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瑾面色和蔼地道:“既然你也要到长安,不若与吾等一道可好?如此也多一个照应。”
狄仁杰扭头看向自家老仆徐伯。徐伯心中一喜,哪里不肯的,忙点头:“如此便多谢诸位郎君了。”便赶紧回客栈收拾行装,与另外四个随从一起搬了两口箱子上船。
崔玦觉得有些不解,这狄仁杰虽有些聪慧,但左看右看也不像有大才的模样,怎么兄长会如此重视?与身边那些五姓七宗的子弟相比,也算不得如何出众,做多是更率直一些,也可以说不懂变通一些。他停下笔,呵呵笑道:“兄长,我观这狄仁杰少年老成,气度从容,但要说今后之成就,却哪里看得清?兄长不是说,人之命运,虽上天有所安排,但更多的是要靠自己努力么?今日见他是大才,说不得或是他不求上进浪费才华或是禁不住风雨半途夭折,过一二十年又碌碌无为。”
崔瑾一边煮茶,唇边含笑,眼波流转,扬扬眉:“玦弟今日的功课可完成?何时学会一心二用?”
“小弟错了!”崔玦连忙认错,继续写自己的文章,但眼睛却时而瞟向沉浸在茶香中的兄长。
崔瑾轻咳一声,见崔玦立即做出一副严肃认真、正襟危坐的模样,摇摇头:“我观之其心思澄澈,小小年纪便思绪井然、举止有度,且性情坚毅、不畏权势,甚是难得,所以想让你与其结交,或是今后能有所帮衬。你便见为兄身边,若非有几个得力的朋友,即便再如何能干,也是分身无术。还有太子妃之弟徐齐聃,你们这几年也一向有书信来往,此番回京,还是要多多走动。此人颇有才华,当今圣上也赞之为神童,并赠贴身佩刀。虽说玦弟你自幼聪慧过人,但也不可骄傲自满,须知天外有天人外有人,要多学习旁人的优点和长处,不断修正自我、审视自我、完善自我,不求最好,只求更好。你可记得?”
崔玦慎重地点头,握着笔,陷入沉思。而旁边的崔琰和崔珣也连忙端正了态度。这些话,兄长不仅是对二兄说,也是在教导他们。
快到晚膳时,各儿郎将文章纷纷交上来。狄仁杰忐忑不安地呈上一叠纸,恭敬地道:“武阳郡公,不知在下可否也跟随诸位郎君一起学习?”天下谁人不知武阳郡公是天上的文曲星转世,才识、才智过人,品德高洁,又见他甚是和蔼,心里便生出投在其门下的想法。只是,虽然自己出生太原狄氏,也算世家,但与博陵崔氏这等高门大户相比,便如那星辰与皓月,米粒之光也。
崔瑾一页页地翻看着,字迹严谨端正,语句通畅,言论锐利。轻轻颔首,笑道:“仍是那一句,刚正有余,圆润不足。不过,你如今年纪尚小,还有时间不断修正。”
又对众儿郎道:“今晚便不用练习书法和绘画了,开一次研讨会,就今日之文章进行交流、批评、辩论,不必顾忌身份,就事论事。”
不仅是尉迟兄弟和程处亮兄弟,就是秦怀道和秦阙道也很是大大地松了口气。尉迟宝琳和尉迟宝琪除了一身蛮力,那脑筋便是一团浆糊,也亏得崔瑾有耐心,压着他们读书识字,所以这一年下来,也能磕磕碰碰地将孙子兵法背诵下来。但是,若让他们写文章,着实是为难。比如这篇“上善若水”,便让他们生生揪断了不少头发,仔细翻阅了不少有关兵法的书籍、各种作战范例等等,才终于凑足了这八百字,真是累得不行了,若再写十篇字,就是要老命了。因为,崔瑾对他们甚严,不仅是写,还得写好,至少得规规整整像模像样,站如松坐如钟行如风,这是崔瑾对几个武夫的基本要求。而对房遗爱、李治、崔博珞等人,自然更是严格。
