猜已经能够听懂不少了,但让他开口说英文,却真是难死了,从来就是结结巴巴而已。没办法,这就是一种工作环境的需要。老板说啥你必须学习啥,好在单独跟老板娘汇报的时候,颂猜有特权,可以讲讲广东的白话。
“No!veonlytwoquestionstoSomchai.”老板娘这个No字说得小姑娘打了一个哆嗦。意思就是:不!别走,我只问颂猜两个问题。那么,后面的意思该是,待会儿再让你安排其他的事,这儿你无需回避。
沙瓦里因为担心颂猜哥,本来心里就有些担心和紧张,而此时因为一种正常的工作惯例和习惯,她都准备了要抬脚回避,结果,被老板娘一声呵回。她吓了一跳的同时,也止住了自己欲抬的小腿。
“这次的质量投诉,你怎么看?”老板娘的问题单刀直入,冲着颂猜。
这是颂猜已经准备好的问题,所以他的回答非常流利:“该是我管理上的问题。去年十二月那次圣诞出货,有两条产线同时加班,大家做得热火朝天的,我一时疏忽,没有盯紧,所以出了问题。真是对不起!”说完以后,他还鞠了一个九十度的躬。他也确实心怀内疚,不过,等到当着老板娘的面说了出来,他的心里觉得舒坦了许多,怎么处罚其实已经无所谓了。
“谁做的?”这仍然是第一个问题的组成部分,老板娘不肯放过这个事。
“查不出来,因为也没有这方面的记录。目前的产线管理,还做不到登记某一个人做过哪几块表,或是哪几道关键工序。王总也说了,这是一件小概率事件,也许无需增加什么人工去做这类的记录。由于不可能在表芯上面再做一个记号,真要是再出现类似的问题,可能还是无法确定是哪一个人做坏了哪一块表。只能是平时再盯紧一点。”
听完颂猜的解释,老板娘点了点头。紧接着,她问出了第二个问题:
“你没有领工资,为什么?”
啊?这个问题也要问?颂猜没有准备,也不知道怎么解释。
“……”
“你心里怎么想的,说出来就好。”老板娘继续解释了一下她想知道的事情。
“……我知道公司这次资金紧张,前两天还有几个供应商得知消息以后,跑过来公司催款。所以……”
“所以啥?”老板娘的面部表情温和了下来。
“所以,我不急着用钱的。”说出了这句话,颂猜低下了头。他不知道该不该这样说话和回答问题,但却是我内心的真实想法。意思已经非常清楚,就是等公司有钱的时候再领工资也不迟啊。
两个问题问完了,也答完了,老板娘的脸上泛现出一副倍感欣慰的表情。她打开了抽屉,摸出了三块精致的手表,一块男士两块女士,递到了颂猜和沙瓦里的面前。她说道:“这一次,我在香港见到了我们的瑞士客户。他们给了我一些样品手表,里面的表芯就是我们帮他们组装的。这一块男式的送你;两块女式的,一块给你老婆阿香,另外一块……”,她把面朝向杵在一旁懵着的沙瓦里:“thispieceisasmallgiftforyou!”这句英文,颂猜听得真切,就是说:这块表是给你沙瓦里的一个小礼物。
剧情在这儿出现了重大的反转。颂猜的内心顿感热血沸腾,赶紧地感谢吧?“谢谢谢谢!感谢单总!也代表我妻子阿香谢谢您!”沙瓦里理解了此刻的剧情,因为太激动,她的泰语脱口而出:“科琨玛咔!”双手合揖抱在了胸前,对着自己的老板一个深深鞠躬。
貌似,老板娘已经不责怪颂猜了,但事情并没结束。老板娘看着沙瓦里继续地交代着,当然用的是英文:“半小时后,你把所有这次质量事故的相关人员全部集合一下,我要去见见他们。”
“在……食堂吗?”兴奋了一下的沙瓦里,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句。因为她知道办公室的会议都在前面会议室举行,而与产线有关的会议,通常会在食堂召开。
老板娘翻了一下眼皮,看了一眼跟前这位细心的助理,补充道:“是!”这位女总监是一个异常严谨的人,讲话时通常会把时间、地点、人物交代得滴水不漏。可是刚才,她确实没说在哪儿开会?所以,沙瓦里斗胆问了一句,不算冒犯。
“那……我俩就先出去了?”还是沙瓦里说话,她知道老板已经交代完毕,就以问话的形式在辞别老板。而这一位高傲的老板娘,对这种问题是无需回答的。对面的两个年轻人,后退着步伐,缓缓地离开了总监的办公室。
出来以后的沙瓦里,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她看出来,老板娘并没有怪罪颂猜哥,故跟哥击了一下掌,真心为他感到高兴。但是,颂猜的击掌回应却是软绵绵的,一点都不热烈。
沙瓦里诧异地问他:“你还有什么担心的吗?”
“可冷雀盟(泰语中的“半小时”),你别忘了。待会儿还要开会呢!”颂猜善意地提醒她,老板娘要她召集半小时以后的会议,还是你自己问过的:在食堂吗?
