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正在兴致勃勃地和月姑姑讨论如何重新布置璇玑宫。等腹中的孩子降世,自然要在璇玑宫为他/她辟出宫室。皇后道:“日常就放在我的寝殿里好了。当年昭儿出生的时候,可是我亲自将她看护到三岁的。”
月姑姑却道:“娘娘爱护公主殿下,故而躬养抚育。但近年来宫中诸事颇杂,娘娘要操持宫务,还是多选几个乳母和保姆为好。”
皇后一怔,想到如今夏侯明回京,宫内又多了庶人郑的幼子通令克,再不是当初清净的天枢宫了。连当年在她怀中吮手指的女儿,如今也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了。
念及女儿,她不禁又担心起夏侯昭的病来,问道:“今早风荷派人来说昭儿的身体已经好了许多,你再让人去看一看。最好让御医给问下脉案。她许久不曾生病了,这次居然来势汹汹,让人好生担忧。”
皇后言语之间,全是一片慈母之心。圣上心中暗暗点头,他之前见皇后执意要为腹内胎儿取个寓意广阔的名字,不免为她和夏侯昭之间的母女情有些担忧。此时看来,皇后到底还是心疼女儿的。
他笑着迈入殿中道:“你如今身子重了,莫要担心这些事情。我自会派人看护昭儿的,她今日上殿来议事,我看已经很有精神了。”
皇后和月姑姑听到夏侯昭今日居然上殿议事,面面相觑。
“议事?是为了信州之围选将吗?”皇后虽然甚少理会朝务,也对这几天传得沸沸扬扬的信州之围有所耳闻。
圣上“唔”了一声,却转到了她们之前的话题上,道:“当年你亲自抚育昭儿,整整三年不得安眠,如今年岁渐长,自是多多小心为好。便依着听月所言,将南偏殿布置出来吧。”
月姑姑应了,正要下去吩咐,只听圣上开口道:“听月,殿上议事,昭儿举荐了严瑜出征北狄,明日便领军北上了。你今日便出宫回家一趟吧。”
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看他俩之前商量过了。严瑜像他师父,一心为国,是个好孩子。你也莫要担心,昭儿还请了广平王为帅,有他督阵,更为妥帖。”
圣上这段话说得十分和煦,月姑姑垂手应了,便倒退着走出了殿门。她将布置南偏殿的事情交代了下去,便取了宫牌,退宫回家。
昔年她带着严瑜所居的小院子模样并未大变。应门的童子头一次见有女客上门,惊惊慌慌地朝里面喊:“大哥,大哥,有客人来了。”
“嚎什么?”李罡气哼哼地推门出来,一看到眼前的人,嘴巴却打了结,“姑……姑姑。”
童子嘻嘻笑:“原来是李大哥的姑姑,我说呢,怎么好好地有客人来。”
李罡一巴掌拍到童子头上,道:“还不问好,这是你家少爷的姨母。”
屋内的严瑜也听到了李罡的话,推门而出。他与月姑姑虽然都在宫中,但除非有事,平时并不往来,因此也有数月未见了。此时暮色正浓,烛火未起,月姑姑恍惚间仿佛看到一个娇小的身影蹦蹦跳跳地跑到自己面前,开心地唤她:“姐姐,姐姐!”
再一眨眼,却是已经长成少年的严瑜还站在屋门前,轻声问礼:“姨母。”
月姑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道:“不用忙了,你们今日想吃什么,我来做。”
“这可好了,我要吃姑姑做的胡炮肉。”一个清澈的声音从严瑜身后传了出来。月姑姑微一愣神,夏侯昭已经挽了她一只胳膊道:“姑姑别发火,我吃了胡炮肉就回去,不然风荷这一年都不会准我出门了。”
因为月姑姑在,李罡原本谋划好的痛饮也泡了汤,他只能抱着酒坛子对夏侯昭抱怨:“殿下太不公平了,为什么只让严瑜去打仗?”
夏侯昭捧了一碗汤饼——月姑姑以她病体初愈为由,拒绝了胡炮肉的要求——皱着眉头问他:“你俩要是都去了信州,谁来保护我?”
李罡大拍马屁:“殿下精通剑法,哪里用得着我们来保护。若有些许毛贼,您自己随手就解决掉了。”
“哦,去年却霜节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夏侯昭慢悠悠地道,“我说不过是去个围场,哪里需要那么多人跟着我,你不如趁机回一次秀水。你义正言辞地拒绝了,你当时说什么来着?”
李罡:……
他不回答,自然有人替他回答。
“‘墨雪卫怎能让殿下以身犯险!’”严瑜语气平平地复述了一遍李罡当日的豪言壮语。
一旁的童子点头赞道:“李大哥说得对!”
