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爬那么高做什么?”顿了顿,江絮没有指出他乱糟糟的仪表,只是仰头看着他问道。
反倒是裴君昊,看见江絮后,愣了一下,随即往房梁后一躲:“你,你怎么来了?”
他这么丑的样子,一定都被她看到了?
真讨厌!谁带她来的?
“他们说你两顿饭没吃了,我来瞧瞧你。”江絮轻声说道,仰着头看着他道:“你下来吧?”
裴君昊摇摇头,随即想起他缩在房梁后,她只怕瞧不见,便道:“我不下去。”
“你怎么啦?”江絮也不生气,往前走了两步,仰头看着他,“谁惹你生气了?”
她从来没有这么温柔地跟他说过话,又轻又软,裴君昊只觉心里荡了一下,满腹的怨气登时如被风吹散一般,再也没法遮蔽在他心头了。
他从房梁后探出半张脸,往下方瞧去。
只见她穿着一身葱绿色的裙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布料,而是普普通通的棉布。是陶氏紧赶慢赶,用了半日裁剪,半日缝制,给她赶出来的。
自从江府被抄检后,江絮什么也没拿,只穿着从花月楼带走的那一身,便要离开。他哪里肯?不说那身衣裳十分破旧,根本配不上她,只说那身衣裳的袖口、腿脚都短了,她白生生的腕子都露出来,叫人瞧去岂不占了便宜?便软磨硬泡让陶氏亲手做了一身给她,让她穿着了。
可是,就是这样寻常的布料,被她穿来,也是好看得不得了。
她皮肤嫩,被葱绿色一衬,愈发白皙水嫩,吹弹可破。陶氏的女红又好,衣裳裁剪得十分合身,将她双肩如削、腰肢盈盈都展露出来,说不出的亭亭玉立,比池中清莲都要清丽可人。
裴君昊心里最后一丝怨气,也消去了。看着下面这道亭亭玉立的身影,仰着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用一双漆黑幽静的眸子盯着他瞧,顿时觉得不会有更好的时刻了。这便是最好的时刻,被她仰头瞧着。
“你刚才说什么?”他半躲在房梁后,只探出一双眼睛出去,浑然不记得她方才说了什么话。
江絮也不生气,又问一遍:“你怎么啦?谁惹你生气了?”
原来是这个,裴君昊听了,微微鼓了鼓脸。余光瞥见那只蜘蛛又把网补好了,抿起唇,一个指头伸过去,又给戳断了。
“没有谁惹我生气。”裴君昊坐在房梁上,抱着一根梁柱,轻轻晃着腿说道。
江絮看着他这副样子,倒真是好奇极了:“你下来,吃点东西吧。”
“不想吃。”裴君昊摇摇头。
他生气的时候,什么都不想吃,除非把气撒出去,否则他一粒饭都不会吃。
江絮出乎意料竟然一瞬间就明白他的小脾气,想了想,试着问道:“你下来,我喂给你吃?”
“噌”的一下,梁柱后探出一张脸来,两眼亮晶晶的,看着她问道:“你说的是真的?”
江絮忍不住微微一笑,挑了挑眉:“你下来。”
裴君昊顿时不做作了,连忙顺着柱子就爬下来,窜到她跟前道:“絮儿,你真的肯喂我吃饭?”
“嗯。”江絮点点头,被他盯得脸上有些热,转头对外面吩咐道:“把王爷的饭菜端来。”
外头下人非常惊喜地应了一声,转身跑了。
江絮抿了抿唇,再转过身,却见身前没了人影。定睛一看,一抹袍角消失在内室门口,带起珠帘叮咚作响。
“我换身衣服,马上出来!”裴君昊的声音传出来。
江絮忍不住又弯起唇角,走到桌边坐下了。
里面传来一阵窸窸窣窣,叮叮当当的声音。
良久,裴君昊一撩帘子走了出来。
“絮儿。”裴君昊的脸上微微红着,走到江絮身前,低下头两眼亮晶晶地看着她。一双漆黑明亮的眼睛,闪动着欲语还休的样子。
江絮此刻看着他,脸上也有些发热。
他也穿了一件湖绿色的长衫,上头的纹理与她身上穿的有几分相似。凌乱的头发已经梳好,虽然不整齐,但看起来比方才强多了。抹得乌糟糟的脸上,也擦得干净了许多,只还有少许灰点,在不容易擦拭的地方。
但仍遮掩不住他的俊秀。
“你弯下腰。”江絮轻声说道。
裴君昊有些好奇,又有些期待,顺从地弯下腰:“絮儿要做什么?”
