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的燕君也将此制沿用了下来。到了夏侯昭的祖父高宗,又将后殿翻修了一遍,立了御座,加设了几个专门给重臣的位子,俨然是一个缩小版的朝会了。
夏侯昭站在后殿门前,便听到里面传出兵部侍郎王志璜的声音:“北狄大将延渚围城十日,攻城二十余次,最危急的一次,已经将城门攻破。安毅披甲出城,击杀敌将十余人,逼迫北狄大军后撤,回城的时候却不幸被延渚一箭射杀,人马纷乱中,尸身被北狄人掳去了。”战报要两日方能抵达帝京,因此王志璜还不知晓安秀已经带人将父亲的尸身抢了回来。
听得一代勇将安毅竟然落到这样的地步,殿内众人无不唏嘘。夏侯昭心中有些冷,此时无人提起之前对安毅的贬斥,可是他再也无法看到自己昭雪的一天了。
继而听到陈睿道:“九边每城皆有一将两副。之前春旱,安毅派了一名信州城的副将外出购粮,留在城内的另一名副将则在北狄人攻城的第一日便阵亡了。如今安毅殉国,如今城内再无其他武将,不知城内兵士会由何人统领?”
陈睿的话点出了眼下信州战局最紧要的部分。虽然北军已经派出了援军,帝京的军队不日内也会北上。但在援军抵达前几日之内,信州城的守军若是无人统领,岂非给了北狄人以可乘之机?
殿内诸将皆是知兵之人,不由得互相对视,一时殿内的空气都凝重了起来。
便在此时,太极宫内典监高承礼从殿外走了进来。只见他弯了腰在圣上耳边说了一句话,圣上似是微微有些惊讶,旋即点了点头。诸将来不及思索其中的意味,高承礼已经高声道:“宣初怀公主觐见。”
候在外面的两名小内侍连忙打开殿门。初怀公主一身朝服,发挽垂髻,在一名内侍的搀扶下立在殿门之前。初夏的阳光从她背后射入,将她耳边的一对玉石耳珰照得剔透。除此之外,她身上别无饰品。
程俊扶着夏侯昭跨过殿门,便收了手,恭敬地停在了门外。
这不是夏侯昭第一次出现在太极宫后殿参与议事,却是夏侯明回京以来,她首次在臣子之前露面。连素来对皇家密辛兴趣缺缺的王晋也有些好奇,这位病了数日的公主殿下忽然出现在太极宫后殿,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夏侯昭能够感到诸将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她既不回避,也不回视,以一种平和的态度从他们的身边走过。
诸将皆立,只有最靠近御座的夏侯邡有一个座位。
圣上昨日和皇后一起去探望女儿的时候,她还一副恹恹的样子,倚靠着小几,安静地听雪柳念南朝的新诗。
“晚絮入熏风,洒金落满城。寂夜寝榻冷,愁思眉间横。”素来跳脱的王雪柳念起缠绵的诗歌,倒也别有一番风致,夏侯昭的脸上笑意融融。
那一瞬间,圣上的内心也有些犹疑。自从女儿执意入朝之后,他和皇后再也没有提起当年的分歧。但他知道,皇后内心多半还是期待着女儿能够走一条安安稳稳的路,做一名闲时看花,忙时选衣的公主。他自己当了十几年的皇帝,如何不知这样辛忙的一生会有多少坎坷?
然而此刻缓缓步入殿内的少女,目光澄明,神色淡然,远比昨日那个懒懒的公主殿下,更加生动。圣上飘忽了一天的心,在这一刻忽而静了下来。
只是他仍然担心夏侯昭病体初愈,好在高承礼知机,看到圣上的神色便走到一旁,移了一方象牙细簟在夏侯邡的对面,请夏侯昭坐下。
夏侯昭朝着圣上轻施一礼,又朝广平王笑了笑,方才转身坐下。
因怕夏侯昭久坐疲困,高承礼想再放一个三足几到夏侯昭身边,却看到一人已经先他一步取来了一个三足几,轻轻放在了夏侯昭手侧。
这人放下案几之后也不离开,自然而然地立于夏侯昭身后。高承礼认得,正是方才议事之前,圣上特地派人去传唤的墨雪卫校尉严瑜。
莫说殿内诸人,连圣上都不由得多看了严瑜一眼,却见他神色泰然,身姿挺立如崖巅松柏,仿佛旁人的瞩目不过是一阵风罢了,连枝叶都不曾晃动分毫。
李罡犹豫了一下,也默默地走过去,站在了严瑜身边。
夏侯昭入殿的时候,已经默默将殿上诸将都看了一遍。她虽然无法将所有将军的名字一一叫出来,但也看得出来,除了严瑜和李罡两人外,此刻能够站在太极宫后殿的将领,无一不是身经百战的骁将。
