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桃儿祭扫完毕,我带着李硕回到乌垒城,安远侯郑吉已在传舍等候我们。
“冯夫人,这边鄙之城,风物简陋,比不得长安。我嘱人准备了些炙鹿肉,夫人一行将就吃些,暖暖身子。”郑吉道。
我还礼:“子善,一同入席吧。没记错的话,你当年吃起鹿肉来可是不要命。”
郑吉讪讪一笑:“当年?当年虎狼之勇,如今形同朽木。我正待来年开春上书陛下,致仕还乡。”
郑吉比我小好几岁,但此刻,他从袖口露出的柴瘦不堪的双手,和执起杯盅时略略颤抖的情状,看起来和常惠一样,也是真的老了。他们就像一面铜镜,照出我自己。塞外风雨尽平生,我们这几个人,好歹命还在,每次各奔东西前,仍有力气叙叙旧。
“冯夫人,你觉得,甘延寿可当得起这西域都护之责?”郑吉直言道。
“君况?”我微微沉吟:“君况敏于行而善于言,甘露年间,以期门郎护我游说乌就屠。其后多年往来中原与西域,且在朝中能与萧长倩辩策于大殿之上。你将这经营多年的西域都护府交于此人,当可放心。”
郑吉以拳击案,喝道:“萧长倩,萧望之,哼,此等朽儒,只知广收门徒皓首穷经,唇舌翻飞便诓得陛下几易其策,安知吾等在塞外出生入死才换来如今的局面。本始初年常惠大败匈奴于乌孙,他萧望之在哪里?神爵二年我迎先贤惮收车师,他萧望之又在哪里?冯夫人,说起来,你这条断腿,却是拜他所赐。”
酒气涌上来,郑吉的一张老脸通红。我甚觉宽心,几十岁的人了,还能动怒至此,倒不失为血性充盈的好事。
我第一次见到郑吉,是在五十年前的车师。
初秋的风沙,卷起层层金色的胡杨叶,引领我们来到沙海。自那日乌孙草原狼口脱险,汉军旧将郭平便率部下一路护卫我们。看得出,我的护卫长魏喜起初颇有些提防他们,但几日相处之后,他倒主动向我提及郭平有归附公主之意。
元狩年间起,大汉京畿的护卫兵力主要是南北二军,其中南军又分为卫士与郎官,分别由卫尉和郎中令统帅。魏喜是郎官出身,而郭平本是卫士,因此他二人同属南军一脉。郭平当年的逃军之举,乃凄凉际遇激发的悲愤使然,如今茫茫草原竟得遭遇故国同胞,魏喜的一身汉甲又触动了郭平内心深处的抱负。
这真是老天有眼,在公主捉襟见肘之际,凭空送来这样一支汉人亲兵。
“冯夫人请看,那蒲昌沙海边缘的城郭,便是车师王城,兜訾。”郭平抬起马鞭,指着不远处的绿洲之城道。他数年间受雇于各国商队,往来西域北道,对车师这个北道咽喉,自是相当熟稔。
兜訾城的护卫望见我们胡汉相杂车马辚辚的队伍,近前又瞧见我手中的使节,知道不是一般的往来商旅,少顷便请来了车师的译长,引我们入城。
我仔细打量译长,他黄发卷曲,高鼻白肤,与楼兰人很像。和亲乌孙的路上,公主与翁归在楼兰过冬时,曾命我向楼兰王索取淡水,因此我进过楼兰王宫,也见过楼兰市井。而眼前的兜訾城,恍如另一个楼兰王都。金色的沙土与彩色的鹅卵石黏筑夯垒的屋宇,圆拱形的木格窗栅,户户门前斑斓的陶罐与花草。整个兜訾城,男子形容整洁,妇人举止端庄,是定邦知礼的模样。
然而,当这些车师人的目光触及我手中的旄节继而辨清我们的面目时,他们无法再依靠蔚蓝的双眸掩藏仇恨。
我知道,此刻所见的精致美丽的兜訾城,曾在汉军面前战栗惊恐。元封三年,因车师与楼兰数次充当匈奴耳目,斩杀汉使,陛下命赵破奴西征。赵将军仅率七百精骑便攻破楼兰,俘获楼兰王。汉军旋即北上,来到车师王都兜訾城下。
“汉使,哦,冯夫人,当年,另一位叫王恢的汉使便如你一样,站在本王的面前。”车师王看起来比乌孙王军须靡年长许多,见到我们前来,并不惊讶。