江絮没有说话,只是拿出帕子,在他脸上没有擦拭干净的地方,轻轻擦了擦。然后将帕子收在袖子里,垂眼说道:“好了。”
裴君昊几乎是雀跃起来了,刚才絮儿为他擦脸!
絮儿为他擦脸!
絮儿一定喜欢他!几乎就是一瞬间,裴君昊心里就浮现出一个念头!
于是,他想也没想,一把揽过她的肩,撅嘴就亲了过去。
“啪!”江絮的一只手抵在他的唇上,眸中似嗔似怒,“你要干什么?”
裴君昊眨了眨眼睛,随即在捂着他嘴巴的柔软小手上,亲了一口。
江絮顿时脸上一红,收回了手,瞪大眼睛看着他:“你!”
“絮儿,你真香。”裴君昊眨着眼睛,认真地说道。他想起亲吻她手心的感觉,只觉心里痒痒的,又补充一句:“又香又软。”
江絮气得一巴掌就甩出去,目标是他的脸。好在就快打落的时候,她陡然想起来,他是王爷。握紧拳头,生生收回手,冷冷看了他一眼,起身就走。
“絮儿?你去哪里?”裴君昊愣了一下,忙拉住她,“你不是说要喂我吃饭吗?”
江絮抿了抿唇,冷声说道:“我闻听你心情不好,特来劝你宽心。可是你,”她怒视他一眼,“你倒好,居然轻薄我!”
“我——”裴君昊瞪大眼睛,“我不是故意的!絮儿,我不是故意的!”
江絮抿着唇,扭头就走。
“絮儿,你说要喂我吃饭的。”衣角被人捉住了,身后,传来一个委屈的小声,“我没有轻薄你,絮儿,我不是故意的,我错了,絮儿,不要走。”
江絮顿了顿,转过身去,极认真地看着他道:“如果你再肆意轻薄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
这可是天大的事
情,裴君昊一下子吓坏了,忙摆手道:“不会的,我一定不会了,絮儿不要不理我。”
看着他吓得手足无措,眼眶都睁圆了,江絮心里才稍稍解了气,说道:“你坐过去,饭快来了。”
裴君昊顿时听话地坐到桌边,然后仰着一张俊雅灵秀的面孔,盯着她瞧。神情甚是乖巧,倒叫江絮心中一软。
“王爷,江小姐,饭来了。”门外响起下人的声音。
江絮便让开路,说道:“端进来吧。”
下人便端着饭菜进来,热的凉的,荤的素的,很快摆了一桌。
“絮儿,你喂我吃。”裴君昊拿起筷子,往江絮手里送。
江絮搭眼接了过来,问道:“你要吃哪个?”
裴君昊便连忙指着一盘子菜:“我要吃这个。”
江絮便夹了菜,喂到他口中。
裴君昊万万没想到,江絮说得是真的,竟然真的喂他吃饭。他只觉得做梦一样,好不真实。
“你做什么?”见他一脸梦幻般的神情,含了菜也不好好嚼,江絮微拧眉头问道。
裴君昊慢慢转过目光,落在她的脸上,怕惊到什么似的,声音放得极轻:“絮儿,你真的在喂我吃饭?我觉得像做梦一样。可是我又不敢掐自己,怕疼醒了就没了。”
江絮撇了撇嘴,把筷子递到另一只手里,然后伸过去在他手臂上拧了一下:“疼不疼?”
裴君昊的眉头有一瞬间的纠结,随即点点头:“疼。”
“是做梦吗?”江絮问道。
裴君昊摇摇头:“不是。”
“那就好好吃饭。”江絮说道,又把筷子递回右手,“吃哪个?”
