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从小山堆后面探出脑袋憨憨笑了笑,又重重点了点头。
对付小姑娘,常玉的心眼子坏着呢。眼下他全身上下除了一张嘴空着,其他地方哪里还有闲的?他想吃花生蘸,墨翎去帮他买,回头这路上他说嘴馋想吃,那墨翎还不得一颗颗的往他嘴里喂吗?
常玉的憨笑里总是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显得自己待墨翎又真诚又耿直,叫墨翎根本没有什么戒备和他相处。
果然墨翎捧回一纸袋的花生蘸就先喂了他两颗,问说:“好吃吗?”
常玉一双眼睛尤其清亮,不住点头,唇角的温和笑意就没有褪下去过,“甜。”
墨翎也低头从纸袋里掏了两颗出来塞进嘴里,嚼巴一下,苦的连眉毛都皱到姥姥家了,连声望地上啐痰,“呸呸,这花生炸得也忒焦了,咋这么苦?不成,我得去回去和老板说,这不摆明着坑咱们生客么!”
墨翎气噔噔的,刚转身要回去找老板理论,就听常玉嗓音里带着一丝慌乱说:“前面咋滚滚冒着黑烟?瞧着像是咱们下榻的旅店失火了。”
墨翎绷直脚背踮高一看,还真是旅栈那个方向的火烟。
两人当即就一路疾走往回赶,等他们赶到旅栈的时候,哪里还能认出旅店的模样,烧得就剩几根破房梁还横七竖八的挺着了。
“咱俩出去太久了,把冯远宜一人撂这,他又懒,铁定是倒炕上睡觉了。”墨翎越说越怕,心里也越急,让常玉赶紧把手里的东西撂了去找人。
围观火势的人多,常玉把所有的东西往地上一撂就有人上来哄抢。
常玉在人群里一张张脸不放过的看过来,见到一个被火烧焦半脑袋头发的旅店跑堂的,拎了他的领子就急吼:“里面的人呢?都出来了没有?”
跑堂的一张脸抹的全是炭灰,黑黢黢的,那口参差不齐的牙倒白的晃眼,哭哭啼啼地掩着袖子说:“俺们掌柜的都被烧死了,谁还管其他人啊?这个月的工钱都还没发呢,上个月也还欠着一半,今后俺可怎么养活俺爹妈老婆孩子啊?”
跑堂的嚎声大哭,满腹的牢骚和委屈无处撒野,眼下反揪着常玉要撒泼。
常玉一脚把这拎不清的烦人玩意给蹬开,眼里的担忧神色愈来愈浓。
墨翎在一旁察看从火场里被抬出来的乌焦尸首,这些人死得太惨了,各个面色狰狞,没有一个是闭上眼的。火势太大,他们被困在楼上根本没法逃出来,木地板木顶梁木柱子,一把大火才一个时辰就把这里烧了个精光。
墨翎蹲在一具具焦尸中间,仰头朝远处的常玉喊了一声:“常玉。”
常玉的心咯噔一下,胸腔又沉又闷简直快透不过气来,冯远宜……
常玉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机械迈着步子走到墨翎身边的,他的脑子到现在都还是嗡嗡的,眼里心里全是火,旅栈的火快要被扑灭了,常玉心里的火却在无休无止地燃着烧着。
泪不知是怎么像开了闸的洪水一样在眼眶里蓄起来,常玉僵直在墨翎身边,仿佛一个被抽空了灵魂的木偶,而墨翎下一句开口的话就是控制他身体咒语。
她说人死了,他的身体就会跟着倒下去。
她说人没找到,他的身体还可以再勉强支撑一小会。
“冯远宜……”常玉的眼睛死死盯在脚边的焦尸上,唇齿哆嗦得不像话,咯吱咯吱的牙齿都快把唇皮给磨蹭破了。
“喊我干嘛呢,小王八犊子,现在知道急了啊?早干嘛去了。”冯远宜黢黑着脸没好气地推开人群,从人堆里跳了出来。
冯远宜脑袋顶上的头发被烧得乌焦乱蓬蓬几乎是一小片一小片的虬在了一起,他这么一跳,就从头皮上抖落下来好多的头发碎焦虬。
“我告诉你们两个小王八犊子,爷早在一旁把你们盯上了,咋的呀,就那么巴不得老子死啊?还往死人堆里找老子。”冯远宜赶紧把常玉和墨翎晦气地从焦尸堆里拎了起来,“起开起开,爷是那么好死的吗?也不打听打听我冯远宜的诨号。”
他神气地把大拇指一翘,指了指自己,下颏都要捅到天上去了,“老子人称冯九猫,猫有九条命,老子一条命都没活够呢,何况有九条!”
