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府北面浓烟滚滚,火光冲天,家丁和府兵们提着一桶桶水赶来。盛伏羽原本在书斋里小寐,听到外边此起彼伏的喧闹,飞快地披衣下床,趿拉着靴子一把推开门:
“出什么事了!”
看守书房的府兵满头大汗地回道:“后院里走水了,某等正赶去救火,请王爷放心。”
越王眉心锁成了八字,微一思量,禁不住高叫道:“不好!抱幽轩也烧了?”
“这……”府兵垂着头,有些退缩地禀报:“烧着的就是抱幽轩,统领已让人去寻房里的人了。”
越王“嘶”地吸了口气,面容几近狰狞,劈头盖脸地厉喝:“若是让令介玉跑了,你们这些饭桶吃不了兜着走!”
府兵连连称是,他狠狠跺了一脚,一面系着衣上的盘扣一面往北面院子冲,丝毫不顾身后女人与仆从的挽留。
这火不可能无缘无故地燃起来,分明是有人要乱他们阵脚!
半年以来,未防京中暗卫营救巡抚,他下了极大的功夫,河鼓卫就是能冲破重围进来,将人带出层层关卡也难于登天。这回到底是怎么了,那些看管人质的卫兵都死了吗?眼睁睁看他们闯进自家地盘!
越王愈想愈气,忽地想起一事,布置人手的图纸还在卧房的暗格里,莫不是有人动了?他心中骤沉,吩咐加派人手救火,当下移了步子折回前院,脚下生风地朝卧室走去。
不能销毁的机密的物件他从不放在书斋,而是分藏在府中数个隐蔽的暗格里。他念及这点分外焦虑,若走漏了消息,对方岂不是手到擒来?
卧室……他眼神微聚,拦住一个挎着三四个水囊的侍女,“王妃何在?”
那侍女蹲身一福,“回王爷,王妃殿下傍晚服过药,正在房里睡着。”
一天之内进过房的人很多,眼下只能先去查看东西有没有异状。他放开侍女,咬着后槽牙大步流星地奔进自己许久未待过的主屋。
“王爷……”
越王面色凝重地屏退众人,房里一时格外寂静,他的目光穿过一层金银宝相花的绸帐落在六柱床上。
帐里传来几声掏心掏肺的咳嗽,好一会儿才停止,隔了几刻又压抑着持续起来。他转身走到屏风后的墙角,脚下按规律踏了数次,左边靠着花罩的墙壁便瞬间塌陷了三四处,露出一模一样的几个黑匣子。
只有一方匣子里面装了东西,他拿着钥匙一个个试过去,并未发觉异样。极快地将墙壁复原,越王来到床边,松了口气道:
“阿絮,上午的话你就忘了罢。你要是不想操办寿宴,便在房里歇着,交给别人去。”
床上没有反应,他不禁有些恼怒,掀开帘子道:“阿絮……”
越王的手僵住了,锦被里的人粉面含春、意态绵绵,明明是早上那个被张夫人送来的婢子,哪里是王妃元氏!
他气的面色发白,一把揪起女人的头发,吼道:“大胆奴婢,竟敢欺瞒本王!是谁让你假装王妃待在这的!”
那婢女衣衫尽褪,鱼似的从床上滑下来,委屈嗔睨:“王妃殿下用过午膳就差人让我在主屋里待着不要出去,奴婢只不过遵了她的令而已,万不料王爷不知道这事呀!”
从书房里出来时,王妃给了她一根贵重的钗子,她以为是在暗示她不要再跟着张夫人。她前思后想,觉得张夫人虽年轻得宠,却不如执掌王府二十年的正妃根基深厚,以至于下午得到王妃贴身侍女的命令就忙不迭答应了。她青楼出身目光短浅,能进主屋服侍可是莫大的机会,王妃让她装一装,可能是揣测疏远自己的夫君喜爱这个调调呢?
越王深呼吸几次,额角青筋毕露,高声唤人:“来人!把这不知廉耻的贱人拖到柴房,给本王好好治一治她!”