裴君昊呵呵一笑,因知道不是梦,倒更加开心了。一手撑腮,一手指着桌子上的菜:“我要吃肉。”
“我要吃鱼。”
“我要吃豆腐。”
江絮的脸上一丝不耐烦都没有,他要吃什么,她就给他夹什么。甚至吃鱼之前,她还帮他挑刺。
倒是裴君昊,虽然知道不是做梦,仍然不敢相信江絮对他如此温柔又认真。他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两手捂住她的脸,一通搓揉:“你是不是絮儿?你是假冒的絮儿吗?”
他知道有些人会乔装打扮,在脸上做些手脚,打扮成别人的样子。因此,两手捂住“江絮”的脸,一通搓揉。不过几下,便把江絮的脸上搓得通红。
这回不是羞的,也不是气的,纯粹是被搓红的。
“疼!”江絮搁下筷子,急忙掰他的手,“你快把我脸搓破了!”
裴君昊其实已经得出真相了,这就是絮儿。如此细腻滑嫩的肌肤,绝对是真实的,不可能是人皮面具或者别的什么。因此听她喊疼,忙收回手。只见江絮的脸上通红,且不是正常羞红的程度,顿时吓了一跳:“絮儿?你没事吧?”
江絮狠狠瞪了他一眼,吸了口气,双手捂上脸,疼得蹙起眉。
“对不起,絮儿。”裴君昊手足无措地站起来,两手无措地挥着,“我,我给你揉揉?揉揉就不疼了?”
“还揉?”江絮瞪他,“你是想把我的脸揉烂吗?”
“没有没有,我不是那样想的。”裴君昊连忙摆手,“那,我给你吹吹?吹吹就不痛了?”
江絮瞪着他,好气就好笑,放下手道:“不必了。”重又拿起筷子,“还吃什么?”
“我自己吃。”裴君昊不敢叫她喂了,接过筷子,自己乖乖吃起来。
一边吃,一边抬眼偷看她。
今天的絮儿,有些反常。她从前不是这样的,今天是怎么了?
裴君昊想不明白,虽然心里极想叫她喂,但却更怕她生气,因此自己乖乖吃起来。
江絮见他可以自己吃饭了,便以为他心情好了,也不抢着非要问他,一手托腮看着他吃饭,一边问道:“你究竟因为什么生气呀?”
话音落下,便见裴君昊吃饭的动作顿了顿,撇了撇嘴,一脸嫌恶的样子:“没有什么。”垂下眼睛,又吃起来。
但他的表现,哪里是没有什么?倒分明是不愿意跟江絮说了。
江絮心里有些不快,但她又不愿承认自己不快,好似她把他当成什么重要的人似的。因此,抿了抿唇,也不问了,只道:“既如此,那你好好吃饭,我走了。”
说着,起身就要走。
“絮儿别走!”裴君昊忙放下筷子,拉住她的手。
江絮背对着他,使劲甩手:“松开我。”
裴君昊明显察觉到她的口吻有些冷硬,跟方才的温软一点也不一样。虽然这样的絮儿是他所熟悉的,但刚才那个温软的絮儿却是他更想见到的。
他想了想,问道:“絮儿,你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江絮飞快答道。
裴君昊听了,反而认定她就是生气了。想了想,又试着问道:“因为我不告诉你为什么生气?”
本来她好好的,就连问他为何生气,口气都是轻轻软软的。裴君昊想来想去,可能就是因为这个了。
“谁又想知道了?”江絮更加用力地甩他的手。
裴君昊的心中顿了一下,随即飞快地跳动起来,絮儿这是在跟他使小性子?几乎一瞬间,他的嘴角就咧到了耳朵根,攥着她的手,一把将她掰过来。仰头看着她,只见她微微嘟着嘴,眼中赫然闪动着生气,顿时笑得更开了。
“你笑什么?”江絮看着他笑得亮晶晶的眼睛,心中一顿,几乎是立刻喊出来。
裴君昊敛起大半笑容,但眼中仍然是亮晶晶的,闪动着愉快的神采,一手抓着她,一手拿起筷子:“我这就告诉絮儿。”
她肯对他使小性子,一定是极信赖他。
至少,她决不肯对裴凤陨使小性子的。
心里快活得快要飞起来了,狼吞虎咽地扒了几口饭,又匆匆扫了几盘子菜,然后一抹嘴,站起身拉着江絮就往外跑。
“你干什么?”江絮被他没头没脑的举动,弄得一头雾水。
裴君昊一边拉着她跑,一边说道:“我们到别处去说。”
江絮便住了口,不问了。只匆匆回头瞧了一眼,这里是他休息的地方,难道也不安全吗?