常玉眼里的泪一下被他给逗了回去,反手搡了他一把,“去去去,臭不要脸,牛皮吹得也不怕把天给捅咯。”
冯远宜看着满地的焦尸,若有所思地皱起眉头催促他们:“快走快走,这地有点邪,我在旅店楼上看见最先烧起来的可是一团奇怪蓝火。”
*********
常玉他们又重新找了一家旅栈,只是这间旅店比之前那间穷酸不少,就连旅店里跑堂送水壶和茶水的都只有一个沉默寡言却又肌肉发达吓人的伙计,另外一个能见着勤快打扫楼下地板桌椅的,就只有旅店老板娘。
墨翎向老板娘借了把推子,又向伙计要了壶开水就开始给冯远宜剃头。
冯远宜说:“亏我只来得及拎一个箱子出来,还特地拎了常玉的箱子,谁成想他个破箱子大犀牛皮的皮面子徒有其表,里面屁都没有,中看不中用啊?”
墨翎的铁推子在他头上一点一点地推着,他在底下动来动去没个消停,墨翎生怕一不小心就把他的头皮给蹭破了。
“你说你好端端的把钞票塞我箱子的裤兜里干啥?我裤兜是聚宝盆啊?早知道我就只抢救自己的箱子了,那么一大把钞票全跟着大火陪葬去了,咱们这几天是吃啥喝啥啊?饿了就呛两口西北风进肚子得了。”
常玉坐在窗边往铜盆里倒热水,又舀了两瓢的冷水掺进去,伸出手指往铜盆里试了试水温,“得了吧,就是知道你是个财迷,我这钱放你箱子里才守得住。”
冯远宜大拍一下大腿,“那你也事先跟我说一声啊!要不然咱仨现在能住到这破地方来?连块洗头的肥皂都没有。”
常玉耸肩:“忘了,一路上事那么多,谁记着这几个钱。”
墨翎终于没耐心了,绷下一张脸,一下撂了手里的剃头推子,叉腰说:“剃是不剃了啊?不剃拉倒,省得我费这劲儿,我现在就去把推子还人家掌柜的去。”
冯远宜本来还想接着把常玉怼回去,一听墨翎恼了,马上换上贱贱的笑容,老妹老妹的亲热叫着,哈哈哄着道:“不动了,再也不动了,接着剃吧。”
墨翎白了他一眼,继续把推子往他头皮上贴。
冯远宜一动不动地挺直腰杆,僵着脑袋暗搓搓说:“我看啊,这家旅店的老板娘也不是啥正经货,你瞅着那股骚劲,走起道来那大屁股扭子,是个男人都想往上顶啊。”
冯远宜咽了咽轻微冒火的嗓子眼,越发回想起老板娘丰腴的身姿,越想血气越赤冲上头。
墨翎早习惯了他这流氓痞性,没好气地说:“人老板娘好心借你推子剃头,回头还被你往身上添油倒醋,你这臭德行都快赶上这山西的煤渣了,又黑又渣。”
冯远宜挺直着背,不动弹半分,争说:“真的,你说她一个大老娘们买啥剃头推子,想当尼姑去啊?这里面没鬼,老子一万个不信。”
“人买了借客人使不行啊?越说还越上板上眼了。”
“你们小娘们就是头发长见识短,走江湖就你们那么点浅眼皮子,叫人蒙了卖去穷沟里还乐呵替人家数钱呢!”
