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位绿裙婢女簇拥着王妃元氏行到走廊尽头,其中一人小心翼翼地拎着个精致的食盒,里头是王妃亲自下厨做的榛子碧粳粥和玫瑰酥糖。
元氏起了个大早,好生打扮了一番,平日端丽素净的面容更添妩媚。她在房中独自打了几遍腹稿,决定今日必须要去和夫君说清心意。前几次都太过顺从,以致于自正月里出来就生了场大病。
她挽起一个无可挑剔的笑容,接过婢女手上的盒子,温声道:“我来罢。”
正要着人通报,书斋门前的侍卫却面带难色地地拦住她,说什么王爷在忙,一时半会儿不想见人。
元氏道:“我前日与王爷说过了,他也准了,你们不用为难。”
侍卫结结巴巴地开口:“殿下……”
“噤声。”
元氏嘴角微微抿起,带着侍女堵在那儿,过了一会儿,门果然开了。
侍卫默默往两旁退开几步,眼观鼻鼻观心。
一个身穿桃红色软缎宫裙的年轻女子从屋里走了出来,纤纤素手搭在浑圆隆起的肚子上,见元氏站在眼前,讶然屈了屈膝。
她身上披着件斗篷,金蓝色的孔雀羽毛织成华丽的缎子,在太阳下熠熠灼目。元氏扫了一眼,认出那是盘库时见过的御赐品,上一代越王次妃的东西。
王妃淡淡的目光落到她尚留着红晕的脸上,那女子却先启唇笑道:
“姐姐的病刚好,怎么也不叫个下人来送点心,若是她们都忙,交给妹妹也行呀。”
元氏的侍女正欲训斥,她身后却突地冒出个娇嫩悦耳的陌生嗓音来:“王妃殿下亲手做的点心,自然是要亲自交给王爷的。夫人,咱们可别耽误殿下了,王爷指不定要生气呢。”
四五人定睛看去,是个面生的十七八岁婢子,粉面桃腮,眉目含情,被几人一瞧,低头拢了拢微敞的领口,雪腻肌肤锥子似的戳人眼睛。
“小狐媚子……”
元氏这边的侍女骂了起来,这种侍不了寝就想尽法子往王爷房里塞人的举动,实在是下作。自张美人去岁秋天查出怀了孕,王爷就对她百般宠爱,择了个好日子将她升成了夫人,渐渐地她就连王妃也不放在眼里。三月初王府要开生辰宴,要是王爷将她再提成次妃,对她们主子就是个实实在在的威胁。王妃出身高贵,娘家却不争气,成婚二十年也没有孩子,现在王爷对她尊敬有加,谁知道几年以后呢!
“篱烟,你说什么呢。”张夫人水眸一横,扶着腰道:“殿下,我这侍女是新来的,妹妹还未将她调.教好,您千万别怪罪于她。”
那婢子再抬起头来时,已是双眼含泪,端的是楚楚动人:“是奴婢不好,殿下您——”
元氏忽地近前,隔着绢帕将她的衣领挑开,贴身侍女“呀”地叫了一声,脸上满是不齿。
只见羊脂白玉似的肌肤上红痕未消,里衣无影无踪,肚兜带子都散了。婢女又羞又气地拉住衣襟,那只揪住领子的手却如铁钳,怎么拉也拉不开,反而拖着她在门前走了几步,看直了侍卫们的眼。
“确实没调.教好。未得准许便对主子胡言乱语,得罪了人还不知下跪认错,妹妹想是见了她心生亲切,竟挑她来伺候王爷。”
张夫人攥紧衣袖,她从未听这位好脾气的王妃说过一句难听的话,今日算触了个霉头。想到王妃既无家底又无子嗣,她忍一忍也就罢了。
元氏平静道:“你将这盒子点心送进去给王爷。你的主子教不好你,我就来试试看。”
婢女松松盘起的鬓发掉了簪子,十分凌乱,元氏从自己侍女的头上拔下一根镂金的水仙发钗,钗头做的极精巧低调。张美人是识货的,这是京城过去流行的花样,约莫是从繁京陪嫁过来,又被赏给了下人。
她将金钗丢给婢女,“这就进去吧。那些市面上几钱银子的货,以后别让我看见。”
婢女抓着东西猛地跪下,惊恐地望着气定神闲的王妃,面红过耳,张口结舌。
张夫人咬牙道:“姐姐何必……”
“何事喧哗?”
