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易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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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九章 易储

    酒酣食暖的宴席上,男人们很乐意看到两个王妃之间的较量。

    他们清楚,眼前的两个女人都来自匈奴,就算闹得再凶,这账也算不到乌孙头上。

    对于匈奴,乌孙人的情感就像草原上变幻的流云一样复杂。

    不错,他们的先王猎骄靡幸得匈奴单于抚养长大,乌孙才能最终复国,并向世仇月氏人开战夺取伊列草原这片肥沃的土地。但匈奴也绝非慈爱的主人。每年秋天的蹛林大会,乌孙人要向匈奴单于献上数以千计的肥羊和骏马满车的皮货和器皿,才能暂时安抚匈奴人那颗豪横贪婪的心。

    年长的乌孙贵族记得,有一年,单于为了赏赐大败汉人军队的匈奴诸王,勒令乌孙人上贡十张雪豹皮。

    当时的乌孙王,正当壮年的猎骄靡,派遣乌孙使者带着一百张狼皮去到匈奴王廷,见到了军臣单于。

    “与日月同辉的天之子大单于,伊列草原的乌孙王向您请罪。雪豹是天神的侍卫,亦是大山的隐士。它们是如此高贵强壮,又如此神出鬼没,我们乌孙人实在不敢也无法找到它们。这一百张公狼的毛皮,是乌孙十个部落的合力之献,同样凝聚了伊列草原的精血。”

    军臣单于微笑着收下狼皮,却送回了乌孙使者的头颅。

    那年,猎骄靡的王妃刚刚为他诞下王子,也就是如今的乌孙王军须靡的父亲。部落首领们纷纷来到赤谷城庆贺,猎骄靡第一次感到自己仿佛草原上的狼王。他举行了祭祀太阳神的仪式,然后对匈奴使者说,从今以后,乌孙人要做回伊列草原的苍狼,再也不会像舔着骨头的狗那样依附于匈奴人。

    然而,多少豪言壮语,都不过是一场骤雨,从呼啸的利箭变为平静的水畦,最终在时间的力量前干涸无踪。

    乌孙人有了国君国土与自由,可是匈奴人依然如影随形。先是匈奴的贵族以不再侵犯牧场为条件,与乌孙北边的一些部落和亲。当通婚成为习惯,匈奴的女人便自然而然地也踏进了乌孙王室。早在大汉的张骞站在猎骄靡面前提出乌汉和亲之前,乌孙已经有了数位匈奴王妃。

    匈奴人从未将乌孙人和汉人放进眼里,这种传统也体现在他们嫁到乌孙的女人身上。两个匈奴王妃甚至可以在汉妃的酒宴上,当着乌孙王的面唇枪舌剑。

    满堂的乌孙贵胄想着这回事,在无奈中生出些自嘲,又由自嘲演化为看热闹的期待。

    一位素来与匈奴须卜家族交好的乌孙翕侯,此刻觉得到了自己为左夫人须卜氏出力的时候,端着酒杯站起来,向乌兰夫人道:“雪粒打在脸上还能划出口子,您刚才的一番话却是拂不了左夫人的面子。左夫人那样年轻,享着昆莫的盛宠,如今天佑乌孙,保不准下次咱们各部落聚在一起,就是喝的小王子的新生酒呐。”

    乌兰夫人没有还嘴,谁知左夫人却不知顺坡下驴,将怒火烧得更旺:“翕侯的话倒是暖心,但不怕您笑话,昆莫的盛宠可谈不上,赤谷城谁不知道,现在昆莫最爱去的,是这位苓夫人的穹庐。”

    我看到苓儿肩膀微微一震。她抬起头,神色茫然,目光里却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委屈。我循着她目光的方向,那尽头既不是左夫人,也不是解忧公主,而是端坐在王座上的军须靡。

    军须靡对苓儿的目光予以回应的一瞬,我诧异万分。苓儿变了她在演绎自己的情感,她有所图。她试图变成军须靡心头的那个女人,来控制他。他们已经能用目光交流,就像解忧公主与翁归。

    军须靡与苓儿似乎达成了一致:这些人多么聒噪啊,我们要是现在就能离开,该多好。

    方才那翕侯何曾料到左夫人须卜氏这样不懂事,像条莽撞的牛犊子般四面树敌,但自己既然替她出了头,也不能半途而弃,正思索怎样圆场,另一个喝得满脸通红的长老哄闹道:“儿子多了也麻烦,先王猎骄靡英武矫健,还不是因为立储的事儿,被大禄逼得三分国土。”