沙瓦里吐纳了一下粉色的小舌头,对颂猜哥做了一个大鬼脸。她也突然地觉得自己也许是高兴得太早了。之后,她和颂猜都藏好老板娘送的大礼物,免得别人看见了会妒忌的。他俩各回各自的办公室和仓库里去了。
半小时之后,在公司的食堂里,相关人员一字排开。
颂猜勇敢地站在了第一个。接下来就是大姐、二姐、其它三位资深员工,再就是阿丸、阿木两人。共计,八位涉嫌员工,都是根据生产记录的确认,跟去年年底出货的有关人员。当时,颂猜是代理的生产主管,而另外七人则是懂得如何操作电容片挑选工序的产线员工。
王总经理、娥经理、行政部经理和沙瓦里也在现场。不一会儿,老板娘像一阵风一样,刮了过来。虽然她是总监级别,比总经理略低,但这么一种小型的家族企业就是如此,他们俩只是分工不同而已。在大家的眼里,单总监才是公司里的真正老大。
看着这一字排开的八个人全部站好了,老板娘有点狐疑地看了看没在队列里面的娥经理,问道:“你,为什么不站过去?你是生产部经理。这件事情,跟你没有任何关系吗?”老板娘那种声色俱厉的样子,一下子,就把现场的气氛弄到了冰点。
娥经理肯定是吓了一大跳,她求助般地看了看身边的王总经理。可是,这个时候的王总经理头部一动不动,脸上现出了猪肝红。看见王总的面部没有任何表示,无奈的娥经理脸色也开始泛出了猪肝红,几秒过后,红色褪去了剩下的是惨惨灰,黑黝黝里透着的灰蒙蒙。
她艰难地挪动着脚步,站了过去,排在了队尾阿木的身边。此一刻这相关的九人,颂猜站在队首,娥经理却站在队尾,他们全都准备着接受老板娘的亲自审阅。不知道她老人家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打算怎样开刀。
老板娘终于说话了,用的是英文:
“我们做出的表芯出现了严重的质量投诉。我不相信!真的,我不信我们的中间会有人故意为之,以此来蓄意地坑害我们公司,坑害你们自己。因为,这对你自己也没有任何好处呀?!”
她接着说道:“如果这个时候有人可以站出来,说清楚当时为什么会犯这个错误。原因可以理解的话,我们会酌情地从轻处罚。但是,如果谁要是做了这事还死不承认,今后如果被挖了出来,后果就是自负了。你们好自为之!”
说完之后,她看了看身边的沙瓦里。小姑娘她也是表情严肃地,把老板娘讲过的英文,一字一句地翻译成了泰语,因为前面的这一排九个人当中,有几个只懂A、B、C和D的。这个时候,除了颂猜、大姐和队尾的娥经理,其它六位都没有跟老板娘开过会。所以,这六位并不知道老板娘开会的规矩,他们正耷拉着脑袋,不知所措地望着地上。
沙瓦里翻译完毕,看着老板娘向颂猜面前走了一步,就立刻知道她想干嘛了。所以,沙瓦里赶紧补充了一句泰语,以提醒大家:“待会儿单总监走到你们面前的时候,请大家务必抬起头来要用双眼看着总监回答问题。”
六人之中的二姐抬起了头,其它五位依然埋着头,好像沙瓦里的泰语她们都没听懂的样子。其实,这间工厂里的每一个人都听说这老板娘眼光的犀利,可以看穿别人的心,厉害的时候都可以杀人。
“你,作为仓库的主管,去年年底你只是代理生产主管。但是,出现了质量事故,你是脱不了干系的。”老板娘这趟是讲的英文,她要保证现场所有人都听得到她说的话。颂猜懂,队尾的娥经理懂,还有站在九人对面的沙瓦里,和后方站着的王总经理和行政部经理都能懂。
“owit!”对不起,我知道的。这一趟里,颂猜是用英文作答,他的英文口语水平刚好能够扛得住这一回合。但听见老板娘直指代理主管的时候,他的内心深处已经开始翻腾:啥?去年年底的那次出货,自己作为代理主管老板娘也知道?那么,老板娘就会知道那两天娥经理请假不在呀?还有王总也不在公司里等等……她昨晚才回,怎么全知道了?谁跟她汇报的这些事呀?
想到这些,颂猜浑身的鸡皮疙瘩都冒了出来。一种强烈的“要出事”的念头,涌上了他的心头。可是,这个时候他又能做什么?
说完颂猜,老板娘走到了领班大姐和产线资深员工二姐的面前。两位姑娘勇敢地抬起头,四只眼皮跳动着,要看又不敢看地,盯着踱步过来的总监大人。
“你们两个,算是公司最最资深的员工了。不该出这种错误吧?”说着这话,老板娘那双像刀子一样锋利的目光,直插两为姑娘的内心深处。一股嗖嗖凉,从她俩的屁股根炸裂着,顺着背脊骨,凉到头上的天门顶。
沙瓦里在一旁做过简单的翻译以后,大姐以一种坚定的语气回答道:“是!那个时候我已经是领班了,但因为着急赶活,我也动手组装过上千件电容挑选和焊接的工作。但是,我确信自己是按照质量要求做的。不可能有误!”
轮到二姐说话了,她也是坚定地表示自己是按照要求做的,没有偷工减料,没有跳过任何规定的程序。但是,回答完老板娘的问题,二姐的身子轻微晃动了一下,向后一退步,才站定了身子。老板娘的目光太……吓人了,她也没有跟老板娘直接打过交道,受不了她的这种像刀子般的眼神。
等到老板娘向第四位队列员工走过去的时候,只听得:“噗通”“噗通”两声响。
第一噗通,是阿木跪到在地上,他左右开弓地摔打了自己两个耳光。而此时他的一跪,把个本来就是面色惨白,内心极度恐惧着的娥经理,吓得也是身子一软,昏倒在了现场……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