王妃听到熟悉的声音,向门槛后的身影轻轻一瞥,得体地微笑着:“王爷,妾身做了点小食,想要叫张妹妹她们送进房去。”
越王换下了常服,眼神不自在地略过刚刚还在房里的两人,温言道:
“爱妃直接进来就行,哪里用得着通报。她们原也是怕本王累坏了身子,进来探望本是好意,你就别为难这两人了。”
元氏心里犹如扎了根刺,一言不发地行了个礼,兀自进了屋。她的侍女杵在廊里,个个心存不满,暗道王妃还是菩萨做久了,手段恁软。
张夫人顷刻间换了副面孔,捂着腹部娇嗔道:“王爷……您倒是看看。”
他扶起地上刚宠幸过的婢女,清了清嗓子:“以后都放聪明点,莫要惹事。这就都回房去!”
元氏静静地坐在博古架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紫檀书桌上厚厚的一堆文书。书房里陈设简单,珠帘后是一张垂了帷幔的卧榻,她一点也不想往那里看。
等到越王拎着食盒进来,当着她的面放在桌上,她才抬眼直视他:
“王爷既已尽兴,妾身就和您说说要事罢。纵然王爷没提,妾身也知道定国公常氏率领一帮文臣武将弹劾吏部拔擢考选官员贪污受贿一事,考功清吏司首当其冲。妾身的堂兄任郎中一职,如今已被三法司会审,刑部和大理寺都是陛下的人马,都察院皆是清流,对元家向来态度顽固,这回怕是凶多吉少。王爷要是打算不救堂兄,妾身无话可说,惟有修书上京,想来父亲和长姐留下的几个人里还有念旧情的。”
越王揭开盒盖的手僵住了,“阿絮,本王上次与你解释过……”
“王爷没有时间与妾身解释。您数月前吩咐妾身写信告诉堂兄,让他带着批臣工上表忠心,以便令朝中知晓元家与南安断绝了关系。妾身现在才想清楚,王爷从一开始就放弃了元家罢?堂兄和陛下说没有妾身这个族妹,不正合了王爷今后避免惹祸上身的打算?与其自己提,不如让他先说,如此一来不仅可免于繁京的牵连,还不会留下个薄情寡义的名声,王爷是这样想的罢。”
她漆黑的眼眸没有神采地望着手
腕上的镯子。几天前她还病的很重,整个人瘦了一圈,连镯子也宽松了许多。若是父母还在,她一定会照顾好自己,可现在所有人都不在了,只剩下她一个,孤零零地在千里之外忍受凌迟一般的折磨。
“你说什么胡话!”
越王一掌拍在桌面上,震得地面轻颤。
“你自己好好想想,本王可有亏待过你?这二十年来,你家那帮亲戚除了给本王添乱,可有帮上忙的时候?本王想方设法保住你的妃位,可你竟这般不知足!”
他冷笑几声,“谁都明白元家在新帝登基时就气数已尽,你当那几个畏畏缩缩的文臣有资格做本王的棋子吗!让你告知元乘,只不过——”
元氏倏然站起身打断他的话,凄然道:“下月王爷寿辰,恕妾身尚在病中,无法操持寿宴了。一切交给妹妹们,妾身再不能更放心。”
胸口莫名轻了不少,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全身都轻飘飘的,仿佛风一吹就会倒下。
“回房反省反省!不但不能给本王分忧,还在这节骨眼上……唉!本王对你太失望了!”
元氏看了最后一眼自己的丈夫,嘴唇抽动了一下,沉默地经过他身边,迟缓地走出了书房。
她第一次忘记了行礼。
越王火气更大,将案上的食盒挥袖扫下去,地毯上一片狼藉。
“了不得了!不识抬举的东西!”
