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在西樊上位建朝的千年之前,传说中被天神庇佑的种族的后裔才会有的血脉。拥有它的人外表看上去和常人并无二致,但百毒不侵,尤其是骨髓和血肉为天下至阳至烈,极为克制一切阴寒之毒,身负此血的人几乎个个都是练武奇才。如此珍贵的血脉,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一经知晓当时就掀起了一阵腥风血雨,有凰血血脉的种族几乎被屠杀殆尽,死的死藏的藏,竟逐渐在江湖上销声匿迹。
不巧,安宁的母亲就是凰血后人。母亲的娘亲当时被西域蛮荒的一位部落首领抢做老婆,生下她后大出血而死,因而她根本不知自己身世奇特。直到后来无意中被毒蛇所咬却安然无恙,才渐渐知道她异于常人,也因为这种血脉,她虽被推举为蛮荒尊贵的圣女,私下里却已然成为活着的解毒剂,每日都会像牲畜般被取血,简直毫无尊严,痛不欲生。
直到当时还是个毛头小子的安百川年轻气盛闯入蛮荒之地,心生恻隐救出了圣女,在浪迹天涯之中二人情愫渐生。圣女本不欲产子,没有比她明白这种神奇血脉并非上天的恩赐,更像一种诅咒,而每一个凰血后人几乎都难以善终。安百川心疼妻子过往不堪,当然不会反对,倒是圣女心中愧疚,据她所知中原人都讲究“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她不忍丈夫与老母渐生龃龉,终还是怀了孩子,在生产那天气血崩亏而死。
安百川带着婴儿回到西樊,渐渐在江湖上闯出了名气,并坐上了天机盟盟主的位置。他对这妻子拼死生下的女儿深怀歉意,自小爱护得跟眼珠子似的。他极爱亡妻,又不愿找一个后母令他和女儿之间关系有损,便一再拒绝了当时在江湖上以美艳著称的冷四娘的示爱,对方由爱生恨,多次对安宁下毒不成,想了个阴损的法子,瞅空易容潜入庄子,给当时年幼的安宁灌下了极烈的汤药,活生生烧哑了她的嗓子。安百川大怒,再不因往日相识情谊饶过这毒妇,一掌拍碎了她的筋骨,将安宁送往无量山处,请求青衣侯出面,让她师弟的妻子,当时还是药王谷谷主徒弟请求师傅治好爱女。青衣侯看了安宁半晌,最后言明若让安宁做她的徒弟,她便答应。安百川无奈,亲手将女儿送上了山。
青衣侯这才发现她一身奇特骨血,剧毒不侵,竟是凰血的后人。她倒是对此毫无兴趣,也不曾多想,只是觉得这番天资不练武实在浪费了,更别提用至阳血脉修习本门心法“沐春风”简直是天作之合。她对外隐瞒了这个消息,把伤势渐好正准备下山的小姑娘提溜了回来,扔给当时不过稚子之龄的安宁一本手抄的破书,理所当然道,“什么时候把它练到了第六层,什么时候你就可以下山回去见你父亲。”
安宁当时还不曾完全识字,根本看不懂上面写的什么,更别提其内容晦涩至极。还好青衣侯的师弟也在山上,是个性子温和的青年,带着爱侣回来看望师姐,顺便手把手教她识字。他的爱侣曾是大家闺秀,颇懂礼数,这两人倒是教会了她许多青衣侯不曾教过的东西,好歹让还年幼的安宁没有一路长歪了去。
十年后,安宁不负众望将心法修炼至第六层,可以下山历练了。青衣侯没有送她,也根本没有想过不曾见过世面的徒弟下山需要准备些什么,只是沉思片刻,觉得很有必要告诉她,于是和她说道:你娘好像是个劳什子圣女,你有她的血脉,中毒什么的就不用担心了。你爹不希望你知道这些,但我觉得你知道了更好。好了你走吧,记得明年秋天回来把庄稼收了,不送。
安宁这才知道她的真正身世。着实令人哭笑不得。
安百川不让女儿知道自己是凰血后人,只不过是希望她能够一辈子和平地过下去,不重蹈她母亲覆辙。这仿佛是个诅咒,每一个身负凰血的人,最后的结局都令人唏嘘,因为太过珍贵,反而惹人觊觎。