婢女知道闯了祸,吓得花容失色,抓着他袍脚尖叫:“王爷!是王妃让奴婢这么做的!奴婢真的不知情啊!”
门外的府兵得令进来拖人,拖到门口越王忽地追过去,狠狠捏着她的下巴:
“王妃在何处?”
婢女涕泪横流,呜咽道:“奴婢进来时王妃刚出屋子,约莫是申时左右,往走廊右边去了……”
越王放开手,让侍卫速速带着人离开。
王府极大,他一个月也没有一次回主屋歇息,这里全凭王妃做主。支开个把侍卫,也是力所能及的,可暗卫没有知会他,必不是出了大事。他站在廊上,往右边看去,有偃旗息鼓之势的火光映着小半边天空,烟尘弥漫。
府北。
越王拽过一个府兵,“叫人将王妃找到,不然就活剐了你们这些窝囊废!”
*
齐国的另一头,司府管家端茶水的手有些不稳。
阳光晴好,槐树新生的枝叶绿茸茸的甚是悦目,可司福心里却犹如吊了十七八桶水,连说话都不大利索。
屋子统共就那么两间,主屋是不能进的,让人到下人的厢房里说要事也讲不过去,于是就在窄小的院落里设了张小木桌,代替了原来的藤椅。
两人相对而坐,来客是个从未谋面的年轻人,面目清秀,风尘仆仆,右腿稍跛。
“请问,司大人什么时候才能……”
司福硬邦邦地直问道:“现在贵客是否可以报上名号了?怎么,在门外不方便告诉老夫吗?”
那年轻人站起来作揖:“鄙人林齐之,是惠民药局的医师,刚从南安省来,有口信要带给司大人。”
司福森然盯着他,没听说过这人,这个节骨眼上来此,莫不是机缘巧合?
“说。”
“在下需要和司大人当面说,事关司公子,在下不得不慎重。”
司福大惊,面上仍然不露半点异色,“我家公子好好地在老家求学,你这是什么意思。”
林齐之白净的圆脸显出惊诧,从袖中掏出一物递给管家。
司福紧紧捏着那块玉佩,几滴老泪再也忍不住溢出眼眶,颤着嗓子道:“公……公子他,他如何了?”
林齐之叹道:“司大人确实在家吗?如果您知晓其中细节,在下和您说也无妨,不过看起来您并不知道太多。”
司福抹去眼泪,冷着脸道
道:“小子,你想糊弄过去?老夫好歹比你多吃了几十年的饭!”
对方谦逊地低头,“贵府公子本在在南边求学,却被人绑走,以之为要挟求财。司大人为人清廉端正,并无那么多银票,过了时日还没将钱交给京城的线人,那边自然急了。”
他徐徐地说着,像是在给外人叙述一个平淡的故事。
司福倏地从椅上站起,他的确不清楚其中的原委,只在一旁看着老爷一个月来越来越不安,可这个陌生人怎么会知道这么详细?“
林齐之苦笑一下,松开衣带,转过身解开衫子,触目惊心背脊痕霎时刺入管家的眼睛——密密麻麻的紫红色鞭痕,翻卷的皮肉尚未长好,极为可怖。
司福往后退了几步,“这,这是……”
“我碰巧和司公子待在一块儿几日,均是被杀手绑来换取银子的。司公子极重情义,将信物给了我,引开了看守我们的人让我得以逃走。像我这样手无缚鸡之力的医师,自然没逃出两里就被抓住了,他们将我关在房里狠命折磨,却最终叫了一个大夫治好了我身上的伤,还令人押着我一路上京。”
他穿好衣服走近管家,双目突然泛起血色,哑声道:“我这才明白他们的用意……”
“你!……”
“司大人已经死了两三个时辰罢?”
