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悠悠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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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江南渐入冬季,却有倾诉不完的相思之意,缠缠绵绵的冷雨落在琉璃瓦上,叮咚叮咚汇成晶莹圆润的珠帘子,落在玉池中,涨了池塘水的傲气,誓与岸堤成齐一,落在心里,落在顾沉吟的心里,仿佛思绪霜冻了心菲,早已源自那个春意盎然的早晨,柔软的誓言怕是如同玉露消散在阳光里,犹是秋雁的远离后便再遥遥无归期。可是,五年过去了,沉吟数落着无数个夜晚,早晨,或每时每刻,不应如此念想那个破碎的梦,哪怕曾经发生得那么真实,不应该啊,往事已矣,再回头亦是徒增伤感罢了,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一盏微弱的纸灯,相映着玉案上的笔墨纸砚,半摊开的书本搁浅着,只见倚栏的人儿对着窗外的帘雨锁眉叹息,白棉袄子内裡修身的草绿袍子,却不抵那心中丝丝的寒意。窗外,乌云似乎越来越密集,仿佛水墨渲染了半边的宣纸,但不够,瞬间泼墨挥洒,浅黑,墨黑,层层分明却层层深沉,这天,怕是大风大雨的前兆吧。顾沉吟拉上了帘子,熄了灯,便下楼去,一段距离,回眸,抬伞,亦见阁楼寂寥于烟雨中。

    下了好几天的雨,今日总算停歇了,聚散翻移的云层屡透着微弱的阳光,给这个冬季的早晨添了几许暖意。尤是偌大的顾家大院,饶是常青柏树和几株迎冬零落开放的雪梅罢了,其它已变黄的叶子在前几天的雨袭下,但也一干二净,寒风萧索。不自觉地低弯了腰。寂静的回廊偶尔有一两声猫叫,倒也能清晰地知道里屋人醒的声响。这不,隔着镂空的屏木,传来内屋一声深深着力的叫唤:“画眉。”声罢,只见一个小丫头的身影匆匆忙忙地从外屋的里出来,拐进了几步遥的内屋里。过了许久,才姗姗从里屋扶出一位身着深褐厚袍子黑色裙摆的老太太,精神矍炼,一条黑色雕纹镶玉的发带将白发围了一圈并紧贴在额头上,一支玉簪子别在脑勺后,徐徐地走到木摇椅旁,轻轻坐下,见老太太坐稳当了,画眉转向离去,穿过回廊,来到最偏僻的膳食堂门口,却见驼大爷十分恭候地将盘子递给了画眉,说:“今日,换了碧锣春,前些日子老太太常饮参茶,怕是腻口了。”驼大爷本名叫年大成,在顾家三十余载,听闻当年顾老太爷嗜茶如命,见驼大爷如此高超的茶技及泡的茶香醇合口,便重金留下。驼大爷本来不驼,却因沉吟小时候调皮,上琉璃瓦顶捡风筝,结果人与风筝一起摔了下来,幸好驼大爷见之急忙在底下抱住,却自个撞伤了后背,随年纪大了,驼大爷的背后出了一驼,腰也弯了厉害,五年前顾老太爷去世后,驼大爷本思高山流水失知音之下提出离开,但顾家念其人事已高,又无亲戚,便恳求他留下,只念泡茶的份内之差。

    画眉将盘子放在八仙桌上,将茶杯捧给老太太,老太太接过,轻捏杯盖来回滤磨茶水,细品,不自觉地点头赞许,“老年茶艺好,更胜在知人心哪!”轻呷了几口,似乎记起了什么,便问画眉:“今日几号了?”

    “今日十三号,农历十月初九了。”画眉思考了一下。

    “下个月初九是于博的生辰,他上次捎来信是什么时候?回来是什么日子?”