当年的师叔爱侣,如今的药王谷谷主,便是因为知道这个原因,才大惊失色。无它,梵晔中了幽冥蛛毒,如今被引发毒素流变全身,若想要完全拔出此毒,唯有凰血可以做到。
可这方法着实过于残忍,会令一个救人者变为杀人者。
当夜,安百川知道这个消息后,人仿佛瞬间就苍老了下去。
没有人比她更了解安宁的性子,看似温婉和顺,实则再执拗不过。她的决定从无更改。
他一直都知道安宁在用自己的血熬药炼成丹丸给他服用,平日里也会定期输送内力,以保他体内的阴毒不复发。他千百次担忧过这个问题,如今,却已然噩梦成真。
他是她的劫数,她是他的解药。
她将他救回,细心教导,日日相对,以情为丝,画地为牢……为的就是他心甘情愿登顶至高之位,做一个贤明皇帝,善待世人。她马上就要成功,怎么可能在此功亏一篑。
安百川在书房里静坐了一夜,安宁也在房外跪了一夜。最终,他打开门,两鬓居然隐有华色,疲惫道,“你想做什么……便去罢。我阻拦不了你,谁也阻拦不了你。我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这是我的报应啊……都是报应……”
他脊背佝偻,喃喃着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他这一生,亲手送走了自己两个最重要的女人。他有过极致的幸福,如今便是极致的悲哀。
安宁注视着他的背影,默不作声,闭上眼,头磕上地板,良久不曾起身。
……
……
梵晔的毒发作得极快,不过半日,人就可见地憔悴下去,往日清贵俊雅的面庞透出死气的青灰,数条黑色的线缓缓从心脏中央蔓延至手,如今已然到了手臂,只要一过指尖,便是真正的大罗神仙也就不回来。
他身体全然冰冷,摸上去像死人,只有极其轻微的呼吸,几乎看不出胸腔在起伏。安宁静静地坐在他身旁,凝视他紧闭的双眼,面容隐有痛苦挣扎,她知道他一定很疼,以往那毒一旦有探出头来的征兆他都会疼得恨不得自残,只是从未在她面前显露过,她也装作不知晓罢了。
阿晔,阿晔……你且忍忍,马上就会不疼了。以后再也不会疼了。
屋内,中央摆着一个大木桶,里面装着冒着热气的水,谷主一刻不停地往里面加着药草,眼看原本清澈见底的水逐渐晕成了淡淡的青黑色,她才抹了把汗,道,“……可以了。”
安宁一顿,慢慢站起身来,默不作声地挽起了衣袖。
“你……”谷主目露悲哀,“你当真要如此?”
安宁抬眼,目光极静,深得接近于寂灭,淡淡道,“当真如此。”
“一旦做了……便再无回旋余地。”
“我知道。”
“你师傅她……”
安宁露出一个清淡的微笑,“我已吩咐人每年需得在秋日上山几次。待他功业大成,‘我’便会和他一同去游历各处山河,去到一处便会于她修书一封……我师傅向来是个看得开的性子,必不会往别处多想。”
谷主嘴唇微颤,“你是不是……早已料到有这一天?”
安宁温和地回道,“我想过很多种结局,现在并非是最难以接受的一个。湘姨,时间到了,动手吧。”
谷主深深吸气,终还是背过身去不再看她,令人将昏迷被点了穴的梵晔脱下外衣,只留一件薄薄的里衣,抬到木桶中泡着。这样灼热的水温他的身体都是冰的,再一细看,黑线已然蔓延至掌心。
安宁叹了口气,拿过旁边的匕首,毫无犹豫地就割破了手腕,将受伤的手浸入水中。撕裂炽热的剧痛让她的脸色没有半分改变,她坐在木桶旁,垂目看着那较常人更鲜红的血缓缓在水中如墨般晕染开,丝丝缕缕地附着在他身上,轻声叹了口气。
高温破坏了伤口愈合,越来越多的血涌出去,她的脸和嘴唇慢慢泛白。剧烈的痛苦中,她抬起眼看着紧合双目的青年,却忽然笑了。
她伸出另一只手,缓缓打理他略微凌乱的发丝,似怀念般低声喃喃道,“……我的阿晔可真英俊……都是我养得好呢,瞧这眉毛,这眼睛……多少女儿都恨不得陷进去呢……”
“小姐……”屋外隐隐传来芳歇的哭声,“小姐……小姐……”