他从王座上站起身,抬头仰望了一下王宫穹顶外的天空,缓缓道:“王恢质问我,身为一国之君,为何首鼠两端,频频受匈奴人驱遣劫杀汉人。我相信同样的问题,那位赵将军也问过楼兰王。”
“小国在大国间,不两属无以自安。这就是楼兰王的回答。”我说。
车师王回过头,目光浑浊。如果说陛下的眼里是火,军须靡的眼里是冰,楼兰王的眼里是水,那么车师王的眼睛,则像一团风沙,茫然无涯。
“楼兰王说的难道不对吗?冯夫人,你可知道,我年轻时常问自己的长兄,我们车师人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每隔一阵,便有铁骑呼啸而来,将兜訾围住,逼迫我们向他们下跪听命于他们。后来我的长兄不愿臣服于匈奴人,被他们射杀。那一刻我明白,我们车师人,如此弱小却又立国于往来要道之上,便是致命的错。”车师王抱住自己的头,闭上了眼睛。
“所以你抛弃了你的心上人,娶了我这个龟兹公主,其实是看中我龟兹的两万胜兵。”车师王后从王殿的帷幔后走出来,带着嘲讽对车师王说道。然而她眼里的关切与怜悯出卖了她的内心。这车师王后,虽乍一看窈窕曼妙,语音清脆,但脸上略显松弛的皮肤却告诉我,她与车师王应是一般年纪。想来多年相伴,共同勉力求全于强国之间,车师国王与王后,早已谁也离不开谁。
“冯夫人,”王后转向我道,“可是龟兹和车师的兵马加起来,在匈奴人面前也是孱弱不堪。不杀你们汉人,我们便活不下去。换作你,你又可有什么好办法?”
我默然良久,长叹一声。如当年赵破奴王恢那般,败楼兰,得楼兰质子,意图杀鸡儆猴,然而车师
,乃至西域其他诸小国,便真的忠于汉室了吗?不与他们背后的匈奴人决个胜负,我大汉就算将这些小国逼上绝路,又有何用。
“大王,王后,冯嫽此行,虽持汉节而来,实非兴师问罪。我大汉解忧公主,刚成为乌孙的右夫人,以我汉人的礼仪,本当及时通好周边各国。奈何公主万里西行,不适水土,军须靡忧其玉体,歉难应允公主亲往诸国。公主岂能辜负乌孙王的恩宠,故令冯嫽代为出访。”
我命莎娅开启木箱展示礼物,又向车师王后道:“解忧公主在中原时,精通音律,若她得知车师王后乃龟兹公主,必欢喜不已。素闻龟兹为西域乐都,人人能歌舞,尤擅琵琶与箜篌,据说弹奏起来,能引得百鸟齐鸣,万兽相和。我中原亦有弦琴锦瑟,愿他日闻于王后。”
早在来王宫的路上,我便发现兜訾城内有不少琴鼓坊,且有衣着华丽一看就是宫人模样的年轻女子光顾试琴,向译长打听,得知王后的故乡,方恍然大悟。
果然,听我谈及音律,车师王后紧蹙的眉宇舒解开来,朱唇轻启,笑颜微露。这一笑,着实令我惊叹,她真是个美人。自随公主出塞后,我每见到胡妇,便由不得要与中原女子相比。胡人女子那浓烈明艳的面庞和热切坦诚的目光,越来越令我沉迷其间。而卫皇后,苓儿,以及只在梦中见过的细君公主,她们是与我一样的汉人女子,却令我心存忌惮。我害怕见到她们,她们的躯壳里似乎有着无尽的忧愁与惶恐,她们连呼救的努力都不曾作出过,只是如一团泥,由着命运捏出各种形状。
翌日,王后邀请我们观赏宫廷乐舞,席间问我:“冯夫人,你中原的琴瑟,以何为弦?”
“王后可听过吴丝蜀桐?中原以琴为尊,另有瑟筝汉琵琶,以蜀地梧桐为体吴地蚕丝为弦者,乃上品。若这北道一路太平,中原汉商自然愿意多运些汉地琴瑟前来互市。”
听到“互市”二字,王后似是忽然想起一事,大惊道:“冯夫人,你们这几日便离开车师罢,匈奴的僮仆都尉,应该离兜訾不远了。”
...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