圣上仿佛是不经意间忘记了自己的外甥:沈泰容。
夏侯昭内心安定了许多。她忍不住想到,如果前世父皇不是病入膏肓,难理政事,北狄入侵带来的危急恐怕无不会到那般地步。可惜世事难料,竟然让沈明和夏侯明趁着父皇昏迷,做了好大一个局出来。
在她入殿之前,诸将已经将信州之围的情况大致梳理了一番,现在要做的自然是商议如何派将出征。武将中自然也有投靠了沈明的,一力举荐王晋麾下的虎贲军。但较之方才朝堂之上,这股声音已经小了许多。
倒是王晋自己道:“陛下,北狄人寇边素来不会久待,此次已经在信州城下呆了半个多月,多半是强弩之末了。北军要守卫九边诸镇,无法抽调更多的兵士援助信州,所以才要用上三军及诸部落的部兵奔袭救围。以末将愚见,此仗并不难打,重在战后如何安抚百姓。”
丘敦律道:“王将军这样讲,看来颇有成算,莫不是想要请缨?”从早上到现在,他已经听了耳朵的虎贲军,越看王晋越不爽,忍不住讥讽了一句。
王晋可不受他激将,道:“末将以为不如派遣一名宗室为正,既能统调诸军,又能安定信州民心。再以一名年轻将领为前锋,也好叫北狄人看看,我大燕代有猛将,不可小觑。”王晋若是再年轻十岁,怎么也要向圣上请命迎战。然而近几年来,他常在国巫身边听训,虽然没有顿悟,好歹磨出了几分耐性。九边固然重要,也比不得圣上和帝京的安危。既然阿莫林在外,他和陈睿两人是断不可能贸然离京的。
圣上点头道:“这却是老成之见。”
夏侯昭却看了王晋一眼,心里琢磨他这一计一出,沈泰容必定是那个用以威震北狄人的年轻将领了,那另一名宗室难道要落到夏侯明身上?
先前大赞虎贲军的那个将领忍不住道:“王将军手下的沈泰容校尉也颇有乃父之风,可当此重任。”
王晋肃容道:“沈校尉的确堪当此任!不过北狄入侵,河内的忽然难免也有异动,帝京的守备是万万不可轻忽的。沈校尉在京中素有威名,此时更应着力守卫帝京。”众人都吃了一惊,谁也没想到王晋这几句话,竟是轻轻巧巧地把沈泰容摘了出去。只有严瑜看到王晋在说此话之前,朝着自己眨了眨眼睛。
严瑜:……
严瑜和王晋十分不熟,断不敢相信他是在暗示自己,总觉得有阴谋。然而此刻后殿之上,只有他与李罡两人最为年少,兼且他昨日已是下了决心的,不管前方是什么,都要挺身而出。
只是——他的目光微微下移,落在自己身前的夏侯昭身上。他那封写给夏侯昭的信中,将信州此时的情况和自己的推测都写得一清二楚,并且告诉夏侯昭,自己将会主动请命外出。程俊一早接了信,答应自己一定会亲自送到殿下手上。方才也是程俊送夏侯昭来太极宫的,那封信她定然读到了。
昨天才刚刚醒来的夏侯昭此刻却端坐在太极宫的后殿上,严瑜有些摸不准她的意思。如果她真的不愿意自己出征,那……
严瑜忽而感到不远处有人在看自己,抬起头却看到了陈睿的目光。晏和五年,他第一次见到陈睿,这个即将成为他师父的男子弯下腰来,将一把木剑放到他手中道:“你是否肯随我去九边?”
九边?年幼的严瑜哪里知道九边是什么地方,茫然地问道:“九边很远吗?”
陈睿笑了,原本有些冷峻的脸上显出了一点温暖。他伸手抱起严瑜,指着北方道:“九边很远,即使你站在永宁寺的九层浮屠塔上也望不到。但是那里有看不到头的山川,有数不清的牛羊,是大燕国的龙兴之地,只有守住了那里,才能保得帝京的平安。”
“我去守卫九边,妹妹就不会被歹人掳走了?”严瑜听不懂什么龙兴之地,他只晓得每次自己带着夏侯昭出门的时候,姨母都会叮嘱他,莫让妹妹被街上的歹人掳走了。
陈睿此时还不知道严瑜口中的妹妹是哪个,以为是严家亲故的女儿。他点点头道:“正是,从军者浴血沙场,所为也只是自己亲人能够一夕安眠。”
严瑜又看了一眼那略显柔弱的身影,深吸一口气,欲要越众而出。眼前的少女却先他一步站了起来,她走到御座正前方。
夏侯昭的声音清越,严瑜却听出与她原本的声音有些不同,因是前几日卧病之故,不知何时方能全好。只听她道;“父皇,儿臣可以举荐两人为父皇分忧。”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