苍白的手指缓缓抚上青年蒸红的面颊,她的眼神略微恍惚,如水那样柔软湿润,声音愈发轻了,“傻瓜……我说什么你便信什么……你这性子,换了别人,怕是一辈子都娶不到媳妇了罢……你不该如此……皇室子孙多薄情,你这样,以后怎么当个好皇帝,娶得后宫佳丽三千呢……”
梵晔虽是昏迷,却似乎听得见她说的话,眉目挣扎之色愈发重了,眼睫下隐隐有湿意。
为了防止剧烈痛苦引得他乱动,安宁封了他的部分穴道,他没有武功,自然动弹不得。
“那五皇子半点比不得你,可就这绝情胜你百倍……为帝为皇须得薄情寡义,你总要学得这些……你还有大仇未报,成天赖在我这里算什么样子,看不见别人都在笑话你……哪有皇帝娶一个江湖女儿为正妻,可看你那高兴模样,我便也说不出口,且让你在最后的日子过得快乐一些,入宫后,就再难这样自由了罢……”
安宁缓缓低下头,与他额心相触,鼻尖相抵,亲密无间,宛如情人交缠,温热的呼吸散在他的脖间,她渐渐湿了眼眶。
“我也不忍心让你一个人……阿晔……可我没有办法……我舍不得你。你这样好……我不甘心将你让给别人……可我又有什么办法?……你要活着…活下去……你的性命,比我更重要……”
梵晔全身都再颤抖,喉结上下滚动,似有无数话语哽在咙中。薄薄的眼皮下眼珠一刻不停地左右来回,他似乎在忍痛,又似乎在哭,听得见呜呜的极低的抽噎声,震得木桶都在颤动。
安宁一眨不眨地看着他的眼睛,嘴唇颤抖着,似乎在笑,“你听得到吧?……不……你还是听不见最好……你瞧,我并未打破我们的诺言……以后我仍然陪在你身边,一直都在……这样亲密,再也没别人能将我们分开了……”
涌出的血液渐渐变得稀薄了,只有丝丝缕缕飘了出来。她的眼神缓缓黯淡,全身冰冷,呼吸渐微。反观梵晔,那血附着到他皮肤上慢慢渗透进去,他的面容变得红润,身体愈发温暖,心脏在胸腔中有力地跳动。然而他的面色却愈发痛苦,长眉紧皱,似乎拼命在挣扎,却无法醒过来。
安宁轻轻吐出一口气,眼中干涸无光,抚着他面颊的手缓缓无力地垂了下去,几乎没有余力支撑,头慢慢滑落到他灼热的脖间,唇角犹自噙有笑意。
“别怨我……阿晔……”
“……这几年……我不悔……为你……从不后悔……”
眼睛全然失去光彩,她慢慢合上了眼,生息渐绝。
梵晔喉中发出一声极痛的抽气,浑身战栗如死,几乎是拼尽全力,血液倒流,皮肤绷至开裂,终于一股劲冲破了穴道,猛地睁开了眼!
他目眦欲裂,手颤抖着缓缓抚上脖颈间女子的脸颊,呼吸灼热,五脏六腑都在炙烤燃烧,痛得他几欲说不出话,“阿宁……阿宁——”
然而她再也不能回应。浑身血液流干,五感断绝,声息全无。
梵晔从水中哗地抽出手,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骨子里。不敢睁眼,不敢呼吸,不敢松手,声音绝望到芳歇都不忍听,“——阿宁——你看看我——你看看我——别丢下我一个人——阿宁——”
她恍若睡去,嘴角含笑。
芳歇终于忍不住痛哭失声,“小姐——”
“你骗我……你怎么敢这样骗我……”梵晔紧紧闭着眼,眼泪仿佛都被蒸干了,左胸有匕首在狠狠搅动,痛得他连声音都在颤抖,“你让我怎么活下去……我如何再活下去……”
她早已听不见,陷入永恒的睡眠。
梵晔紧紧抱着她,灼热颤抖的吻落在她的额心,他的声音低得像是鬼魂的喃喃,对她絮絮而语,“……我不会这样放你走的……你永远也别想离开我……”
他珍而重之长久地亲吻她的额头,轻声开口,“你等等我……不会让你等得太久——”
芳歇紧紧捂住嘴唇,闭上了眼。
……
三日中,他不曾迈出一步,抱着尸首不松手。
三日后,他终于重新打开房门,眼神平静至极,恍若死去。
安百川目光极其复杂,“你……”
“岳父恩重如山,梵晔此生还不起您的恩情,只盼下辈子结草衔环来报。”梵晔躬身,声音沉静,“只是我还有一个请求,无论如何,请您答应。”
“……你说。”