直到来到目的地,
看着前面的一片景色,江絮的嘴角抽了抽,才知道自己或许想岔了。裴君昊拉她来这里,并不是因为他院子里不安全。
“这是我家的花园,我上次就想带你来的,但你急着走,一直没有来。”裴君昊拉着江絮站在一片蒲公英前,口吻满是自豪。
触目所及,全是一团一团白球球,毛绒绒的都是蒲公英,江絮实在不知道他骄傲什么,便试探着问道:“你喜欢蒲公英?”
裴君昊用力地点头:“我小时候最喜欢的就是蒲公英。我娘说,如果心情不好,吹一吹,坏心情就会像蒲公英一样被吹走。”
江絮心中一紧,他那时候一定很小,才这么容易就被哄了。又想起老晋王夫妇过世有十多年了,而裴君昊很小的时候就没了爹娘,一时有些怜他。
弯下腰,她拔了一根蒲公英,举到他面前:“要吹一吹吗?”
裴君昊看着举在面前的蒲公英,花序十分饱满,一整坨圆球球,随着风微微摇摆。举着它的那只手,如水葱一般娇嫩,是这世界上最配捏着蒲公英的手。
“呼!”他吸了口气,鼓起腮,并不用力地朝蒲公英吹去。蒲公英成熟了,只被他轻轻一吹,那毛绒绒的花序便轻飘飘地飞了出去。
“还有一根。”江絮看着手里光秃秃的蒲公英梗,只见上头还有一粒小小的种子,踮起脚尖,举高一些说道。
裴君昊低了低头,一把握住她的手,把蒲公英举到嘴边,然后狠狠吸了口气,猛地一吹!
温热的气息从指尖流过,江絮被烫得颤了一下,随即垂下眼皮。
“絮儿,没有了。”头顶上传来裴君昊的声音。
江絮抿了抿唇,才抬起头,果见手里只剩一根光秃秃的梗。用力抽回手,把梗丢到地下,低头看着脚尖不说话。
裴君昊压根没察觉到她的异样,兴冲冲地弯腰拔了一根,也递到她嘴边:“絮儿,你吹。”
江絮搭眼瞟了瞟,别过头去:“我不吹。你吹吧。”
她想起他吹蒲公英时,吸了一口气,两腮微鼓的模样,稚气极了。她可不想自己也露出那种傻样,一定很难看。
裴君昊见她不吹,微微偏头,看了她一会儿,然后眼睛渐渐弯了起来:“那我吹了?”
江絮点点头。
裴君昊便举着蒲公英,对着她的脸,轻轻吹了过去:“呼……”
白色的蒲公英种子,顿时飘了江絮满头,有一些还粘到她的脸上。江絮顿时黑了脸,抬袖抹去弄得她脸上发痒的蒲公英,仰头怒视他:“为什么作弄我?”
她招他了?!
“絮儿,你真美。”裴君昊却看着她头发上沾着白色蒲公英,只觉好看极了。絮儿是最配得上蒲公英的,他心里想着,低头在花丛里看来看去,最后挑了一朵最圆最大的,弯腰采了下来,往江絮的头发上别去。
江絮仍然黑着脸,一把推开他:“干什么?”
“给絮儿戴花。”裴君昊紧紧捏着蒲公英,认真地说道。
江絮想说,这哪里是花,分明是草吧?往头上插草,她是要卖身葬父吗?