    “上个星期,小少爷回来也是这几天的事了,只是怕到时遇上了林姑娘,见着尴尬。”

    “唉,这两孩子,才貌皆双全,性情缓和,旁者都看着般配,咋不知五年前发生了什么,竟彼此避面不见?”老太太叹息着。

    西院偏处幽静,一小面积的池塘里清澈见底,深层的绿,墨绿。池边紧挨着差不多一个人高的茶花,在这阴冷的天气里,偶尔还散发出阵阵的冷香,离池塘远点的是常青竹,原本这些竹子各用水墨缸盆栽着的,可后来却让沉吟吩咐下人移植到地面上,说是绿竹若是用盆栽了少了些灵气,本是件透灵的东西,只有接了地气,方显特性。院里还是湿漉漉的,只是林采薇的心里只是多了莫名的烦忧,只因何事,却不得而知。她想起了昨日与表妹沉吟一番推心置腹的夜聊,无非想确定一件事儿,可是到了表妹的厢房门前,却清楚这丫头平常爱睡懒觉,尤其是下雨天,天打雷劈的时候总是躲在小楼房里,这雨下在白天还好,若是在夜里直至第二天早,林采薇便清楚她现在还在床上,若是在此时找她的话,恐怕是千呼万唤始不出来,哪怕是半醒着。

    林采薇顾自徘徊在石砌的长廊上,心中不免一阵思量。当年沉吟只因心中有所属而拒阮家的提亲,可是那个人一直却未曾再出现么?若是如此,当年那段美好幸福的光阴怕是辜负了青春,毕竟五年了,沉吟几乎活在自己的影子里,怕是伤透了心吧。

    或许都是那段青春辜负了从前那颗勇于追逐幸福的心,现如今习惯了将它包裹,一层又一层,严严实实,哪怕是遇见了另一个人,亦不敢将赤诚相待,何尝不是怕那易碎的心呢?沉吟啊沉吟,原来我们都是相似的人,走相似的路,甚至还选择相似的方式预备终了此生么?

    前一刻还愁思感慨万千,采薇不愿意看到表妹沉吟如此消沉地过活一辈子,与其说她,不如说是自己,想到这里,采薇突有一股毛塞顿开,柳暗花明的感悟,她想谁都不应该这样对待唯一生活在这世上的躯壳,没有鲜活的思想的注入,怕是如行尸走肉,毫无意思罢了。她想她此刻的重要任务便是唤醒沉吟的觉悟。她觉得很有必要,而且必须立刻执行,哪怕她还半醒着。于是,采薇折身返回屋门前,急速敲打着门,沉吟懒懒地抱着床棉裤,脑仁里还残留着酒的醉意,懵懵然然,有些恼人,却听到是表姐采薇的声音,只好心不甘情不愿地起床,打开了房门,见着采薇激动地想要扑过来的姿势,倒逼着沉吟一个踉跄,来不及出声却被表姐抓住双手,十分激动地说:“我想明白了一件事,我想现在还来得及与你分享,我希望你也早能清楚明了…,”沉吟被晃得头晕脑涨的,便问:“何事竟让你这般激情,大失你平日的范儿了?”从来都很少见过她如此这般神色。

    “其实我们是一样的,更理应说从今往后我们不应当沉寂于往事纠葛中,沉吟,你明白我的意思么?”只见她十分诚恳地说。

    明白,何尝不明白,可是忘却不是件简单的事,如果不是昨晚与表姐把酒吟谈,或许到今天都不清楚她当初不肯接受叔叔的真心,看她如今想开了,能放下,若是能与叔叔成枝连理,那么对于我们来讲是件皆大欢喜的事。想到这,沉吟开心地说:“恭喜你啊表姐,我明白你说得没错,可是,有些风景悦目且赏心了,一旦迷离久了,却不再愿意知途而

    返,我知道现在还没法子走过那段独秀,或许将来能走出来也说不定,表姐,别为我担心,我会好好的。”

    “可是,沉吟啊,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风景再怎么独特,终究不属于自己的,哪怕远远地欣赏。”采薇给了这个看似是精明但骨子里简纯的傻表妹一个深深地拥抱,仿佛这能将她心中所谓风景就如同华丽的泡沫捏碎似的,或者这需要时间,只是别太长才好。