“昭告天下,我要娶她为妻,此生唯有一妻。”
……
半年后,三皇子逐渐把握朝中势力,不遗余力打压五皇子,终于揪得他把柄,因叛国罪一举送他入狱从此不得翻身。五皇妃和其子连夜奔逃被捕,严刑逼供下终供认不讳,拿出所有罪证,即日判刑斩首,不得有误。
再三月,三皇子重新翻案当年镇北将军叛国罪,十月询查,终证其清白,百姓无一不奔走相告,祭奠舒家满门忠烈,当夜举城火光不熄,亮如白昼。
五皇子被斩首,淑妃走投无路,服毒自尽。三皇子尤不放过,步步逼近,将宰相一派逐渐拉下水,宁可错杀决不留情。太子被废,五皇子身死,唯有三皇子可继承皇位。不久皇帝重病逝世,传位于三皇子,封号元穆,终得大统。
元穆帝在位五年,无后无子,只听闻曾有一妻早逝。帝在朝励精图治,仁厚爱民,力挽西樊于狂澜,国力逐渐富强。后身体有恙,过继永南王世子为太子,不久后退位,独居宫外,病逝于庄内。新黄年轻沉稳,延以先帝举措,躬亲政事,任贤用能,内外兼治,终平息边疆战事,换得西樊百年和平。
……
……
“恭喜宿主完成任务。”
“系统评判中……”
“评判结果——”
“扮演值:93。级别:卓越。”
“入木三分,刻骨铭心。请再接再厉。”
回到了熟悉的纯白色空间,安仍然有片刻恍惚。
她没有实体,却忍不住想要紧紧蜷缩成一团,久久无语。
三维球体闪烁着白光,似乎察觉到了宿主剧烈紊乱的情绪波动,光芒闪烁不熄。
【是否需要获得来自‘金手指影后系统修正版3.0’的赠礼‘情感消除仪’?】
安愣了愣,沉默了很久。
【不……我不用】
【检测到宿主情绪波动超出正常值,超过百分之七十七的可能对接下来的分数评判造成严重影响,建议使用】
安摇了摇头,【不……我想记得,他值得】
系统顿了一会儿,球体光芒渐渐黯淡下去,机械无波的声音回荡,【宿主需要时刻记住一点:过于沉浸里世界,与本土人物产生过多纠缠,极有可能导致任务失败,无法重生。这并非危言耸听,数任寄主都因沉迷于里世界而最后意识消亡】
安咬了咬嘴唇,【我会好的……给我一点时间……我只是……这一切都太真了……你明白吗?死在他面前,他浑身都是血,我看见他看‘我’的眼神……】
太痛了,痛得人无法呼吸,只要一回想起来,神魂俱断。
安宁死在了他的面前,他眼睁睁地看着,动弹不得,血液在燃烧,心中发出剧烈悲鸣,疯狂想要阻止。她听见他在哭,那个人以前痛到极致都没有流过眼泪,可他哭得那样伤心……她仍然感受得到那种灼热,那种悲伤让她窒息……她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至纯至性至烈的情感,那一瞬间她仿佛成为了安宁。看见他的眼泪,她又疼又涩。
她演过这么多的戏,也不曾像现在这样伤心难过。生老病死,爱怨憎,求不得……她不是没有扮演过,可那时身旁有导演,助理,场工在一边,纵使她天赋过人,也无法百分百投入进去,终究和世界里是不同的。而在这里,她全然了解安宁的心境,也无法忽视那个人独对她一人的灼热爱意——前半生他为报仇而活,后半生他为她而活。
她一直在算计他,即便是到了最后,也算得准他必不会让她这一身骨血付诸东流,她的一句“不悔”,便绝了他自尽追随而去的心思。
而这世上最深的算计,不过是也把自己算入局里,以真心才能换得真心。
她喜欢他吗?当然喜欢,怎么可能不喜欢?她一生如水平淡柔软,却在那一刻盛放如烟花,璀璨到极致而陨落。从头到尾,都是为了天下,和天下中的一人。
她死在了他的怀中,他沾满了她的血,从此不得安宁。
安捂住脸,声音轻轻的,【给我一天时间……我想安静一会儿】
系统顿了一会儿。
【24小时倒计时开始】
【23:59:59】
【23:59:58】
……
她闭上了眼。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