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听说了吗?我们那小师兄,据说是彻底废了。”
“是吗?哎哟,那人不是总一副天塌下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模样吗?真想看看他现在还能不能笑得出来……”
“就是就是……”
格拉一声,眼前的树影忽然动了起来,由慢变快。几人错愕地回头,就见身后那颗合抱粗的树忽然迎面倒了下来。忙不迭地跳开,就见到一双黑沉沉的眼睛,里头酝酿着风暴:“再敢背后乱嚼舌头,有如此树。”
演武厅。
楚岫的剑快到几乎看不清,连挑了十几名少年,在众人不可思议的眼神中施施然收剑,素来温和的眼中一片傲然:“还有没有不服的?尽管上,包管奉陪到底!”
端木抱着蝉翼刀站在一旁,像一头沉默的大狗。目光落在那个重新神采飞扬的少年脸上时,嘴角勾起了一点难得的笑意,让他整张脸都柔和了一点。
“端木,你看到他们的表情了吧?一个个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哈哈哈,真爽!”楚岫一反往常温温吞吞的常态,叉腰昂头,“终于出了一口恶气!”
端木眼神柔和:“今晚还对练吗?”
“练!”楚岫郁闷了好一阵子终于扬眉吐气,心情大好,又拍拍自家小弟的肩,“就是这段时间辛苦你啦……”
“谁叫你是我老大呢。”端木鸣鸿耸耸肩,“应该的。”
“你身上的伤好全了没?说起来你也真够大胆的,一声不吭地就敢去取凌云剑谱……”
“好了。”
凌云剑谱,以卓绝的轻功为底,剑式凌厉,以快打快,练到极致完全不比那些大名鼎鼎的功法逊色,且无需深厚的内里为底。原属白云山庄所有,后遭劫,不知所踪。自此以后,白云山庄教弟子时均以口传心授,不落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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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着几天了,端木鸣鸿都往千峰阁跑。天刚亮就过来,天黑了还不肯回去,大有鸠占鹊巢的架势。
楚岫再无避开的理由,每天早上起床时都神色郁郁,给自己做半天心理建设才能打开房门。
其实比起无天,端木这个教主实在算得上很省心。一点儿不闹腾,有事就认认真真做事,没事不过拉着楚岫聊两句天,只不过他不擅长闲聊,常常绞尽脑汁想几句话便词穷,偏偏还不甘心,只默默地看着楚岫。楚岫被盯得压力山大,只好更加绞尽脑汁地找话题,那叫一个痛苦。
更痛苦的是千峰阁的手下。虽说楚岫下了死命令,对着万刃阁的人都要笑靥如花,但看着老对头们一个个在自家大摇大摆地出入,整天面对面,还是有些消化不良。
吟风努力地对冷冰冰的白霜挤出一个扭曲的微笑,换来对方一个莫名其妙加戒备的眼神,终于忍不住在对方离开后跳脚:“我受不了了——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昆山也有些胃疼:“那能怎么着?把人赶出去?”
“我就不信真没法子了!”吟风一阵风似地跑回房,埋头翻一大堆情报。
“你要做什么?有些事不能当……的面给公子。”昆山警告。
“头儿,我晓得!”吟风从里头挑出厚厚一叠鸡毛蒜皮,“我拿这些过去,一直一直跟公子汇报,嗡嗡嗡嗡地烦死他,就不信那端木鸣鸿还能做得了正事!”
“……”昆山仰着脸想了想,把吟风手上的一大叠纸扒拉出一些,又往里头加了几份别的,“加点真正有料的,真真假假才不那么明显……去吧!记得别一次性闹太过,分几次跑进去!”
吟风一脸决然地点点头,在众人燃起希望的眼神中,一阵风地跑往书房。
吟风一上午进了三次书房。
第一次,端木鸣鸿心情不错,自然而然地换了个姿势。白霜已经非常适应他的新习惯了,面色不变地停下了汇报。
第二次,端木鸣鸿依旧心情不错,只是看到后来,忽然想今天事怎么这么多,楚岫不会累坏了吧?于是脸有些阴了下来。
第三次,端木鸣鸿竖着耳朵听了听吟风的汇报,刚好听到一耳朵的琐事,一件连着一件,无休无止,终于忍无可忍:“这点屁事都要拿来麻烦你们公子,你们到底是干什么吃的?!”
吟风自觉奸计得逞,内心狂喜,面上诚惶诚恐:“千峰阁干的便是探子的事儿,消息原比别处庞杂些,公子为了不放过任何蛛丝马迹,这些事都是亲自过问的。”
端木转头跟楚岫打商量:“也总得让他们锻炼锻炼吧?我看这么着,反正现在也没有天大的事,哪怕有些疏漏,一时半会儿的也碍不了什么事,你不如放手让他们处理一阵?像现在这般忙法,有分身术也不够使呀。”
楚岫笑得眉眼弯弯:“无妨,我忙习惯了,突然闲下来才真叫不适应,反而无所事事。”
端木鸣鸿想想他也的确气闷,忽想到一事:“你只管放手交给他们,帮着参谋参谋我这边的事,再过两日便是中秋了,我们一道去外头走走……去风柳城逛一逛好不好?”
楚岫愣住了,去外头……走走?