崔瑾粗粗看了看尉迟兄弟等人的文章,提笔做了批示,又呈交给柴绍,笑道:“对行军打仗,姑父自然更是精通,瑾一向是纸上谈兵,故此,今晚谈论表兄他们的文章,自然还是请姑父点评才是。”
柴绍也很想听听自家两个儿子的见解,所以便笑着点头:“晚间无事,倒也可以陪着你们胡闹。不过,小十三郎却是谦虚了,你深得卫国公之真传,若论兵家谋略,某也不敢说能胜过你。”
崔瑾的教育工作最是活跃,不单单是正正经经地授课,更多的是让大家结合实践论证理论知识,特别是兵法,更是经常开展讨论,请军中宿将评点解说,让众人受益匪浅。
对这种新式授课法,狄仁杰甚是惊讶。特别是听了柴绍和崔瑾结合周边国家形势或是生活中实际,如何施展谋略才能以最小的牺牲达到目的,狄仁杰不由连连点头。又见众人纷纷拿起一支特制的鹅毛笔奋力书写做笔记,很是着急。崔玦暗笑不已,将一支鹅毛笔和一个装订好的笔记本推到他面前,不料,他却是用不惯那笔,写得歪歪扭扭,又给他炭笔,也是不成,最后只得仍是用毛笔。在讨论间隙,狄仁杰拿着那鹅毛笔和炭笔仔细打量,崔玦随手写了几个字,流畅飘逸,狄仁杰又看看自己先前所写的字,简直是惨不忍睹,羞愧得满脸通红。崔玦安慰道:“这是吾家兄长为了便于日常记录,专程制作的鹅毛笔和炭笔,又让吾等特意练习硬笔书法,所以大家才如此熟练。狄小郎君多练习几日,便能掌握其书写方法,自然也能运用自如了。”
狄仁杰红着脸点头,暗下决心,必要勤加练习。他一边在纸上比划着,一边转动心思,眼睛一亮,低声道:“玦郎君,用这鹅毛笔能写极小的字体,若是用于记账岂不节约纸张?”
崔玦很是意外地瞧着他,轻轻一笑:“不料狄小郎君也是极为通透之人,正如你所言,几年前苏州刺史府便开始推广用鹅毛笔记录,至于记账方法,呵呵,狄小郎君或是不知,好几年前,家父尚在尚书省户部司时,便已经向朝廷进献新式记账法,如今不仅朝廷,便是商家,都是采用了那方法,倒也少了许多糊涂账。”
说着,便在纸张随意地绘制了表格,一边讲解着:“这是吾家兄长发明的复式记账法,可以全面地地反映各项钱财往来情况,能精确地检查账本记录的准确性。这些数字,不知你是否知晓,十年前兄长便已经从西域商人那里学得了,唤阿拉伯数字,实则是天竺人发明的,此次吾等到天竺,便见到他们如此计数。”
狄仁杰越听越是震惊,心中波涛滚滚。虽然崔玦只是简单地提了提,但他仍是觉得无论是那复式记账法还是阿拉伯数字,都如同天书一般,让他内心崩溃。十年前,那是,武阳郡公才几岁?他敢说,那新式记账法根本就是武阳郡公“发明”,然后经其父亲进献给朝廷。难道,真有生而知之?原本,他也自认为聪慧过人,读书过目不忘,但是,如今见到身边的这些儿郎,便深感自己真是如那井底之蛙。且不说崔家的几位小郎君,个个如妖孽般聪明,便是晋王殿下和房二郎,都是思维敏捷、出口成章。比如午间在酒肆,房二郎随口便道出那喊钱袋被盗之人,说他是想吃白食。果然,官府审讯后,那人供述,自己原本没钱,只是嘴馋那阎家羊肉汤美味,所以穿了最体面的衣裳,点了一大桌好菜,而心里早就打定主意吃霸王餐,还要诬赖钱袋在店里被窃,说不得还能得几贯钱的赔偿。