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人渐稀,给人算了一天命的医师拎着酒囊走在大街上,舒坦地伸了个懒腰。
“白驹过隙啊——咳咳!”
徐步阳捂着嘴咳嗽,路过的牛车匆匆而去,呛了他一鼻子灰。
“什么人哎……”他耸了耸鼻尖,风里飘来一丝异样的气味。
车厢是达官贵人爱坐的那种,装饰十分朴素,说不定是哪个在朝中买了官职的世家公子。
这条路偏僻得很,世家公子也许是抄小路去做某些不可描述的事情,比如一时冲动误杀了相好再抛尸什么的……他凝神去嗅那血腥味儿,干他们这行的鼻子特灵,也不是他故意留神。
徐步阳放慢步子,装出一副醉醺醺的模样,歪歪倒倒地扶墙走。
拐了个弯却愣住了。
这王府也不至于冷清到作为抛尸地点吧?
他眯着双清明醉眼远望那辆车,黄牛甩甩尾巴,在门前停下,此时车夫吆喝一声,牲畜往更深的巷子里行去。
等了一会儿,他撒腿跑上台阶,手还没碰到门环,颈后就触到个冰凉的东西。
徐步阳全身的汗毛都竖起来了,和蔼地僵持道:“阁下有话好好说,咱有钱,还会看病!”
那冰凉的东西落到他的肩上,一股力气拖着他远离大门,医师哭丧着脸,扯开嗓子叫道:
“走水了!走水了!”
却并无哪个影子从墙头跳下来,更别提附近的住户,徐步阳心如死灰,果然只有他师妹是宝贝,他贱命一条,是死是活与齐人何干!
混乱中就忘了探究为何对方没把他的嘴捂上。
绑架他的人拖了几丈远,力道骤然松开,徐步阳极顺溜地高呼:“大侠饶命,咱看病不收钱,算命也不收!”
半天没人应,他战战兢兢回过头,吓得往后一缩。
戴着草帽的车夫嚓地一声将刀收回腰侧,矮墙修竹之下立着个如玉公子,眼带桃花。
徐步阳咽了口唾沫,绿豆眼往刀鞘上瞟,“这、这是贺兰将军家的侍卫大哥吧,咱以前还上你们府里看过病呢,用得着对咱刀剑相向嘛!”他挤出个大大的无辜笑脸。
贺兰津打量他一眼,突然笑道:“你记性倒好。既是个大夫,就跟我来。”
徐步阳十几年前还留在明都招摇撞骗时,贺兰氏算是京都的显赫高门,不过族人都在千里开外,少不得行事低调。贺兰将军与靖北王有袍泽之谊,他儿子竟都低调到旧日倒霉的叔叔府上来了。
徐步阳心中不甚唏嘘,知道他们不会要自己的小命,胆子越发大,小跑着跟在贺兰津身后:
“公子有何吩咐,尽管说出来,只要不是让咱谋财害命就成。”
三人进了靖北王府对面的院子,牛车停在侧门,地上洒了几滴新鲜的血迹。
“徐大夫?”贺兰津想了一阵,眼梢轻挑,“该不是以为本公子要到这儿杀人弃尸吧。”
徐步阳打了个哈哈,心道他才是记性好的那个。
砖房矮小,从外面看年久失修,里面倒干净整洁。屋里的榻上放着个衣衫染血的胡人姑娘,在烛光下面色苍白,鼻息微弱。
他正要走上前查看伤口,冷不防被一只手拦住。
“公子别耽误了病人,这姑娘看样子伤的厉害,得及时医治。”徐步阳严肃地道。
贺兰津的目光在她的胳膊上停留一阵,继而道:“你回去,让那位小郡主过来瞧瞧。这也是个西夜人,许还和殿下沾亲带故呢。”
他好大的面子!干嘛不把覃煜从地下拉出来给他相好看病啊!
徐步阳撇了撇嘴角道:“公子不急,那咱就按您说的回去复命了。方才公子是否以为咱摸上靖北王府是图谋不轨?”
那车夫站在门口,冷哼一声,他很配合地打了个哆嗦。
看来这可怜的姑娘不太得欢心,伤成这样东家还不紧不慢的,换成他师妹,相好的那位早就大开杀戒了。
“哎,我去,我去行了吧。”
*
药很苦,喝了一个多月都喝不惯。
桐月收拾了碗出去,留苏回暖一人在主屋里钻研琴谱。琴是她父亲留下来的,多年没人摸,被仆从擦去了厚厚一层灰。
以前几乎什么都学过,她师父是老一辈的世家公子,于教育学生一事上严苛又古板,而祖母不像师父那样要求她样样信手拈来,但必定要她达到别人清谈时能插上话的水准。她学得多,忘得更多,充其量是在玉霄山上读书读累了就弹个曲子自娱自乐,还常常被抨击没有天赋。
苏回暖宽于律己,除了认真学习医理,别的事都未曾上心,有朝一日缺了病人在眼前晃悠,不免闲的发慌。
门外响起脚步声,她以为是侍女回来了,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搁在琴弦上的手指。
“大人,徐先生在外头。”
不料是河鼓卫。徐步阳破天荒要人通报,她想想就觉得不对劲,大声问道:
“他今日做什么去了?”