然而看着裴君昊一脸认真的样子,又说不出口,只狠狠瞪着他:“我不戴。”
“絮儿不喜欢蒲公英吗?”裴君昊愕然一下,眼睛里有些受伤。
江絮直是无奈极了,别过脸道:“我不想在头发上戴东西。”
“絮儿,这样呢?”只听旁边响起一声。
江絮又把头转过去,只见裴君昊的头上插着一根圆滚滚毛绒绒的蒲公英,侧簪在他发间,被风吹着,微微摆动,忍不住“扑哧”一笑。
裴君昊趁机弯腰又拔了一根,满眼希冀地伸出手:“絮儿跟我戴一样的好吗?”
江絮不想戴。
人家姑娘都是戴花,而且越鲜艳越明媚的花,戴起来才越好看。怎么她就要戴草?
见她还是不愿意,裴君昊顿时有些失望。手里掐着蒲公英,玫瑰花一样娇嫩的嘴唇抿了起来。
江絮就是不想戴。她转动目光,往周围瞧去,想找出一朵花来。就算要戴,她也要戴花,哪怕只是不起眼的小雏菊呢?
但奇怪的是,偌大的花园里,一朵花也没有,哪怕是不起眼的小花也没有,所能看到的全部都是白绒绒的一片,只有蒲公英!
“絮儿,你在看什么?”裴君昊见她只是看来看去,就是不说话,也憋不住了,小声问道。
江絮收回视线,好奇问道:“怎么晋王府的花园里,全都是蒲公英呢?”
裴君昊道:“我叫人种的。”
“以前的花儿,都被你拔了?”江絮忍不住挑起眉头。
裴君昊还不曾说话,这时旁边跑过来一个下人,原是照顾这片蒲公英的花匠,他弯腰行了一礼,然后说道:“江小姐冤枉我们家王爷了。这府里头,没有人比我更清楚了,从老晋王和老晋王妃在的时候,便鲜有一株花儿。”
江絮愕然:“这是怎么回事?”
他们家都这么奇怪吗?不喜欢花儿,只喜欢草吗?
“我跟絮儿说,不必你多嘴。”裴君昊一把将江絮护在身后,看着那个下人,脸上很不高兴:“谁叫你过来的?走开走开。”
他正跟絮儿说话呢,要谁来打扰?怎么都没眼色呢?
被他赶走的下人,心里嗤了一声,退下去后,跟隐在暗中的茯苓等人抱怨起来:“咱们好心好意给他圆场,他倒好,不领情。人家江小姐显然不高兴了,看他怎么哄?”
他们早瞧见江絮哄着裴君昊吃了饭,又被裴君昊拉着来花园。这花园是裴君昊的秘密基地,一般人不给来的。但是他却拉着江絮来了,因此都想瞧瞧,他要做什么?
待看见裴君昊揪了蒲公英,吹了人家一头一脸不说,还要把蒲公英插人家头上,全都捂住眼睛,不忍直视。他们家王爷,能不能精明一点?哪个姑娘爱戴这个?不都喜欢戴花儿的?
但府里着实没有别的花,因此便推了花匠出去,打算以哀兵政策,好好跟江絮说一说,当年老晋王夫妇把府里砍得寸草不生,小世子如何可怜,只能满府挨着墙角搜罗蒲公英玩的场景。
姑娘家大都心软,听了这样可怜的场景,必然会心疼他。到时候,说不定就一时怜悯,把蒲公英戴头上了
,岂不皆大欢喜?
