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一人挑灯。
烛火忽明忽暗,白衣人坐在桌边,很有闲情逸致地摆弄着火花。
徐良玉亲自推着檀笙走了进来,旺儿在前面提着灯笼,进了书房小心灭了火挂了一旁。之前她看见的那些侍卫,布置在了竹屋外面,也难怪她没瞧见,从后院直接回的屋里,自然没有注意到,久不居人的竹屋亮起了灯。
听着车轮声音,男子回头。
他尚还十分年轻的脸上,只有淡漠:“是弟难为兄了,忘了你身子不好。”
倒是檀笙,还笑得出来:“殿下说得哪里话,别说殿下让檀笙来书房,就是殿下让某去十八层地狱,也立即动身。”
说着回眸,让徐良玉见礼。
在来的路上,就已经对她说了,之前骗她,是雍王殿下不愿透露身份。
的确没有什么李庾吏,只有雍王李德。
徐良玉连忙上前见礼。
李德美目微挑,目光也只在她脸上落了一落:“难为兄这个时候还有心思风花水月,国之难,民之难,可体会得?”
不得不说,他的样貌可是惊了她的眼。
那日匆匆一见,只觉俊美,不敢多看。
此时在灯下,眼帘微动,眸光流转间带着致命的慵懒之姿,当真是惊鸿一瞥。
可是,徐良玉站在檀笙后面,不由皱眉思索。
她从来对历史没有什么兴趣,提起唐朝最深的印象就是武皇武则天,可现在是六七二年,她还未称皇,其次是太宗高宗,最后是由太子墓那住着的章怀太子李贤,唐朝有几个皇子她没有印象了,但是恍惚之间,她记得有什么李显李旦李宏,却是不记得有个什么雍王李德。
不过历史也就那么回事,她随即抛开疑惑,低下了眼。
她好奇的檀家秘密,檀笙说她迟早会知道,竖着耳朵听着他们两个人说话。
桌子上还放着两本账册。
檀笙到了桌边,依然淡定,那人道:“檀兄的账目从未出过什么差错,储备粮仓也从来不用他人操心,这么多年了从未辜负过朝廷信任,却不知现下该如何向百姓交待,如何向父皇交待,现下此事还在我这,明日就不知去了哪里。”
徐良玉闻言大惊。
现在有点后悔过来了,有些秘密一旦知道了,可能就是祸事。
李德说话完全没有避讳她的意思,这只说明一件事,他不屑避讳。
这让她想起了知府家那个悄无声息被勒死的狗,是的,她在离开那的时候,碰见了。
知府家的小厮骂咧咧地扔了那条死狗。
此事听他的口气,却比待陈知府强许多。
徐良玉僵着背,垂眸侧立。
檀笙一手在双轮车的扶手上轻轻敲着:“谢殿下垂爱,檀笙这辈子能有小殿下这个朋友,很是值当。可惜如今大错已经铸成,粮仓未满,檀家也无力回天,不求别的,只求殿下让这错,檀笙一人承担。”
李德冷笑一声,袖一动,桌上的账册一下被挥落了地上去:“你这是在求死?”
檀笙自嘲地笑笑:“求不求都是死,求生又能怎样,殿下也不必再为我费心了,大限将至,估计都活不过这个冬天。”
他这般轻贱自己的生命,还如此口气,只叫李德更加恼怒:“你这是有恃无恐,你以为你死了你的账就没有人查了?你以为你死了就拿你没办法了?”
檀笙手一松,整个人都往前一冲,直接跌落在了地上。
他双手撑地,艰难地想跪在地上,但是却做不到,只好整个人都伏在地上。
徐良玉下意识要扶,想了想,也随着他跪在了旁边。
檀笙的额头抵在自己双手手背之上,恭恭敬敬道:“檀笙生来就是殿下的随从,殿下给了檀笙一个家,给了檀笙房宅基院,就像做梦一样,檀家有后了,檀笙有弟弟妹妹,有了活下去的希望,终其一生都对殿下感恩戴德。檀笙也想活得长长久久,但是大限将至,能为殿下做的,也就这么一件事,还没做好,求殿下赐罪。”
静默之后,李德冷冷道:“一个庾司以我的名义施粮,却不能掩盖罪行,真是胆大包天。”
徐良玉听得云里雾里,只知道与粮食有关。
庾司是掌管粮仓的官吏,这么一说,那檀笙之前就是雍王手下的一个庾司了。
檀笙趴在地上却是毫无声息了,她伸手来扶,发现地上一处暗红,惊觉他已经昏过去了,抬头惊道:“他昏过去了!”
旺儿连忙跪行过来苦苦相求:“求殿下开恩,郎君对殿下忠心耿耿啊!”
眼见着,这身子真是禁不住一点折腾了,李德也是淡淡地:“怪不得这些年也不见你给家里添置一样东西,省下来的每一文都用来添置粮食,然后去做善事了……罢了,扶他回去吧,叫大夫过来,他若敢撒手离去,再寻一个人来做庾司便是,只叫他家破人亡。”
旺儿和徐良玉连忙扶了檀笙起来,七手八脚地给人背回了自己屋里。
他唇边还有血丝,她拿着帕子给他擦了擦,让旺儿赶紧去叫大夫,晚风吹进屋里,桌子上的烛火跳得厉害,以前就剩两个人的时候,她总是害怕他会如传闻当中的那样说死就死,然而现在她也害怕,却是怕他当真离去。
抖着手给他擦了唇边,又是呆坐在在他的身边。
旺儿还没有回来,她心中惶然,才要起身,檀笙忽然抓住了她的手腕。
她回眸,惊喜得看见他睁着双眼,笑吟吟地看着她:“怎么?不认识我了?”