    汉宫骤然安静下来。

    我认得那个长老,他是苏宛部落的首领,因为牧场的争端经常来到赤谷城找军须靡吵闹,要求王室减少对部落的赋役。他与翁归的父亲前任大禄也多有矛盾,有一次甚至到了上马对阵的地步。但苏宛是乌孙最大的几个部落之一,且在乌孙北境,临近匈奴,因此乌孙王室对苏宛向来行安抚之策。

    苏宛长老看起来醉醺醺,却出言如出剑,直指乌孙王室那段曾经惊心动魄的储位之争。

    往事历历,众人想起了二十余年前,猎骄靡在太子早亡时,将还是个孩童的孙儿军须靡立为储君,而固执地抛弃了自己勇猛善战的次子大禄。大禄率领东境数万雄兵,离开玛纳斯河,越过特克斯河,直奔赤谷城而来。

    彼时,大禄的胸中充盈着一种怪异的激情,那是雄性动物原始的冲动,当幼崽成长为猛兽,它要杀死或者放逐族群中已经老迈的王者。

    可是大禄不愿意承认自己只剩下了兽性。他坚持认为,他的初衷是要讨个公道。他又困惑又伤心,为何自己是诸多王子中最像父亲猎骄靡的那个,父亲却一直视他为透明的空气。父亲是因年老而昏聩,还是被太子的巫师下了诅咒,为何竟能违背草原行国兄终弟及的习俗,让一个连马都还骑不稳的孩子来做乌孙的储君。

    大禄的心,时而被弑父的憧憬熊熊燎烧,时而又陷入对父爱的渴望。伴随着这种折磨,他一路践踏牧草糟蹋小部落,来到赤谷城下。出乎意料的是,猎骄靡亲自出城迎接大禄。

    “大禄,我的孩子,东方汉人派来了一个叫张骞的使者,这件事,我必须与你商量。”

    这句话浇灭

    了叛子的气焰。

    父亲还是倚重他的。

    大禄的一生,都在忽冷忽热中度过。纵然已经获得了猎骄靡分封的三分之一的国土,纵然父亲猎骄靡已经去了天国,纵然侄儿军须靡已经由年幼的储君变成名副其实的国君,大禄依然无法摆脱争储的阴影。这也是他为何在晚年又动了篡位念头听信苏鲁尔的话求助匈奴人的原因。

    汉宫的众人在一片寂静中等待答案。曾经的大禄已经衰弱不堪,留在玛纳斯河岸的亲王穹庐里,并未前来赴宴。他那个唆使他谋逆的儿子苏鲁尔,上了汉人的当得罪了匈奴右贤王,虽然获得军须靡的宽恕,舍中大吏却是做不成了,眼下只在遥远的乌孙夏宫做一名看护者。

    然而大禄最夺目的一条血脉翁归,正在这宴席上。

    翁归站起来,走到乌兰夫人和泥靡王子跟前,伸出手。乌兰夫人不明所以,下意识地搂住泥靡。泥靡却挣脱了乌兰夫人,从羊毡上一跃而起,扎进了翁归怀里。

    泥靡与翁归的儿子乌就屠年纪相仿,自小在一处玩耍。看得出来,好斗的泥靡喜欢王室里如翁归这样刚健的男性长辈,而对于自己的父亲军须靡,泥靡的眼神里找不到亲昵与崇拜。

    翁归笑呵呵地举起泥靡,抛向空中,又稳稳接住。他拍着泥靡的肩膀道:“好结实的狼崽子”

    他面向军须靡:“昆莫,请收回立我为储君的承诺吧,泥靡王子,他才应该是未来的乌孙王。”

    他又倏地转身,迎着众人或惊奇或赞许或不屑的目光道:“你们都是乌孙的男人,骑马打仗才是你们的天职,别整日如妇人那样搬弄是非”

    这次汉宫春宴,数月后仍常被乌孙人提起。他们谈论着宴席上精致新奇的汉家饮食和刺激有趣的王室关系。臣民总是愿意相信美好的故事,比如,国王军须靡与王叔翁归是他们见过的最彼此信任的兄弟。

    乌兰夫人显然也是这样认为。她喜欢这场令她扬眉吐气的汉宴。她只看到了左夫人气得铁青的小脸蛋,却没有探查到另两位汉妃比湖水还深的心。

    至于军须靡,他并未在翁归那磊落温暖的言语前动容。他提了一个打断了故事进程令已然准备欢呼易储的众人有些莫名其妙的问题。

    “右夫人,方才那些有身孕的乌孙侍女,从何而来?”

    解忧公主来到王座前,俯身行李道:“昆莫,她们是伊尔克部落的妇人,已由恩兹长老做主,与我汉家在伊尔克冶铁司农的工匠们通婚,臣妾斗胆,藉此庆贺天神护佑乌孙富饶兴盛之宴,请求昆莫应允她们的孩子随汉人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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