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长安汉使时,公主盯着军须靡和颜悦色的面容,越想越心寒。
汉使所为何来,军须靡不是不知道,公主曾经请求乌孙警告车师,军须靡也不是没有听过原委。他当初对公主的拒绝,就像一夜北风冻住了湖面,如今对长安汉使的承诺,又摇身一变成春日暖阳,融化了冰雪。
君无戏言。如此反复,只能表明,这个乌孙国君,在向解忧公主示威。
他要她知道,别以为他是她可以商量和求助的丈夫。初露雏形的汉乌联盟里,呼风唤雨之事,还远远轮不到一个和亲公主来胜任。
他也在向大汉示威,乌孙绝非车师和楼兰那样弱小的城郭之国。能够控制乌孙周旋于大汉和匈奴之间的节奏的,不是匈奴的僮仆都尉,更不是住在赤谷城一隅的汉家公主,而只能是乌孙人自己。
所以,长安汉使对我的指责,在公主看来,非但毫无道理,简直是又一次给军须靡看了笑话去。大汉国兵强马壮?那为何还要来求乌孙,而不是像当初漠北之役那样再来一次远征将匈奴人从西域也赶出去?
我在蒲昌沙海提出的条件,本就是解忧公主处境无奈之下的授意,希望通过车师王之口传递给匈奴人,只是她没有想到我最后竟然能见到右贤王。她在乌孙羽翼未丰,令我与魏喜前往车师冒险,已是寝食难安唯恐丢掉左膀右臂。上书天子言明课税与贺祭的怀柔之策,更可能品尝到触逆龙鳞的后果。
然而她没有选择的余地。
她害怕若不以迅速的筹谋行动甚至不惜折损人马来示忠,便会如无法再追踪猎物的鹰奴犬仆那样,成为汉室的弃棋。
故国使者的得寸进尺,使她多日来的积怨喷薄而出。而军须靡看似及时的解围,则又让她冷静下来,辨清了自己和大汉在乌孙王心中的位置。
想到这里,解忧公主不由回忆起那个秋夜,回忆起汉宫幽微的烛火和苓儿踟躇的琵琶声,以及军须靡复苏的渴望的眼神。起身离开留下军须靡和苓儿的那刻,解忧公主的心里有一丝报复的快感。军须靡的冷淡终于还是终结在她的手里,或者说终结在一个从细君公主和苓儿具象的身体中抽离出来的汉人灵魂里。
她也报复了自己的命运,以一种决定她人命运走向的方式。
可是解忧公主敏锐地觉察到了我的惶惶不安。
“阿嫽,我是在给两个心死的人找归宿,或许他们的心都能醒过来呢?既然苓儿回不去广陵,做王妃难道不好过做女奴吗?”
这是解忧公主送给我的第一个谎言。而对于相依为命的人的欺骗,一旦开了头,就会上瘾……
又一个春天来了,草原的人们欢欣不已。
在寒冬面前,所有的大国阴谋小国明伥宫闱纷争部落倾轧,都变得微不足道。人畜能否安然度过暴风雪和饥馑,挣扎着活下来,才是最重要的。
乌孙人过了一个太平的冬天。
赤谷城举行的春祭仪式上,各个部落首领面带喜色。坍塌的毡帐和冻死的牲口比往年少了许多,翕侯翁归镇守的东境也没有受到匈奴的骚扰,宁静的生活使乌孙人可以安心休养蕃息,女人和牝马的肚子,纷纷鼓了起来。这些圆滚滚的肚子,对草原来讲是最大的喜讯。乌孙人期盼着天山北麓的这片广阔天地,能被人口和牲口密密麻麻地填满。
需要一场盛宴来欢庆天神厚待乌孙。
汉宫正殿,奴仆们穿梭往来。今日,解忧公主以乌孙右夫人的身份,举办汉家春宴,邀请乌孙王室翕侯大将和各部落的首领。
按照公主的意思,正殿被分为两进,以半掩的织有玄鸟纹样的幄帐稍作区别。靠近髹漆画屏之处设王座,左右各列三排卷耳几,每条几上摆着金匕银箸铜鼎和玉杯。案几两侧则摆着fèng首灯和人俑灯。
春未深,汉宫的泥砖地面仍凉得很,奴仆们在案几之下先铺上干草,再覆盖羊毛毡,又在正殿之中烧起几个铜炉。
长安带来的乐工,在乌孙待了一年多,向乌孙的乐手和阿肯学到不少新的曲子,此刻卖力地吹笙奏瑟,迎接公主的贵客。
解忧公主因车师一事,揣测起军须靡的心思来便越发谨慎。从陈设到菜肴,她都还原了汉室的色彩。但汉宫的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都穿上了乌孙的盛装。
她站在那里心事重重的时候,翕侯翁归与右大将库尔班查结伴而来。这是公主与翁归分别一年后的第一次见面。
翁归热烈地盯着公主,即使在王座一侧的案几前坐下后,他的目光依然追随着公主。