他七岁入教,一直到现在二十出头,头脑里是不大有“走一走”“逛一逛”的概念的。大抵这种明显节奏慢悠悠的动作是与整个魔教不大相符的,十多年里,他习惯的都是睡觉时心里都绷着一根弦,随时准备抄起床头的宝剑拼命。
哪怕也被无天派去过风柳城,也大多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夜穿朱户,取一些无天忽然感兴趣的东西罢了。来去匆匆,甚至没来得及好好看过那个繁华的城市一眼。
毕竟,那里的花红柳绿,万家灯火,与他又有什么关系呢?
端木看他意动,当即拍板:“那便这么说定了。”
楚岫心有感慨,敛了习惯性的笑,接下去的时间里都有些出神。直到端木担心他闷得慌,随口问他些教内的事,才打起精神来回复:“……二十八宿向来翻不出多大水花,这会儿也没什么动静……五位坛主,竺明旭、曹沐、青衣、白药师、童宽。现在童宽已死,他的心腹也都已除尽,其他人不过一盘散沙,你派一个信得过的人接手便是,并不困难。白药师这个坛主有名无实,他也完全没这个心,每日里捣腾他
那些药材就够了。青衣心狠手辣,消息又灵通,是个硬茬子,不过恩怨分明,你帮过她,应当就会跟你一条心……曹沐的野心不比童宽小,脑子也比童宽活络,开着赌坊来钱快,气焰也越来越高,你得有个底……竺明旭,老狐狸,滑不留手的,笑里藏刀,只是没有足够的把握前,一般不会轻易出手,很惜命……”
又拣些零零碎碎的说了,什么势力能与魔教抗衡的青木堡近来好像得罪人了呀,九溪那个三不管地带最近挺乱的呀……一不留神,一天便过去了。
楚岫在暖色的夕阳中侧头,看到端木异常专注的眼神。这一天,好像不那么难熬。
夜里,楚岫服了金水灵芝运功完毕,没有立刻入睡。披着衣服走到窗前,抬头看到深色的夜空中一轮皎皎的圆月,静谧而安宁。月华如水,照在地上清澈而透亮。
端木鸣鸿说到做到,第二天便开始准备出门的事。千峰阁众人忧心忡忡,完全不知那黑面煞星打的什么鬼主意,生怕自己公子被欺负了去。吟风眼泪汪汪:“公子,是不是我的馊主意给你添麻烦了?”
“什么话!”楚岫失笑,摸摸他的脑袋,“别胡思乱想,公子我是出去游山玩水,又不是上刀山下油锅。”
出发的只有端木和楚岫两个人,其他的通通留在了潜清山。楚岫一开始有些不自在,但他原本对端木太熟悉,这些天又日日相处,不一会儿便被外出放风的喜悦盖了过去。
没有了棘手的任务在身,走惯了的山路似乎都有些不太一样了。一草一木熟悉中带点陌生,仿佛无端可爱了不少。楚岫一边走一边东张西望,一会儿盯着长得奇形怪状的树,一会儿看看树梢上跳过的小松鼠。
端木鸣鸿跟在后头,看他对一只抱着坚果的小花栗鼠恋恋不舍,忽然跃起身子,双脚在树干上点了几下,一把将没反应过来的花栗鼠抓在了手里,然后跳下树:“给。”
“呃,用不着,它在林子里挺逍遥自在的。”楚岫连忙摆手。
“嗯,可以玩一玩,然后放了。”端木鸣鸿表情严肃。
小花栗鼠爪间的坚果吧嗒掉地,死命挣脱没能挣脱开,愤怒地啊呜一口咬上端木的虎口……没咬动。
潜清山离风柳城有一段距离,两人又走走停停,真正入城时,已是黄昏了。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数不尽的亭台楼阁,看不尽的琳琅美景,一时间如潮水般涌入了眼内。
两人漫无目的,沿着熙熙攘攘的长街走了一阵,在绕城的水边驻足一会,听来去的画舫中传来的声声丝竹,在高高挑着红灯的酒楼吃了个饭。
风柳城在中秋夜有燃灯助月色的习俗,虽然明日才是正日,这天晚上也有三三两两的孔明灯冉冉升起,越飞越高,最后化为天边的一颗颗明亮星子。
端木笨拙地挤入一个特别热闹的小摊中,一身黑衣显得格格不入,时不时地碰到身边的人,遭到一片嫌弃。出来时端了两碗藕粉圆子,献宝地递给楚岫一碗:“听说特别好吃。”
楚岫忍俊不禁:“你听谁说的?”
“小宛,就是无天身边的大块头,他是风柳城本地人。”端木说。
四个比元宵大一点的藕粉圆子圆滚滚地躺在碗底,粉红中带点透明,带着淡淡的桂花香味,很是诱人。楚岫在端木的注视下咬上一口,软糯清润,里头包着花生、松子、蜜枣、桂花和其他一些东西,并不很甜,余味悠长。
让人有一种沉湎其中的冲动。
曾有一个少年用温润好听的嗓音跟他描述:“我小时候一闹腾,我娘便给我买一碗藕粉圆子,一闻到那个味儿,可就什么都抛到脑后啦……”
很少有人知道,少衍,他也是风柳城的人。那个像哥哥一样悉心照顾过他的人,被端木杀死,让人盛了头颅送回来给他。
有些伤痕,一旦造成了,终究便难弥补。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