故此,见有人多嘴,便顺势与其发生口角,只是,他未料到会遇到房遗爱等人多管闲事,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不仅被判全额赔偿掌柜二十贯钱,还因扰乱治安、故意滋事、吃白食等等,加罚十贯钱,杖二十辊,无钱赔偿,便转换为劳役。另一人酌情轻罚,进行批评教育杖十棍后,放其归家。结案后,离开洛阳前,当地官府便速速派人将判决呈报给李治等人。对房遗爱的观察入微,狄仁杰极为佩服。今晚,再听了众人讲解自己的文章,才知,这些小郎君怪不得个个如此了得,原是将枯燥的知识理论灵活运用到生活实践中。如此,他更是坚定了要跟随崔瑾学习的决定。只是,他又担心自己的家世低微,崔瑾不愿接纳。他眼珠一转,见到顾霖等人,发现他三人似乎不像五姓七宗和勋爵家族的子弟,便偷偷询问崔玦,崔玦面色古怪地看着他,笑道:“那是吴郡顾氏的几位郎君,皆追随在吾家兄长左右。”
追随?狄仁杰皱了皱眉,“追随”与“跟随”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但他并不会以为崔玦是口误。而看顾霖几人,对崔瑾甚是恭谨,就如同对师长,不,简直像对主子一般。而其余诸人,虽然尊重,但相处相对随意一些,就如朋友一样。
顾霖扶着自家小妹的灵柩回江南安葬,待崔瑾归航后,便再次伴在其左右。从顾兴、顾苒从了解到他们此次西行的经历,心中甚是可惜。至于小妹的病逝,他深知与崔瑾无关,若要追究责任,都是自家的错,加上小妹自身心性狭窄,太过倔强,最终郁郁而亡。
休息一阵,继续讨论。狄仁杰见众人用那鹅毛笔奋笔疾书,下笔如飞,人家一张纸写得密密麻麻,而自己却只有寥寥几字,心中羞愧万分。崔玦随口道:“某的笔记可以借给你看,你只需认真听大家的讨论便是。”狄仁杰放下笔,默默点头。
讨论非常激烈,出来李愔和李贞较为克制外,其余诸人均是针锋相对,旁征博引,引古论今,很是热闹。有时,为了一个问题争论不休,争得面红耳赤,直到柴绍和崔瑾出声制止方才整整衣裳重新坐下。
崔瑾敲敲桌面,待众人安静下来,道:“这是狄小郎君所作的文章,现在,请他念一遍,若有不同意见或建议,诸位可畅所欲言,但不要太过激动。”
因狄仁杰是新到人员,大家都是极为客气。有人一针见血地指出,文章看似工整,却大话套话过多,缺乏实际意义。有人安慰他年纪尚有,只要多见与外界接触,自然能言之有物、内容充实了,再多加练习,更能做到言简意赅、见解深刻。
崔瑾笑容可掬、和蔼可亲地看着他:“狄小郎君第一次参加吾等的讨论会,或是不太习惯。但是,历来忠言逆耳,所说有些话不太好听,但大家总是为你好,所以还请狄小郎君不必苦恼。”
狄仁杰自然连连道“不会”,又对众人团团拱手称谢。见他极有礼貌,房遗爱拍拍他的肩膀:“你是习惯了老旧的作文方法,最是讲究花团锦簇,但今日这文章是议论文,要求观点明确、论据充分、语言精炼、论证合理、有严密的逻辑性,最烦啰嗦重复、废话连篇。以后多听多看多想多练,必会迅速成长起来。某看好你哟,多多努力啊!”
狄仁杰慎重而感动地点点头,并想着待会儿必要请教何为议论文。李治在旁见了,转过头去捂住嘴暗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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