徐良玉惊喜交加,趴在床边看着他都不敢眨眼:“你、你没事了?”
檀笙对她眨眼:“当然,我咬破自己吐的血,骗他的。”
她松了口气,又气又恼轻轻捶了他肩头一粉拳,他脸色不变,只笑道:“口中都是血腥味,想漱漱口。”
这还不简单,徐良玉连忙回身去拿水,里间没有,就听着她的脚步声哒哒地快步去了外间。自她转身,檀笙的笑容才是渐失,回手在枕下拿出绢帕来,一偏脸顿时又一小口血吐了出来。
他脸色更白,仔细折了绢帕依旧放了枕头下面,不消片刻,徐良玉拿了水回来,不等漱口,旺儿也带着大夫赶了过来。他自己的病自己心里有
数,大夫看了无数次,说的话也都是一样,只说让他好好将养这点心血,好好养着。
除此之外,也毫无办法。
他自己是不以为意,只让旺儿好好送大夫回去,便要歇息了。
徐良玉因之前的小打小闹,完全不担心他,就捧脸趴在他的身边,一副好奇宝宝的模样。
檀笙知道她想知道什么,也侧过身来,枕在软枕上面,伸手刮着她挺翘的鼻尖:“干什么,这么喜欢看着我了?”
她笑,心底安宁得很:“有一点,看着你觉得很有意思。”
他失笑,然后扬眉:“怎么样,知道你家郎君是雍王身边的一个庾司,有没有更高兴一点。”
少女的脸上,笑意渐去:“我这个人,不喜欢稀里糊涂,我想知道全部。”
说着伸手拉下了薄纱帐,大有漫漫长夜,还有大把时间听他解释的意味。
纱帐一放,有点闷。
她拿着团扇,轻轻给他扇着风。
一起一落间,能见她的脸,很是一本正经的模样。
他目光温柔,按住了她手中团扇:“以前,我只是想在死之前,给檀越檀溪找一个阿嫂,让他们也放心,也给他们寻一个依靠。望你能真心相待,其实我并不是檀笙,真正的檀笙早在檀越小的时候就死在了平乱时候。”
为什么要和她说这些,徐良玉怔住:“这……我想知道的并不是这个。”
檀笙自嘲地笑笑:“当年,他救过殿下,殿下面冷心细,便将我安在了檀家一举两得。我从小孤苦,不想也有了个家,从此有了弟弟妹妹,有了更多的牵挂。说来也巧,檀越生来与我真就有几分相像,时日久了,竟是快想不起我的本家了。”
她眨眼,想抬扇给他继续扇风。
他再抬手,依旧按着团扇,不让她动:“娶你是个意外,从前没有想过娶亲,那时就想找个人,我走后也能够撑着这个家,哪怕直到檀越成家立室,再改嫁也好。我暗自计算了许多时日,可算计来算计去,竟是算不出人心,现在看着你……呵~。”
徐良玉心中稍安,后面他说的什么竟是没注意到。
按这个他的意思,那就是想花两万银钱,买个雪中送炭。
她只是刚好撞上来,符合这个设定。
由此可见之前,他多次试探,多次相助,是在算计她何时心软领他的情,日后好真心帮衬着檀越兄妹。
她发髻上发饰简单,因为不喜繁琐不喜珠光宝气的,一待回来就将金钗等物全都摘了下来。
如今头顶发间只剩一条桃红发带,此时被檀笙轻轻一扯,掉落下来。
他犹自缠在自己的指尖,似是玩笑:“这几年,粮仓从未错过分毫,其余盈利所得钱财都用来重置善粮,以雍王的名义暗自布施,当然,从前他还不是雍王的时候,一直也并未察觉。然而去年今年由于连年大旱,百姓多饥,善粮先送一步,不等银钱再置全粮食送往大广粮仓,便中途出了差错,是以被人发现。”
徐良玉张口想问那原本用来置粮的银钱去向,忽然抿住了唇。
两万银不是一笔小数目了。
她抬眼,看着他目光复杂。
檀笙一看她脸色就知道她在想什么了,抢过她手里的团扇,用力在她脑门上竖着敲了一下:“想什么呢,不是你想的那样,只是货币不均,难以置粮,不全是那两万银钱的问题。”
他这么一说,她看着他的目光更加复杂,许久都无言以对。
半晌,徐良玉趴累了,就偎在他身边了。
檀笙也是没多精神,一会就闭上了眼睛,在他闭上眼睛之后,少女盯着他的脸,看了好一会儿。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她到底也是倦极迷迷糊糊入了梦乡,身边的人才是再次睁开了眼睛。
他手里的团扇有一下没一下地给她扇着风,目光中隐隐都是笑意:“人心总是难以算计,谁能料到,我了无生趣的一生,临了,还能这般欢喜呢!”
言语虽轻,却也白了脸。
团扇才一放下,男人唇角便是又出了一抹殷红。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