    傍晚才过,天空偏移乌云半边,灰沉沉的,偶尔有风吹过,也许是叶落旋舞的声音,也许是半卷窗开帘动的声音,也许是煤块扑嗞的声音,这浓浓的寒意易是打碎人的内心清澈。就像此刻,沉吟独自在院里彳亍,没有月亮的晚上,独有两盏石雕镂空花灯一点点微弱的光,尤是微风吹动下,更是摇曳不定的灯火影,不断晃闪过往昔的光景,心中不免悲慨,瘦弱的身子深深地埋藏在这灰暗中,想要的温暖只有紧紧地拉紧了披风,披风,那是谁最温暖的披风,从前有件新的,不舍得,存放着,终于也旧了,不起眼地落入俗套中。

    顾老太太的屋子最是暖和,几乎一大家子都躲在此处,外面天冷得厉害,沉吟回到屋里,只是一会儿犯愁的功夫,除了父亲每晚几乎在他的书房里之外,大伙都躲在奶奶房里取暖来了。采薇见沉吟进来,便起身走过来,“到哪去了?奶奶找你呢。”

    “屋里闷得很,外面兜兜而已。”

    “咱们的二小姐真是奇人,天冷得很,大伙都想着凑暖和,唯独她想着纳凉,不知为谁痴热呐?”顾姨太吟笑地挽着沉吟的手臂,对着大伙儿说。她是一位风姿婀娜的妇人,从前在戏团里呆过,听说是个角。当年顾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是戏迷子,生意上大江南北地跑,闲时会到当地搜索土茶字画,于是常在茶楼里能听到各地的戏种,渐而迷之,甚有废寝忘食的地步,那些年动荡不定的时局,早有听说书的人大谈洋鬼子猖獗,甚有跨洋直逼紫禁城的,吓得高高在上的皇帝老子跌了宝座,奉了银两,还深受洋鬼子的污辱。有一年的腊月,天十分阴冷,顾老太爷从外带来了一个八岁的小女孩,不爱说话,无论长些岁数的现在当家顾老爷怎么逗她,她就是不理不睬的。直到后来林爱瑶成了顾家少奶奶,顾老太爷五十岁大寿的那段日子里,家中请来了一大班戏子,连续日夜高台演唱,她才眉开笑颜,跟着说唱,那时她已经过了十岁了。顾老太爷喜在心里,决定让她跟着戏团子练习。后来当“姑姑”一起叫习惯的时候却改口“姨娘”时,那时我的小脑袋一直瘩嗒着转不过弯来,于是她和我讲出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她是出生在一个戏子家,后来因洋鬼子的入侵,爸爸妈妈死于非命。而她流落街头的时候却被顾老太爷、我的爷爷带回了家里。这是后来后来的事了,但我那时还小,似懂非懂,大概明白了她非我亲姑妈罢了。

    “吟丫头,过来奶奶这边坐,倒是跟奶奶讲讲,心里怎么个不痛快了?是不是你姨娘欺负你了?”顾老太太笑容满面,十分慈爱地说道。沉吟自知心中苦闷,他人无法解,怎么能再累其他人为自己担忧呢。于是便说:“奶奶,确实是姨娘前日里下棋输我三盘,应诺送我玉段子,可至今还没实现,奶奶,您老的是不是该为我作主啊?”沉吟靠着顾老太太坐且顺势撒起娇来。

    “这丫头,你也不称称自个喜欢戏曲有几两,最怕你边听边睡,还不失了我的雅兴。”

    “小梅子,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竟然应诺下来的事,就算丫头横着听,还是竖着听,你总得将曲原原本本地唱完。”

    “娘说得是,要不这会儿你给大伙来几曲,算是给大家助助兴。”顾太太端庄地坐在顾老太太一边的红木雕椅上,静娴如初。

    “好啊。”顾姨太清了清嗓子,开始了一段:“最是良辰美景虚设……”。紫莲壶在火炉里继续烧着,有轻渺的烟雾徐徐地冒出,驼大爷忙着泡茶,对着大家的戏闹一笑附之。

    屋外依旧是寒气一团团,折了半支枯枝的腰。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