“哼,看他怎么哄?”被撵回来的花匠,忿忿嘀咕一句。
却说另一边,撵走花匠的裴君昊,面对江絮好奇的眼神,绞尽脑汁编着故事:“我爹和我娘,他们不喜欢花。”
老晋王和老晋王妃去世太久,裴君昊已经不大记得他们的模样了。只隐隐约约记得,他们两个整日打来打去。你一拳,我一脚,打得兴起了,叫嚷声能传遍整座晋王府,他躲在角落里都避不过。
虽然他们不打架的时候,也和睦得不得了,但这种时候委实很少。他不太明白自己爹娘的感情好不好,只听下人们都说他们是“伉俪情深”。
但他不想说给江絮听,他怕江絮听了,会误会。毕竟,成日打来打去,感情能有多好?他自己也不大信的。
“他们喜欢练功,这里原来不是花园,是练武场。”裴君昊从来没在江絮面前撒过谎,原有的机灵,此时也都不见了,一句话得想半天,“后来,我长大了,才在这里种的蒲公英。”
江絮倒没怀疑他骗她。见他说得慢,只以为他思念老晋王夫妇,心中悲伤所致。因见他说得艰难,便轻轻拍了拍他的手:“原来如此。”
裴君昊见她体贴得没有追问,心里感动不已,他的絮儿真是温柔体贴,是全天下最可爱的姑娘。
“絮儿,跟我一起戴吧?”裴君昊一脸虔诚地把手里的蒲公英往前送了送。
江絮心里仍不想接,但拗不过他期望的眼神,抿了抿唇,接了过来。狠了狠心,插在了头上。
头上插草,一般是卖身的标志。但裴君昊也插了,江絮心想,他或许不知道其中的意思。便告诉自己,这是花儿,这是花儿,这不是草。
如此默念几遍,心里舒服几分,才想起重要的事来:“你还没告诉我,究竟为什么不开心?”
不开心到她来了晋王府,他都没追去!
“我这就告诉你。”裴君昊却是看着一片蒲公英,忽然眼睛一亮,抓着江絮的手就往花丛中间跑去。
江絮惊呼一声,连忙提起裙子,才没被他拽倒:“又要做什么?”
两人大步往花丛中跑去,看起来完全没什么隔阂,倒让隐在暗处的众人,面面相觑起来。
“就这样?”
“江小姐就把草插头上了?”
天底下就没有一个聪明的姑娘了吗?遇见喜欢的人,都变傻了吗?
只见两人拉着手,大步往草丛中跑去,袍角带起的风,刮散了许许多多的蒲公英,飘飘扬扬,绕着两人的衣袍纷飞。
“你要干什么呀?”江絮被他带得懵了。
裴君昊拉着她来到蒲公英中间,撩起袍子,席地而坐,然后把袍子后面小心翼翼地铺平,拍了拍:“絮儿,坐这。”
江絮的眉头抽了抽。
“絮儿,坐这嘛。”裴君昊又拍了拍袍子,仰头看着她道:“不会弄脏你衣裳的。”
的确不会弄脏她的,因为只会弄脏他的。
但是,这像什么话?江絮看着他撩起来的,铺在身边的一块袍角,坐不下去。
忽然,手腕被人一把攥住,就往下拉,江絮不由得惊呼一声。
“快坐下。”裴君昊用力扯她的手。
江絮抵不过他的大力气,踉跄着就往下跌,眼角对准了他的袍子,终于在摔倒时坐在他的袍子上。
好在没弄脏自己的衣裳,江絮心想,仍然狠狠瞪了他一眼。
裴君昊顿时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拔起一根蒲公英,凑在嘴边就吹了起来。
“你仍心情不好?”江絮见他又吹蒲公英,有些惊愕。
裴君昊又拔了一根,边吹边道:“我心情好了也吹呀。”
他心情不好的时候,吹了会让心情变好。
心情好的时候,吹了会让心情更好。
江絮抿了抿唇,隐约觉得被骗了,气呼呼地扭过头,不跟他说话了。
但四周全都是毛绒绒的,圆乎乎的蒲公英,随着风微微摆动,委实让人喜欢得紧。她忍不住也拔了一根,轻轻吹散了。
看着蒲公英种子飘飞开去,慢慢悠悠地随着风飘扬,心情一时有些奇妙。
裴君昊不知何时已经躺下了,枕着双手,曲起一条腿,看着坐在他袍角上的姑娘。葱绿色的衣裙,衬得她白生生的。微微仰着头,吹着一朵蒲公英。从他的角度,可以看见她微微鼓起的腮。又细致,又柔软,让人忍不住想要咬一口。
裴凤陨那样对他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絮儿这样好,他绝不会放弃的。
一天前。
裴君昊才要出府去给江絮送吃的,忽然接到下人来信,外头有人叫见他。
他走出去一瞧,那人不是别人,正是曾经在江府驻守的红鹰旗侍卫队长。看见他,侍卫队长行了一礼:“我家王爷有请晋王殿下相见。”
裴凤陨约他见面的地方,并不是燕王府,甚至不是京城,而是在郊外,一片空旷的草地上。
他看着这片草地,方圆数百米都没有一棵树,甚至没有一块稍大的石头,平平坦坦,什么阴私都装不下,便知道裴凤陨有机密的话要同他讲。
“你要跟我说什么?”裴君昊问他。
裴凤陨负手站在他身前,神情一片沉稳,但眸光中又带着一分冷意:“你还不启程去南疆?”