河鼓卫答:“给对面的住户算命,把自己给算回来了。”
门吱呀一声开了,露出个失落的脑袋。
苏回暖扶着门框,没好气地盯着他:“我家对面有人住?”
徐步阳一本正经:“对面被有钱人买下来了。师妹,你贺兰家的小哥哥让你过去一趟,给可能和你沾亲带故的小妹妹看病。”
河鼓卫好心地补充道:“徐先生是原话复述,大人别怪他了。”
徐步阳黑着脸转过脑袋:“原来你们是看着我被拖过去的啊。”
苏回暖听他提到贺兰津,便皱起眉。早上宋都知才暗示她贺兰家或许要来人,没想到来的这么快。她不在明都十几年,贺兰津这么急着找她做什么?
“走吧。”她踏出几步,忽地回头吩咐:“辛癸跟着就行了,你们都留在府里。”
河鼓卫顺从应诺。
府门对面也有一道围墙,对比自家刚刚翻修的建筑,显得有些惨不忍睹。院里的荒草生了几寸高,打着灯笼走在石子路上,场景颇为阴森。
屋子里亮着灯火,苏回暖在门上敲了敲,见木门虚掩着,便径直走了进去。
榻前坐着一人,懒懒地做了个欠身将起的姿势,乌发倒泻半窗清辉。
“郡主妹妹。”他笑吟吟地望着眼前的人,“今天来的突然,改日再叙旧罢。”
苏回暖不知他打的什么主意,站在中央稍稍屈膝行了一礼,“公子想让我给这位姑娘疗伤?”
贺兰津看了眼墙角遍身漆黑的女护卫,颔首道:“正是。”
苏回暖打开药箱,动作迅速地取出工具,“公子可否说说这伤是如何来的。”
“跳舞跳得太好,有人嫉妒。”
苏回暖权当他心情不错,仔细地解开细棉布,右臂裂开的血肉颜色发紫,看形状是被淬了毒的利器刺伤。包扎的手段极好,但似乎是军中的麻利办法,用银刀挑了些散敷的膏药放在鼻端,闻起来也并非凡品。
贺兰津自己处理过,知道病人没有性命之忧,所以才不急找其他大夫?让徐步阳返回王府叫她来,可不是多此一举。
眼前的胡姬年纪很轻,兴许比她还小,身段却强了个十万八千里,虽奄奄一息地睡着,舞衣下的起伏也足以令人侧目。她的臂上套着金环,丹蔻涂的一丝不苟,仿佛刚刚从台上跳完舞出来。
有谁会刺伤一个跳舞的胡姬呢?贺兰津到底要她做什么?
苏回暖始终没有开口说话,验看完脉搏,准备翻开病人的眼皮,左手腕却骤然被拉住。
胡姬缓缓睁开眼,浅褐色的眸子一眨不眨地凝视着她,眼神天真而懵懂。
她攥住苏回暖的手,豆大的泪水从眼角滑落,抽抽噎噎地用胡语说了一气,半天不见对方回应,便诧异地偏过脑袋,对贺兰津道:
“阿津,这个是西夜人么?”
苏回暖不动声色地抽出手,把她按在榻上躺好,心道这是要来哪一出。
胡姬的官话很标准,突厥人说中原话口音都重的不行,这个西夜姑娘倒入乡随俗。
贺兰津抚着她的额头,柔声道:“郡主是梁国人。”又抬头平静地看向苏回暖,“现任西夜王阿延多是郡主外祖的同胞兄弟,帕塔木是他的孙女。元德元年突厥人进犯西夜,不仅先王悉居林战死,郡主的母亲和众多西夜王族也流落四方。”
原来胡姬叫帕塔木。
苏回暖叹了口气,“公子同我说这些没有意义,我既不能把她送回西夜,也不能保证她在明都的安全,唯一能做的就是治好她的伤。”
帕塔木扯了扯她的袖子,破涕为笑,“姐姐能给我看病就好啦。”
苏回暖轻轻道:“别乱动。”她摸出几个小瓶子,洒了些粉末,“我没有去过西夜,母亲也早就去世了。”
“姐姐能听懂西夜话吗?”