管家发出极端惊恐的叫喊,跌在地上,不住地往树根缩去,“你、你……”
林齐之轻轻道:“带我去房里。这里已经被他们围起来了,你听——”
司福全身紧绷,哪里听得到什么别的动静,他打着哆嗦戒备地看着这人,连滚带爬摸上石阶。
“吱呀——”
沉闷的空气灌进肺里,主屋犹如张着血盆大口的野兽,将两人吞了进去。
床上躺着归天的主人,司福再支撑不了,瘫在地上捂着胸前喘粗气。
林齐之在屋里看了一圈,笑道:“老伯,您不用怕我,只有一件事,我们得关起门来谈。你帮我进入太医院,他们就保得你家公子安然无恙,否则他要死,我也要死,至于你们……我想应该也差不多。”
司福心脏一阵针扎似的刺痛,眼花缭乱,“不……不行,我做不到!”
“你知道司院判为什么会惨死家中吗?”他舒展开眉头,“因为他不听话。你放心,这屋子外头全是雇来的杀手,没有第三个人会听到我们的谈话。我需要进太医院拿一样东西,交予看管我的人,就可以重获自由了,哈哈……”
他诡异的笑声在阴暗的卧室里飘忽着,司福无力地倚在墙角,眼看面前伸来一只捏着药丸的手,掰开他的嘴塞进了喉咙。他掐着脖子干呕,那硕大无比的药丸却入口即化,吐到地上的全是清水。
林齐之阴狠道:“你要怪就怪那位左院判,要不是她,我怎会变成现在这个不人不鬼的样子?”
他抬手从脸上揭下一块皮来,眼角至左脸血肉模糊,“呵呵……剥下来再蒙上去,真是好手段!”
司福瞪大了眼,抖着嘴唇发不出声。
他转过头面朝大门,“因为她,你的主子不仅在宫里很不得意,还损了自己的独生儿子,那帮畜生是奉命行事……奉谁的命,你心里也有数吧!如今太医院门庭冷落,谁坐在这院判之位上,谁就是下一任天下医主,何惧被人诟病乡野出身、不清不白!”
司福剧烈地咳起来,舌头尝到了血的腥甜。
“是她……都是她……”林齐之犹自喃喃念着,要不是左院判让他跟着去山上出诊,他怎会骑着马掉下山崖,被审雨堂的杀手抓住惨无人道地鞭打侮辱!
他按照他们教给他的话一句句说出来,说到最后自己竟万分怨恨,仿佛一手策划的幕后主使真的是那个原先的药局副使。他无暇管了,他们和他的目的是一致的,他们想要她的命,他何尝不想!
这一步走下去就回不了头,他半点也不后悔。想到从前在药局里自己永远是最末的医师,无论是和他一起被招入的齐明,还是后来驻进的晏氏医师们,个个都胜他一筹,他每每辗转反侧睡不着觉,都以为此生无望,然而眼下有了机会,他便要让他们看看!
他不仅仅想进太医院一日。
林齐之恢复了见面时温和有礼的语气,挑起嘴角道:“那么在下就与老伯仔细说说需准备的事宜吧。方才吓着您了,真是对不住。”
他躬身扶着司福站起,指甲深深地嵌入管家布满皱纹的手背,司福木然地被他放在凳子上,双眼无神。
午膳时分,隔壁柳家换班的家丁看见一个青衣男人从院判府出来。他很是疑惑,司府一般不见外人,这人穿着打扮就是个最平常的百姓,来隽金坊做什么?
那青年感受到他的视线,朝他微笑了下,家丁不由也点点头打了个招呼。
一个时辰过后,昌平街口起了喧哗。七八个衙门里的侍卫配着腰刀,排队往这边快步行来,后头还跟着数名牌头。
守门的家丁们窃窃私语,两盏茶的功夫后,两张遮着白布的木架子从司府的大门抬了出来,众人皆是无比震惊。
司院判家里出事了?
“噤声!”
巷子里起了风,掀开白布一角,家丁眼尖地看到一截洗的发白的袖子,和一只苍老黝黑的手。
是府里那个洗菜做饭的老仆!
紧随其后的架子勾着他们的眼,白布下露出半寸漆黑的靴底,极其干净,略无尘泥。
司……司院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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