*
府北抱幽轩外梅花初谢,香残枝头。小窗外的芭蕉树翠叶宽大,水珠顺着叶上的纹路滴在窗棂上,滴答滴答,水汽浸润着砚台里的墨汁。
墨汁残留大半,写字的人不胜疲倦,伏在案上小憩,黑发未束,衣衫单薄。
申时的阳光暖暖地洒在他身上,此时南安繁花似锦,欣欣向荣,可无论是深秋的落叶,严冬的冰雨,还是早春的风筝,都与他无缘。
令介玉已被困在这里十个月。
越王的暗线不断被斩断,威逼利诱无数次,却始终没像嘴上那样拿出在刑部当差时的架势上酷刑。他一日复一日待在小屋子内,煮茶、写字、看书,无人与他说话,他也习惯了没有声音的生活。
他极耐得住寂寞,可身子与他作对似的孱弱下来,没一会儿精神就散了。可能是年纪大了吧,他不时感叹,从前连续几晚只睡一两个时辰也是可以的。
他不知道何日能出去,抑或是永远都禁足在这里,直到生命终止的那一刻。他不想去京城,只想留在南安,于是付出了代价。
“笃、笃、笃。”
有人轻轻地叩门。
令介玉从案上懒懒地支起头,瞳孔微缩,看着自己笔下的蝇头小楷。右手的拇指有些变形,写出来的字不大好看。
“笃、笃。”
他看了很久,等门外的人似乎离开了,才将石头纸镇碰在空瓷杯上,发出短促的叮叮声。
“令大人。”
他喃喃道:“不在。”
说罢活动活动胳膊,不紧不慢地走去门板前,学着那人的方式,曲起指节在上边敲了三次。
“在下可以开门么?”
外头的侍卫没有响动。
他拉开门栓,优雅自如地一揖:“王妃殿下。”
鸾钗玉环,锦带绣缎,妆容精致而素雅,恰是许久未见的越王正妃。
元氏颔首笑道:“令大人别来无恙,妾身没有打扰大人休息吧。”
她掩上门,款款地走到书架前环视室内,只见地面干干净净,床褥整整齐齐,更无一点多余的东西。
令介玉倾身请她入座,“在下还未谢过殿下的救命之恩。上次若不是殿下来的及时,这双手就差点废了。”
“妾身来探望大人,着实是迫不得已。不瞒大人,妾身刚刚知晓王爷在京城那边迫于形势除去了一位太医院院判,这事过几日他就会派人和别的消息一同告知大人。”
令介玉风光霁月地再次俯身,慢慢道:“殿下是想说,南安和繁京的形势已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王爷在清除已经没有用的羽翼,若是在下再不吐露今上在南部的布置筹划,不仅性命不保,王爷也会深受其害?”
元氏愁云满面,“大人可知为什么妾身必须得过来劝说一趟。”
她织满海棠花的广袖在案上拂过,执起银壶欲倒上一盏,复又放下。
“忘了大人身子不适,不能饮凉茶。”
令介玉的目光骤然凝在她的脸上,眸子清湛逼人:“殿下为王爷分忧,此是其一;殿下担忧自己,此是其二。上次我蒙殿下相救,已招王爷不满,若不挤出点什么对王爷有利的话,殿下会受我牵连。”
他换了个轻轻松松的语气:“不过依在下看,王爷与殿下伉俪数十年,怎会因在下相生沟壑?殿下还是请回吧,在下对繁京的部署一无所知。”
元氏叹了口气,“那么令大人今后会遭遇什么,与妾身都无关,望大人牢记在心。”
令介玉秉持君子礼节,送客至门外。他左右瞥了一眼,侍卫果然换了人。
等元氏携着侍女消失在花园里,他坐回桌边,分开叠在一起的两只茶杯,取出压在中间的纸条。
他迅速地浏览完毕,撕碎扔进了香炉里。
纸上潦草地画着张图,他闭目回想,应是府兵和暗卫的位置。
王妃不可能在风平浪静的时候把这个交给他。印象里的越王妃柔顺恭敬,唯夫命是从,现在终于忍不住了么?
令介玉觉得有些累,便褪去外衣打下床帘,靠在枕头上闭目养神。
他考满之前听说今上重新启用元乘,怕是现在元氏连最后一点依靠也没了,所以才会病急乱投医罢。
想着想着,困意袭上来,他阖着眼铺开被子,就着半丝暖意沉入睡眠。不知过了多久,黑暗里有压低的嗓音唤他的名字,似曾相识。
他皱着眉张开眼帘,凭感觉伸手向下一扯,什么银色的东西一闪而过。
令介玉的眼睛又闭上了。
那声音多了点焦急:“少师大人!”
他想起来了,那是刀鞘上绣祥云的银线,裹在黑布里。
是河鼓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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