听罢,裴君昊立即皱起眉头:“你怎么知道?”
裴凤陨勾了勾唇:“没什么是我不知道的。”
“哦?那你知道我何时启程吗?”裴君昊不怀好意地问他。
裴凤陨顿时一僵,才勾起的唇立刻抿得紧紧的,浑身散发着冷气:“你现在就该启程!”
裴君昊敏锐地察觉到,他的情绪中暗含焦躁。
他焦躁什么?因为他不启程吗?
“看来燕王殿下的消息并不灵通。”裴君昊好整以暇地抱起手,“我并不打算去南疆。”
只听裴凤陨冷笑一声:“贪恋温柔乡的胆小鬼!”
裴君昊不吃激将法,倒是反过来嘲笑他一句:“本王有温柔乡可贪恋,有什么丢人的?倒是燕王兄,何时才能贪恋温柔乡啊?”
“噌!”裴凤陨将身侧宝剑拔出两寸,然后又插了
回去,发出“锵”的一声。脸上一片冷然,不带丝毫感情,“我知道你不肯去,是舍不得絮儿,但你忘了一些事。”
“你身上的毒,是谁下的?”他挑眉问道。
“你以为你的发狂症状,仅仅只是发狂?”
“那些下毒的人,到底要你做什么?”
“如果你不去做,他们会善罢甘休吗?”
“那些人是不是还藏在你府里?藏在你身边?会不会因为你不按照他们的计划,就伤害絮儿?”
“如果絮儿也中了和你一样的毒呢?”
他一口气抛出来许多问题,每个问题都十分尖锐。
裴君昊的神情不由得也凝重起来,放下抱起的手,盯着他问道:“你都知道什么?”
这下换做裴凤陨抱起手臂,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道:“你的父王母妃都殒命在南疆,你不为他们报仇,只知在温柔乡中安逸,便是屠狗之辈也胜过你万分!”
裴君昊捏起了拳头。
“絮儿最敬重有情有义的男子汉,如果她知道,你连杀父杀母之仇都不报,她还会不会看你一眼?”裴凤陨讥讽地勾了勾唇。
裴君昊抿了抿唇,道:“是絮儿不叫我去的。”
裴凤陨的眼中似乎闪过愕然,随即被他飞快掩去了,面色沉了沉,极不情愿地说道:“退一万步讲,就算絮儿不会鄙夷你,就算皇上为你们赐了婚,但是以后呢?你想没想过,如果你和絮儿有了孩子……孩子身上会不会也有毒?”
裴君昊登时被重锤击中,脸色变得煞白,蹬蹬后退几步:“不,不会的……”
但他比谁都清楚,到底会不会。
会。
答案清清楚楚地写在他的脑中,因为他身上的毒,就是从老晋王妃的体内带出来的。
冷子寒清清楚楚地说过,这是他一出生就有的,是从胎里带出来的。
“裴君昊,你真是个自私的人。”裴凤陨逼近他,如鹰一般锐利的目光直直刺进他的眼底,“你无视杀父杀母之仇,是为懦弱。你不顾絮儿安危,是为自私。只想眼前不想以后,是为愚蠢。”
“我真不明白,你这样懦弱、自私、愚蠢的人,絮儿为何选择了你?”裴凤陨紧紧抿着嘴唇,拇指用力地抚过剑柄,被上面的花纹硌得生疼,“你配不上絮儿!”
你配不上絮儿!
这几个字,每次回想起来,都像一把巨锤,砸得裴君昊的心中钝痛,怒气平添三分。
他配得上!他想说,他配得上絮儿!