“一点而已。”她觉得小姑娘扁扁嘴又要哭了,紧接道:“其实小时候会说的。”
帕塔木乖乖地被她摆弄,想到这些年在梁国受的委屈,忍住眼泪,小心翼翼地问道:
“姐姐在梁国有没有被人欺负?除了阿津,坊里的客人都很坏的。”
“帕塔木。”贺兰津语气带了几丝责备。
苏回暖动作一顿,唇角微微扬起,“没有。我是郡主,没有人敢欺负我。”
帕塔木羡慕道:“真好……阿津,我以后真的可以不去坊里跳舞了吗?”
贺兰津点头道,“我把你买下来了,有人请你回去跳舞,咱们就得一起上台。”
苏回暖忍不住笑出声,拔出瓶塞在她的鼻子底下挥了一圈,帕塔木立刻昏睡过去。
“公子有话就请直说。”她做完最后一步,写了药方交给他,“这里没有其他人。”
不正大光明地从正门拜见,却通过徐步阳传达,大概是嫌她府里人杂,眼线多,有些话着实不方便讲。
贺兰津也不拐弯抹角,“我今日要求郡主三件事。”
苏回暖关上箱子,“公子可以给我多少酬金?”
“在下别无长物,惟有一命值几个铜板,”他莞尔,“郡主远赴南齐,贺兰津愿以命护驾,舍将军府、百两俸、朝中位、美人心,博郡主无后顾之忧,两国同庆,百年好合。”
苏回暖看着他,“估计这位妹妹还没昏彻底。”
“没事,她听不懂。”
苏回暖扶额道:“说的我都被感动了。是你自己和宫里要求的?”
“太后和相爷巴不得派个亲信送嫁,先杀了我,再解决郡主。”
“公子现居翰林文职,我如何知晓公子确然有实力相护出京?如今贺兰将军卧病在床,东海李氏远在天边,公子不惜高堂尚在、陛下倚重、公事繁杂、美人情份,孤身一人送我远游,当真于虚名不屑一顾。”
贺兰津称赞道:“郡主在南齐待久了,口才比幼时好得多。”
他知道她在齐国待了一年。苏回暖琢磨着暗卫心里不快,便打算速战速决,“哪三件事,说完了我回去考虑。”
“郡主恐怕没有时间考虑。高堂、陛下、公事和美人都不允许我让郡主回府考虑。”
苏回暖脸色愈沉,他的神情也逐渐变得无奈,薄唇勾起的弧度渗出丁点苦涩。
“明日我就要进宫听旨了,我的父亲和兄长都不会和郡主说这些,陛下也不会,可我必须另做打算。”
“其一,郡主鸾驾出玄英山南麓至齐境后,可容我及时返程。如瞒不住,还得劳烦郡主动动心思,向两方说明理由。”
苏回暖磨牙,“你赴汤蹈火只蹈一半是吧。”
“其二,后几天请郡主拨冗来寒舍替我父母看病,宫中的御医不可信,此事又不能流传到民间和军中。”
“其三,带帕塔木上路,让她从齐境回西夜。”
苏回暖不可置信:“你竟然让她一个人穿过突厥草原回国?”
贺兰津笑了笑,“我如今自顾不暇,左右也没有什么可以为她做的,不如听天由命。”
昏暗的烛光笼着他的面容,那似曾相识的秀丽眉眼一点点冷了下来。
苏回暖想了许久,道:“好。然而若你返程途中遭人拦截,帕塔木离齐之后再欲刺杀,此事就另当别论。”
他叹道:“覃先生教出来的关门弟子,果真胸有成竹。”
“伯父伯母对我一家有恩,我自当鞠躬尽瘁。”
贺兰津恢复了玩世不恭的态度,“不止阿爹阿娘,连我都说过还有三个哥哥在上头护着你呢。妹妹记性好,定然记得吧?”
“……不记得了。”她面无表情道:“帕塔木右臂上的伤口留有西域毒.药,她惹了什么人?”
“西夜王权不稳,宗室女可继位,论起来她也算个公主。”他眸色温和,调笑道:“街上的大夫看不出名堂,我总不能向宫里讨个御医过府,正好连我爹一同害了。”
苏回暖不欲在此地多待,道:“你快些将她安置好,着人煎药去。我回了。”
贺兰津比她还利落,抱起帕塔木就出了门,不曾留下句话。
女侍卫照常贴着墙角,仿佛对他们的对话充耳不闻。
“辛癸,陛下让你时刻跟着我,不是季统领。”苏回暖揉着太阳穴道,“统领要是不放心,就让他直接来问我。”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