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月明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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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五日仲秋。

    苍雪关。

    夕照。

    轻风细雪。

    烟尘遮长空澄澈。

    关山雪满,朔风拂过面颊,虽是轻缓,却凛如刀割。“噼啪!”火光明暗,点点火星窸窸窣窣从火盆中飞散,火盆边,架起了干柴堆,柴堆正中躺着一个年轻的军士。

    “大人,您去同唐将军一道调度便是,何必亲力亲为?”

    林霄默默将火炬凑到火盆里,沾满了油脂的火炬一触,便腾起熊熊火焰,他沿着柴堆的四个角,燃起火焰。

    之后,他便静静的看着那一片火光,直到甲士遗容一点点被火焰掩住,方才抬起头,看了宋刚一眼“常乐。不求富贵通达,只求常乐安好。”

    宋刚愣了一下“大人,您说什么?”

    “他叫常乐,胡林九原府东篱乡人,年纪轻轻,便当上了佐提。”林霄找了个架子,将火炬架好,他身边早已备好了桌案,笔墨红绸一应俱全。

    那支笔的软毫有些开叉了,他在砚台中沾了好一会,才将笔尖滚得圆润了些,蘸去流墨,他却又顿住了。

    “刚兄。”

    宋刚有些诧异,林霄一直与他上下分明,从未以兄弟相称,今日却似乎有些不大对劲“大人有何吩咐?”

    “你字迹虽算不上苍劲,却比我的端方些,便由你来写吧。”林霄回过头,把笔递到他面前“本是为国尽忠,虽不能裹革归故,灵龛(kan,作第一声)上书如能悦目些,也倒不失体面。”

    宋刚这才明白,原来,这个铁血将军,是动情了。

    他解下手套,默然接过笔杆,将一条红绸铺开,以镇尺压好,缓缓而书。

    宋刚写得非常认真,忘记了飘落的雪花,忘记了因烟尘而聚起的黑云,等他将红绸端端贴于灵龛前的时候,林霄已经驾着另一具遗体回来。

    宋刚便放下笔,拾了些柴禾上去帮忙。

    两人低头不语,你一根柴,我一把草,便搭起了一个柴堆,林霄又回到那具遗体旁。

    他先是揭开了死去军士的领口,又翻看了一下他的靴子,最后,他有些失落的注释着这个战士的面庞,那张脸,早已被冻烂了,模糊一片。

    他定了定神,将那个军士架上柴禾架,取来了火炬,将柴堆点燃。

    看着火焰中的同袍,林霄半晌才憋出一句话来“生来爹娘便给了姓名……去时怎成了无名孤魂。”

    “大人!”宋刚性情中人,着实受不了这份沉闷“大人若再是这般模样,卑职便真有些受不住了!”

    林霄回过头,却见宋刚眼眶中有些湿润,当下便烦躁的将火炬扔到火盆里“哭甚?七尺男儿,抛颅洒血尚且无顾,怎能轻易垂泪?”

    “卑职又忘情了。”宋刚深吸了几口气,朔雪之寒倒是冲淡了些许感伤“卑职出于草莽,平身最重情义……给大人丢脸了。”

    “罢了罢了。你若有感,尽情抒怀便是。”林霄背过身,此时常乐的火架已然熄灭了,是啊,火燃的快,夹在雪上灭的也快。躺在火焰中的人,在这一明一暗间,无影无踪。

    取来他的灵龛,林霄俯下身,扒开草木灰,骨枝与骨灰有些受潮了,可在雪地上还是异常醒目。

    林霄小心翼翼的将骨枝拾起,轻轻放在盒中“世间,还需真情义。”

    宋刚默然无语,他看着他将灰白的草木灰扒开,一把又一把黑灰洒在灵龛里,盖住了骨枝。

    草木灰本是白的,化了亡了之后,有些便会成了黑的,相传,这是他们残存的执念。只要将这些黑灰盖在遗骨上,亡人,便可找到回家的路。

    他把骨灰盒放好,抹平了封条,跟遗物裹在一起“还剩下多少?”

    “还有很多。”

    “忙吧。”

    二人,便这样,一次又一次重复着同样的事情。

    没有丝毫的厌倦,多的,只是一种无奈与怜惜。

    一具又一具残躯,化作灰烬。雨霁云收,日落月现,月光照亮天际,洒在地上,苍雪万里,茫茫无际。

    洒在他的身上,洒在那一排排灵龛之上,平添了一缕寂寞薄凉“东篱乡,东篱乡……仅此一地,便丧百余人……我有何颜面,送他们归故。”

    他缓缓扯下了面巾,呼出缕缕白雾“我有罪。”

    “若无将军,只怕还有更多人横死于此。”

    “不,本将有罪。”他抹去落在灵龛上的雪花“秦大帅告诉我,辽西征夫辽东魂,死生同恨汉将军。他们,恨的,是我等无为将帅……”

    宋刚此刻也不知该如何宽慰他,只能好言相劝“大人,您守土安民,百姓感念。”

    “亲人子嗣,不会感念,只有恨。”林霄回过头,却见一轮圆月“今日,是十五了。让杨林,送弟兄们,与家人团聚吧。”

    “卑职明白。”宋刚想说些什么,却又咽了回去,将那百余灵龛安放在马车上,兀自离去。

    林霄躺在积雪里,寒意,似是要将悲切冻结“月缺又满,一别,便是月旬,不知……”