但裴凤陨的话,却直挺挺的,血淋淋的,摆在他的面前,让他无法忽视。
父王和母妃的仇,他不能不报。
他也不能带着这副有隐患的身躯,与絮儿成亲。
但如何才能去掉巫蛊呢?这是裴君昊想了一天的问题,他烦得透透的,气得够够的,就是想不出来好法子。
直到江絮来劝慰他。她大概从哪里听说了他生气的事,为了安抚他,她甚至亲手喂他吃饭。他叫她戴蒲公英,她明明不想戴,却也戴了。
她是这么好的姑娘!
“你知道吗?我会射箭。”裴君昊忽然坐起来,两手比了个射箭的手势,扭头对江絮说道,“我爹教我的。”
这是他关于小时候的记忆,为数不多的几幕,清晰的场景。
他记得老晋王和老晋王妃,时常叫下人头上顶个苹果,站着一动不动,他们比赛谁射得准。老晋王妃的准头比较好,赢的时候较多。偶尔老晋王赢一把,便会高兴得大叫半天,甚至抱起他骑在他的脖子上,手把手教他开弓。
“把苹果放在下人头上?”江絮听完,直是瞪大眼睛,“这,不怕准头不稳,出人命吗?”
裴君昊挠了挠脸,说道:“我爹和我娘的箭法很准,从没出过人命。”
江絮仍然张着嘴巴,惊得合不上。
她想离他远点。
结果,江絮陪他玩了一整天,也没从他嘴里套出话来。才一开口,便被裴君昊带偏话题,说到别的事情上。最终,江絮生气了,拧住他的耳朵道:“你跟我说,为什么生气?”
其实她已经不是很想知道了。但她是为这个来的,要是不知道,这一天不是白费了?
裴君昊被她拧得龇牙咧嘴,忽然在她麻穴上点了一下,趁她松手忙救回耳朵,然后不等她大叫,便一溜儿烟跑了:“我还有事,我先走啦。”
这回是真的跑了,不论江絮如何叫,就是不回头。
他一路跑进了宫中,求见了隆安帝。
隆安帝这阵子才处理了有关江子兴的一系列案件,刚刚消停两天,今天睡了个午觉,精神正好。见他来了,倒是很高兴,招手叫他上前来:“昊儿怎么来了?”
裴君昊没有过去,而是直挺挺往下一跪:“昊儿想求皇伯父一件事。”
隆安帝见他扑通就跪,以为他还为之前的事跟他生分,心里就有些不高兴,脸上也拉了下来。但见他口里仍称皇伯父,面上缓了一缓,问道:“什么事?”
裴君昊求他的事很多,但大多数是撒娇耍赖,很少这样正儿八经跪下来的。隆安帝不禁心想,只要不是求他马上把江小姐赐婚给他,不论什么,他都应了。
却听裴君昊开口道:“不瞒皇伯父,昊儿已经身中奇毒十七年。”
“什么?!”隆安帝愕然瞪大眼睛,“昊儿,你说什么?!”
裴君昊便把事情的经过,一一叙述出来。末了,他抬头看着隆安帝说道:“皇伯父,我想求您把絮儿赐婚给我,即日完婚。然后,我便去南疆,找解药了。”
“你,你……”隆安帝震惊不已,还没从方才听到的事情中回过神。
又听他提出这样无理的要求,直是脑中混乱一片,勉强压住思绪,说道:“你既知道南疆危险,此去九死一生,为何还要亲自去?你若有个万一,回不来,叫人家江小姐守寡一生不成?”
裴君昊抬着头,认真地说道:“皇伯父,我喜欢她,我就算不在了,我也想给她留个靠。裴凤陨对她不好,她不能嫁给他。而如果我当真回不来,她有晋王妃的名分在,也没人能欺负她。”
“如果三年后,我仍没有回来,絮儿想改嫁的话,请皇伯父答允。如果絮儿不想改嫁
,请皇伯父过继一个宗族子弟到晋王府,继承晋王府一脉。”裴君昊说完,磕了个头,“请皇伯父答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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