李罡只恨不能把这小子的头按到他面前的碗里面,哭丧着脸对夏侯昭道:“殿下的安危自然重要,不过现在又不是出巡。只要您老老实实待在宫里,根本不需要担心。”
“哦——这样啊。”夏侯昭点点头,不置可否。
“殿下!”李罡情急,错过了这次,天知道什么时候才有机会上战场。
严瑜将酒坛子从李罡的怀里拽了出来,眼看着李罡都快把坛子挤碎了。他不是没有想过让李罡去信州,自己留在帝京保护初怀。但他并不像王晋等人那样乐观,认为只要帝京的大军一到,北狄人自然就一击而溃了。
如果两军陷入僵持,那将是一场苦战。战事拖得时间越久,对初怀越不好。但这些话严瑜对谁也不能说,他只得向李罡道:“连王晋都说京畿周边颇不太平,你若不在殿下身边,我如何能够放心。”
曾经被严瑜用一小瓶伤药就收买了的李罡立刻没话说了。但第二日清晨,他陪着夏侯昭在城门之前为严瑜壮行的时候,望着旌旗招展的大军,不免还是长叹一声,面色上显出了和他年纪不相符的沉重。
夏侯昭一身戎装,因是代表圣上为北征将士壮行,故而带着齐整的仪仗。象征着议政公主的斧钺在旭日的照射下,发出肃穆的光泽,明黄色的旗子上绣着一个斗大的“初”字,清晨的风穿过千山万水,抚过旗面,发出“呼啦啦”的声音。
一步之遥的地方,站着身穿明光铠的严瑜。
在这御赐的铠甲衬托下,严瑜愈发英气。在所有人的瞩目下,他取下腰畔的宝剑,单膝跪地,双手托着剑捧到了夏侯昭面前。
“臣闻国不可从外治,军不可从中御。二心不可以事君,疑志不可以应敌。臣既受命专斧钺之威,臣不敢生还。愿君亦垂一言之命
命于臣。君不许臣,臣不敢将。”这一刻天地肃静,连战马都屏气凝神。严瑜的声音撞在城墙上,又随着风,回旋到夏侯昭的耳边。
她忽然意识到,他又要去战场了。这一次,他是为了信州百姓而出征,也是为了九边安宁而北上,更是为了她才挺身而出!有那么一个瞬间,她感到自己的双眼模糊了,而对面的他微微抬起了头,目光坚定地望着她,矢志不渝,无怨无悔。
在其他人的眼中,帝国最年轻的公主毫不犹豫地抽剑出鞘。剑光如虹,以一种势不可挡的气势划过半空,指向那遥不可测的天际。她朗声道:“从此上至天者,将军制之,从此下至渊者,将军制之。”
严瑜起身接剑,继而转身朝着众人,举剑喝道:“大燕必胜!”
帝京城墙前整齐列队的将士们齐声高呼:“大燕必胜!”
车马辚辚,三万大军从帝京北上,沿途他们还将吸纳丘敦、莫纳律、仆兰等部族的部兵。等抵达信州时,这支军队将达到七万人之众。
无论北狄人是否攻下了信州,一场大战都不可避免。
原本这场誓师,应由主帅夏侯邡接剑。但夏侯邡昨日接了圣旨之后,连夜便出京去莫纳律等族筹措部兵了,因此干脆由先锋将严瑜代行。
晏和十六年的初夏,大燕帝国年轻的公主和将军并肩站在帝京巍峨的城门之前,迎战大燕百年来的夙敌:北狄人。
而此刻,已经和北狄人短兵相接数日的信州城中,也有一对少年男女正在遥遥相对。
站在城墙之下的段平焦急地抬头对安秀喊道:“秀妹妹,你和我走吧!只要离开了信州城,天高海阔,你想去哪里都可以。”
安秀的样貌随了母亲,清秀柔和,但一双眼睛却像极了父亲,明睿坚毅。这两种原本是截然不同的性子,糅合在一起,变成了现在这个刚柔并济的少女。在九边诸城之中,安秀虽然不以美貌著称,却是许多少年藏在心底的倩影。
若不是段平的伯父段青亲自向安毅提亲,此等好事怎么也轮不到他。等段林攀上了沈明的大腿后,几次想要悔掉这门婚事,段林苦求方才作罢。如今信州危急,他趁着刘正坤不注意,偷偷跑到城墙边上,就为了劝安秀离开信州。他宁可冒着被父亲责骂的危险,也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少女死于战火。
然而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样顺利。
安秀仿佛不认识他一般,站在高高的城墙上冷漠地道:“尔是何人?胆敢乱我军心!”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