    “不知表哥可好……”

    云城驿馆,明月当空,无雪无晴,碧云漫天,黄花一地,朔风催人。

    本是团圆之时,高林轩的院子里,却是冷冷清清,只剩矮墙枯树,枫红桂黄。

    微风四起,却越刮越急,扯碎了满园桂花香,卷起几片落叶,沙沙作响,吹得人心凉。她仰头望去,却看见月下,成群的雁儿向南方飞着。

    那天与那地相对着、相映着,她一身紫衣如故,站在天地间,举头望月。

    鸦鬓素颜,眼底秋波似怨似愁,眉宇微皱,如泣如诉,融在这碧云天与枫红地里,毫无唐突,似是天工所绘“秋深了,花开满楼,你怎么还不回……”

    侧廊里的人,听得院中一声长叹,暮然顿住脚步。

    高长风透过镂空廊棂看去。

    高林轩正看着西北方的圆月,面带愁容,消瘦憔悴,心神一暗,身影伶仃。

    “伊人重情秋色入林,奈何姻缘如叶飘零……我们走吧。”

    “陛下?”冯甘露不解道“时值仲秋,家人团聚之日,陛下只殿下一人至亲,就不见上一面?”

    “林轩这般憔悴,皆是因朕所累,朕这做兄长的……还是不见啦。”

    看着那一片天,看看那一轮月,相传,也是在月桂树下,嫦娥与后羿以月桂树为媒,后来她盗了灵丹,二人天地相隔,年年今日,才能在桂下相会。

    高林轩似乎能听到二人在月桂下的私语,她先是自嘲,笑自己太傻,这茫茫天际,何处会有神仙。片刻之后,她又觉得悲伤,天地相隔,今日尚可相见,可她呢?

    明月照,人无眠。世人只知天高地远难相会,却不知,人间亦自有银河。

    “嘿……”月下之人,看着月亮,却是傻笑出声“仗已打完,你就快回来了,若是团圆,何时不是团圆。”

    “仗已打完,我过两日便归。”她不知道,千里之外,同一片月下,她所牵挂的人,也在看着月亮。

    他本不是什么多情之人,更无赏月的雅兴,只是冥冥之中,他觉得,她也在这一轮月下。

    唐慕云忙完了手边事务,本地军士的遗骸,也悉数遣人送归于故里,已是深夜,却毫无睡意,四下踱步,却见有人躺在雪地里。

    “怎还有遗漏……”唐慕云以为是军士们遗漏了将士遗体,皱了皱眉,独自走过去,却发现,躺在雪中的不是亡人,而是自己的上官。

    “大人何故,躺在雪中?”

    林霄正出神,听到唐慕云的声音,连忙爬起来“唐将军怎来了?我只是有些疲累罢了。”

    “疲累?”唐慕云狐疑的走上前“大人若是疲累,便该回营歇息才是,若是于这风雪中睡去,可是醒不过来了。”

    “朔风凛冽,难以入眠。”

    “朔风?”唐慕云四下望了望“入夜后,朔风早已平息,又怎来凛冽扰眠之说?将军这般心猿意马,可是触景伤怀,想起了难以割舍之事。”

    林霄神色一暗,随即便强打起精神“值此相聚之日,便第死别生离,不免有些感触。”

    “原来是这样。”唐慕云也抬头看了看月亮“军士们皆有亲人子嗣,不似我等,孑然一身。经此国殇,天地缟素,下官也是心中感怀。”

    “是啊,天地缟素……”

    “主帅差人送了些桂花酒来,吩咐下官陪将军饮上两盅。下官不喜酒水,不若就请将军拿去,与无主英魂共饮吧。”

    唐慕云说完,却见林霄在一旁毫无反应,神色呆滞的看着地上积雪“大人?”

    “恩?何事?”林霄慌忙收起那副模样“先前有些走神了。”

    “大人定有心事。”林霄正欲辩解,唐慕云却是摇了摇头“大人不愿说,下官便也不多问,只是主帅送了些桂花酒来,就请大人拿去,一来御寒,二来祭奠英魂,三来,也好派遣心头愁绪。”

    “这本是主帅送于将军之物,本府怎好拿去。”

    “大人忘了?下官不喜饮酒。”唐慕云神色平淡,林霄却是有些过意不去,这事他本是知晓,却不知为何,竟在此刻给忘了。

    “霄也不喜饮酒……”

    “也对,如让将军独醉独酌,着实也无兴致。”唐慕云点了点头“如此,下官便同将军一道,敬这苍雪忠魂一盅吧。”

    不等林霄推辞,她已经走向军帐,不多时,便从内里提了两坛酒出来。

    “唐将军从不饮酒之人,今日却是破了例,我怎么好推辞?”想到这里,林霄也不好再拒绝她,便跟在她身后,朝苍雪关中蒙公辞走去。

    蒙公辞前的青石阶上落满了雪花,无名将士的灵龛就分立在台阶两旁,一眼看不到头,圆月为天幕挂上微白,火光摇曳着旌旗。

    她玄甲加身,红纱遮面,一步一步的走上去,暮然停在蒙公辞碑前“大人,下官身为九原守将,想求您……”

    不等唐慕云说是何事,林霄便点了点头“此地所藏军士,皆为将军所属,祭拜之时,便以将军为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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