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到了远处腾空而起的黑烟,那黑烟如此熟悉,与他刚刚在正面战场上看到的别无二致。
王屏藩的关宁铁骑朝那边去了,莫非……
一颗冷汗从他的额头上滴落,顺着脸颊滑到了下巴,然后摔在了黄土地上,润湿了小小一片泥土。
不可能的!关宁铁骑百战无双,连清军都不能一口吃掉两千关宁军,明军怎么做得到?骑兵不比得步卒,机动能力强,炮子没那么容易打中,稍稍转个弯大炮就因为角度的关系成了摆设。
这么一想,李本深顿时定下心来,王屏藩骑术精湛,在辽东军中算得是一位经验丰富的宿将,有他在,关宁铁骑定然能搅得明军后阵不得安生,至于那些黑烟带来的联想,完全是杞人忧天的多虑而已。
他将目光重新投向了正前方,死士营横尸遍地的战场上,中军精兵营正加快脚步,变缓步走为小跑,逐渐过渡到疾奔,虽然脚下的血浆和未死的伤兵有些妨碍他们奔跑的步伐,但也仅仅是妨碍而已,并没有耽搁冲击的速度。
跑在前面的人,已经到了盾车的位置,盾车都是坚木打造,不是那么容易破坏的,有不少还是完好可用,精兵营的士卒纷纷推起盾车,掩护身后的战友向前冲去。
只要盾车能靠近明军大阵,躲在后面的精兵营一样可以肩负起死士营未尽的职责,论肉搏厮杀,精兵营虽然甲胄稍薄,却比死士营要熟练得多,他们是辽东军真正的精英,全都是吴三桂的家丁出身,足饷养着、精粮吃着,就为了战场上的这一刻。
“可惜了啊!”李本深肉痛的闭上了眼睛,皱着眉头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吞下了一杯苦涩的酒:“用精兵营打前锋,不知要耗费多少战兵,这都是死士营那些不要命的莽子干的活计,如今却要让战兵去做,一个家丁战兵连上武器铠甲起码要花五十两银子才能培养出来,这么失去了太可惜了!”
摇摇头,他无可奈何的睁开眼,心头的愤恨无以复加,这都是汉中明军干的好事,这些人一定不能留下,一定要杀得干干净净才能泻去心头之恨!
不过,他的眼睛刚一睁开,就定住了。
天空中,几十个灰色的布包正在翻滚着飞向低头猛冲的精兵营。
有人已经在凄声高叫起来:“敌袭!明军的火器又来了!”
无论是冲杀在前的精兵营,还是跟随在后的后军,听到喊声,全都惊恐的瞪大了眼睛,抬起头来,眼睁睁的看着那些布包,看着它们飞行的轨迹。
“快躲开!”李本深咆哮道,几乎从马上跳了起来,脚被马镫绊住,差点摔下马去,不过他依然不管不顾的大声叫道:“都躲开,散开、散开!”
他亲眼看到了死士营的覆灭,近两千人就是被这些奇怪的布包打残的。
其实不用他提醒,每一个精兵营的士卒都明白该怎么做,死士营的人就死在他们前面,那些兵可人人披的三层甲啊,比自己可要包裹得厚实得多,尚且不能抵御明军火器,更不用说只穿一层甲的自己了。
布包准确的落在清军阵形当中,就像一滴蜡油滴入了地上的蚂蚁群中,哪里有炸药包落地,以落点为圆心,四周的清军仿佛被针刺了一般惊叫着四散避开,你推我我挤你,严整的阵形顷刻间就混乱不堪起来,带队军将无法控制,而且军将门也在躲避。
但是炸药包是无差别落下的,密度又大,清军冲击的正面不过数百步,仓促中能逃到哪里去?那尺许长的导火索烧得飞快,又能有多少时间去逃?
没有让精兵营的士兵惊慌多久,剧烈的爆炸又一次响起,仿佛来自地狱的炮仗,一下接一下的在黄泉路上炸起,迎接着辽东军的到来。
黑色的烟柱重新出现在天空中,浓郁得像有形的墙一般的烟雾再次遮蔽了大地,不断有闪光在烟雾中闪现,那是药包此起彼伏炸响时的火光。
整个精兵营都被罩在了里面,有一些幸运儿侥幸落在后面,隔得稍远,没有被裹在其中,这时候屁滚尿流般的在地上爬着、四肢着地的跑着,口中不知道喊着什么,都是一些没有意义的词语,从他们脸上的表情看来,这些人大概已经失去战斗的意志了。
任何人面对这种人力无法抗衡的力量时,都会如此,除了逃,不会有第二种本能的选择。
李本深张大了嘴巴没有合上,他没有想到,明军的炮火来得这么快,完全颠覆了他对火器的认识,从常识上讲,他的决定是正确的。既然明军火器凶猛,那么抢在明军第二次开火前冲过去,让他们无法打出第二发炮弹,近身肉搏,用强悍的近战能力抵消火器的威胁,是极为英明的临战应变举动。
但是明军的炮火连贯速度太快了,从死士营消亡在炮火中,到精兵营接力冲上去,不过短短一息间,这点时间,就算清军中最为精锐的火器部队乌真超哈营也不能做到打出第二发炮弹。
清军乌真超哈营的训练水平,早在明军那些颓废的火器营之上,他们做不到的,眼前的明军居然做到了。
这当然让李本深膛目结舌了。
“军门,怎么办?”后军两千人已经停止前进了,他们的指挥参将巴巴的候在李本深身边,给他十二个胆子,他也不敢就靠手头这两千人去冲击明军的万人大阵。
李本深白着一张脸,怔了许久,望着前方硝烟散去后遍地狼藉的场面面如死灰。
两千人的精兵营,大概活着逃回来的不足五百人,这些人当中,有很多人带着伤,没伤的,也是一副呆头呆脑的模样,明显被吓傻了。
这场仗是怎么打的啊?从开战到现在,还没有半个时辰,怎么八千人的队伍,就只剩下两千人的后军了?