公主当然知道。女人再笨,也有细腻的直觉,这直觉足以让她捕捉到人群之中那双锁住自己的眼睛。在应酬乌孙贵族的间歇,那些极短的瞬间里,公主果断地回头,迎上翁归的目光。
翁归赞许地笑了,这还是那个勇敢的带些狠劲的汉家女人。
微笑之后,他们之间好像在用眼神密谋着什么,最后达成一种默契。
这种微妙的滋润,使公主看起来明艳照人。
乌孙贵胄和部落首领终于齐聚一堂时,大家不免要在开席前,在心里比较着军须靡的这些王妃。
来自匈奴的左夫人须卜氏徒有后宫之首的名分,年轻娇嫩之外,那永远喜欢撅着嘴和翻白眼的习惯,实在让人觉得好笑。同样身为匈奴居次,乌兰夫人就气度雍容得多,与王孙长老们客套时,忽闪着兼有狡黠与纯挚的眼睛,偶尔在受到恭维时露出一丝不知
知所措的羞赧,真是将男人们撩拨得恰到好处。
最格格不入的,是那位莫名其妙成了苓夫人的汉人女子。整个汉宫,只有她仍穿着青色的花纹隐晦的汉家深衣,斜衽与袖边,还有那垂下来的锦带,都是靛蓝色的。乌孙人不喜欢这种没有生机的颜色。
不过大家立刻就被另一种神秘的颜色吸引了。
那是琥珀色的液体,盛在玉卮杯中,被奴仆们恭敬地端到贵客面前。数十盏明亮的汉式宫灯,使杯中液体的表面落满了星星。星光闪耀,带出沁人心脾的醇香,一点点刺激,一点点甜蜜,猛烈地冲入人的鼻腔后,又放慢了蔓延的速度,好像温柔的湖水,抚过人的四肢百骸。
酒,汉人的酒
乌孙人对酒并不陌生。他们世代喝马乳发酵后的酪酒,数十年前又从外族商队那里获得了莎车大宛等邻国的葡萄酒。然而奶酒和果酒,都没有这琥珀色液体令人发狂。
“臣妾请昆莫品评大汉的酎酒。”解忧公主举起酒杯,向军须靡说道。
“这是什么做的?”军须靡问。
“回昆莫,是用汉家的谷物,麦或黍多次酿制而成,因须用酒曲方能告成,所以和马奶酒或者葡萄酒很不相同。”
奴仆又鱼贯而入,端来许多没有盖子的竹箧。这泛着淡雅绿光的竹箧乃用汉地邛崃的慈竹精心编织,散发出若有若无的清香。竹箧中装着四样佳肴,冬葵菹熏牛肉拌苜蓿蒸饵糕。蒸饵糕的边上,还佐有一枚装着瓜醢的精致陶碟。
解忧公主没有举箸,而是直接拿起蒸饵糕,蘸着瓜醢酱送入口中,示范给宾客。
“我汉人的醢酱,可以用瓜做,可以用豆做,也可以用牛羊肉做,风味各不相同。”
翁归照着样子吃了块糕,咬了口熏牛肉,又将杯中的酎酒一饮而尽,恍然大悟道:“昆莫,诸位,汉人的这几样吃食,佐酒甚是痛快。”
接着上席的是野鹌鹑,烤得金黄,通体覆盖着产自安息的香料。奴仆们用匕首切开鹌鹑的肚子,一股混合着肉香谷香与果香的味道四溢开来。原来鹌鹑的肚子里,另有玄机,却是在填充兔肉丁胡葱之外,塞满了裹有杏干的汉家稷子。
乌孙人崇拜太阳神,对火炙烧烤之食有强烈的热爱。几倍酎酒下肚,正是需要吃上大块热乎乎的烤肉之际,草原行国的君臣宴饮之礼又原本不那么讲究,因此宾客们见到此般新奇的野味,不待军须靡和解忧公主说什么,纷纷抓起鹌鹑,撕扯着塞入嘴巴里,真是过瘾。
可是,乌兰夫人身边的泥靡王子忽然高声叫道:“我不要吃这只鸟,我要吃羊,要吃羊”
解忧公主莞尔一笑:“泥靡王子,你身份尊贵,赏光来我殿里,我怎会不称你的心意?”
言罢,她拍了拍手掌,几位显然已有身孕的乌孙女奴,小心地端上魁罐。
五岁的泥靡王子像只渴血的小狼,不顾烫嘴,急切而笨拙地用案几上的匕匙捞起魁罐里的羊肉,吸着舌头,乎溜溜地吃下。
他又捞起一块,嚼了几番,吞咽后,疑惑地问解忧公主:“喂,右夫人,你这罐里的羊肉,怎么还穿着皮袄。”
“王子,那不是皮袄,那是我汉家的汤饼。将麦磨成粉,做成皮子,包上剁碎的羊肉,再放进羊羹里烹煮。是不是很有趣,王子可喜欢吃?”
泥靡捣头如蒜,吃得欢畅。
一个脆嫩而阴阳怪气的声音响起来:“乌孙的王子,身上还有一半我匈奴的血统,竟被大汉的玩意儿哄得如此高兴,看起来连自己的舌头都恨不得吞下去。”
乌兰夫人抬眼,看着声音的主人,她的同胞须卜氏,冷笑一声道:“左夫人,等你什么时候也为昆莫生个王子出来,再来好好想想乌孙的王子到底该吃什么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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