“行,你头发短,见识长,大光头,先去把头给洗利落了。”墨翎索性把冯远宜的头发全剔了,反正爷们长头发快。
墨翎搡着他去铜盆前洗头。
“还真全剃了啊?”冯远宜心疼了,“我这道士都还没当够本,倒成了个半路出家的和尚。”
“人和尚吃素,可没你这么荤的。”常玉在一旁及时补刀。
冯远宜叉了腰,“嘿我说,你们俩这一唱一和怼谁呢?不带这么胳膊肘往外拐的啊!咱仨可是过了明路的把兄弟,你俩现在帮着一个大老娘们怼自个兄弟算哪门子的事儿啊?”
冯远宜把脑袋倒□□常玉掺和好的温水盆里,墨翎一边拿帕子蘸水替他擦头皮,一边和常玉说:“你兜里还剩几个子儿?碰头的人还要好几天才到太原,够咱们这几天吃喝吗?”
冯远宜也说:“实在不行咱就上你二姨家得了,你姨丈,卢中晋,整个山西的商会会长,咱都到太原了,那卢大会长能不好好招待你这外甥吗?搁这穷犟个什么劲。”
常玉拍了拍自己的裤兜,笑着说:“子儿多着呢,爷像是那种短自个兄弟妹子吃喝的人吗?”
其实他裤兜里屁都没有,空落落的,现在身上穷的连个钢镚响声都没有,连大街上讨饭的乞丐都不如,乞丐的碗里还有几个子儿呢。
冯远宜如释重负地说:“那就好,下了火车老子还没吃顿饱的,晚上摆桌席水压压惊。”
墨翎的眼睛略带怀疑地看着常玉的裤兜。
********
冯远宜洗完头,拿干毛帕把光头擦干,饿死鬼投胎似的就奔下楼点菜去了。
常玉忍不住朝着他的背影伸手叫了声:“打谯的……”
冯远宜还回头兴冲冲地招手说:“别叫我打谯的,我明白,点好菜,多点菜!”
常玉:“……”
日他先人的,根本拦不住啊。
墨翎端着从冯远宜头上沥下来的脏水盆,幽幽地看了欲言又止地常玉一眼,轻声说:“死要面子活受罪。”
先不下楼泼水了,墨翎从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个小金镯子。
“我奶奶留给我的,没钱就先拿这个使。”
常玉猛一抬头瞪眼,有点不敢相信墨翎居然看出来了。
“快拿着,我下楼泼水的时候拦着冯远宜一点,不然这一顿就能把这个金镯子给吃没了。”
常玉没有要,推脱说:“先记账上,回头我派人来结。”
墨翎深看了他一眼,径直把镯子塞进了他手里,说道:“如今到处打仗,有今天没明天的,就是熟客也要折个七分面子,谁给个生客赊账啊?”
常玉生平头一次被个娘们塞金子,以前都是他一掷千金买美人笑。
常玉心里不甚滋味,却觉得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了,他又不能把行踪往卢家大院那里暴露。
他憨憨笑着:“墨翎,你真好。”
常玉觉得在他这辈子至今为止所有遇见的女人中,除了生他的娘,只有墨翎是真的待他好,不仅好的掏心,还一点都不带含糊,这样的娘们,真让人稀罕。
墨翎其实心里也笑了,但脸上却还是淡淡的,一边端起脏水盆跨出门槛,一边硬口气转头往回说:“你要是连把我镯子赎回来的本事都没有,我能跟着你?”
常玉彻底乐了。
那就这辈子都跟紧他,天上飞、地下走、水里游,他都不会把她单独落下。他们要一起走到暮色苍苍,一起走到眼花白头。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