李本深捏着缰绳的手拽得紧紧的,指甲几乎陷进了肉里,他却浑然不觉,两眼发呆,脑子里空白一片,老僧入定般的一动不动坐在马上。
后军参将焦急万分,自家事自家知,后军一向不是作战的主力,披甲的人不足三成,意志力和战斗力跟死士营与精兵营比起来更是悬殊,长期充当捡漏清场的角色,如果让他带着后军去充当先锋,那还不如直接杀了他。
“军门!请早作决断!”参将将嗓门加大了几分,靠在李本深耳边吼道。
这一下终于将李本深从沉思中拽了出来,他一个激灵,猛抬头,和参将面对面对视。
这一刻那参将吓了一跳,只见李本深两眼圆睁,瞳孔间无法掩饰的恐慌清晰的透露在眼神里,一张惨白的脸上毫无血色,嘴唇哆嗦着,颤抖着手指着参将身后、明军的左翼方向呻吟道:“那,那,那可是我们的骑兵?”
参将急回头去,看向那处。
漫天黄土飞扬中,数百骑狼奔豚突的关宁骑兵丧家犬般从山丘一侧奔了出来,从他们那伏鞍狂奔的样子来看,不像打了胜仗的模样。
连那面巨大无比的认旗,也消失无踪。
紧接着,无数明军骑兵大呼小叫的从后面追赶而来,这些骑兵非常精干,竟然能在马上开弓射箭,“邦邦邦”的弓弦声中,前面的关宁骑兵不断有人惨叫着翻身落马,被后面的马蹄踩在脚下,悄无声息的化为肉泥滋养了大地。
不过仔细看看,就能发现,明军骑兵只有少部分人用的弓箭,大多人数人端的弩弓,一种很精致小巧的连弩。
“军门,撤兵吧!”参将第三次叫道,他已经顾不得许多了,直白的喊道:“再晚就来不及了!”
形势已经很明白,局面糟糕无比,王屏藩的关宁铁骑不知道着了什么道,貌似已经败得一塌糊涂。
整个辽东军,还成建制的,只有后军了。
李本深瞪着铜铃眼,一声不吭,昂头左右望望,神情复杂。
左右的亲兵神情惶恐起来,他们看到正面的明军步卒,似乎开始动了。
一列列鸟统手在前,密如树林的长枪阵紧随在后,在震天的战鼓声里,呐喊着迈步向前,每走一步,军靴踏地的震响就通过地面传递而来,这震响似乎也踏在了每个清兵的心里,压得人心脏狂跳不已。
李本深此时反而冷静下来,苍白的脸也逐渐正常起来,濒临绝境,竟然让他恢复了几分常色。
“撤兵?撤到哪里去?”李本深自语般的轻声说道,他举目四顾,发现除了正面以外,那从山丘后面奔出来的明军骑兵,越来越多,已经超过了最初的三千之数,这些骑兵分成两股,除了少数人继续追击亡命奔逃的关宁骑兵外,余下的,开始远远的向自己的后路包抄而去。
自己剩下的都是步卒,步卒跟骑兵比腿快,自然是比不了的。
李本深突然笑了起来,不过笑容凄惨无比。
“一辈子打雁,今天居然被雁啄了眼!”他自嘲的摇摇头:“当兵为将,死在沙场上,也算死得其所。”
他慢慢的抽刀出鞘,雪亮的长刀精钢锻造,刃口锋利,伴他征战多年,饮血无算。
平端刀身,端详了一下,李本深突然单手挥刀,向毫无防备站在身边的后军参将怒劈而下,口中喝道:“乱我军心,当斩!”
手起刀落,人头坠地。
周围的清军大惊失色,看着李本深噤若寒蝉,无人敢作声。
“我等叛逆,罪不容赦,如果落在明军手中,绝无活路可言,唯有拼死力战,方可博得一线生机!”李本深扭曲着脸、狰狞着面,恨声叫道:“想活的,都跟本将杀敌!”
他长刀一挥,猛踢马腹,一马当先的率众向汹涌而来的明军大阵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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