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狼散开时,卡若的遗骸露了出来。
其实哪里还留下什么,零碎的一团皮衣布裤中,只有大半个挂着点肉渣的头颅。一只狼前锋曾试图再次咬碎它,没有成功。这半爿骨壳,终于让人在狼牙下,保留了最后一丝尊严。
我们的心猛烈地跳着,速度已令我们接近窒息呕吐头疼欲裂等**痛苦的边缘。这短暂的时间片段里,我们的精神因高度集中而仿佛炼合成一束探寻的光,直指狼王。
接下来,你意欲何为?
狼王驮着狈,趋步上前,站在卡若的头颅边。狈又开始哭了。是的,我确定这不是示威,也不是献计,而是哀哭。所有懂得什么叫绝望的生命,无论人还是狼,都明白愤怒与哀伤的区别。
狼王回过头,舔着狈的耳朵,似在安慰它。群狼则缓缓聚拢,仰起头,以一种稳定的节奏此起彼伏地嗥叫。
我猛然醒悟,它们,似乎是在举行某种仪式。
有一个细节,这群狼每一只几乎都膘肥体壮。我记得那个春天的黄昏,右大将库尔班查帮我和苓儿将野猪驮回汉宫时,一路曾谈论过一些草原动物的习性。“狼以牛羊鼠兔为食,只有寒冬饿极了的孤狼,才会想到吃人。”库尔班查说。
想到这里,我不由稍稍转头,寻找带去车师做礼物的那些狼皮。是否狼皮的气息,引来了这群狼?
狼王以一声严厉的哈气声,终结了狼群的挽歌。它面向我们,绿色的眼珠后是橘色的火焰。
魏喜不愧是条响当当的汉子,毫无畏惧,执刀迈进一步,死死盯住狼王。未熄的营火映照出他目眦欲裂的表情。
远处传来雷声。初秋也会打雷?人与狼似乎都一愣。
那不是雷声,是马蹄声我们四肢仍僵硬,身上的汗毛还竖着,但思维的弦音已开始复苏。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传音的方向,苍茫夜色中,终于开始出现点点火光,随之而来的是人的吆喝声。
“弟兄们,喊起来”魏喜是最先彻底醒悟的一个,他举起环首刀,大声号令困境中的伙伴呐喊求救。
遥遥呼应的人的清叱,不可能令狼群无动于衷。但群狼仍保持着合围之阵,没有丝毫慌乱。他们只是微微调整着耳朵的角度,在陡然起变的的事态里,唯恐捕捉不到来自首领的最准确的信息。
狼王收回前倾的脖颈,冲着我们发出短暂的“呵呵”的声音后,一声长嗥。狼群立刻改变阵型,解散了对我们的包围,像从石滩上撤退的大河之水。狼王见众狼退出数十步之遥,便也驮着狈转身,追上狼群,超越头狼,带领队伍朝着西南方向的莽莽青山奔去。
片刻后,那听到我们呼救声的马队来到我们面前。约有二十余人,皮帽短袄,身背长弓,马背一侧挂着箭袋。
当先那人跳下马,朝我们走来。当他在月色与火光的双重映照下看到魏喜和我的脸时,似乎忽然怔住,继而一把扯掉自己的帽子与面巾。
“你们,是汉人?”他用清晰的汉话问。
那个夜晚,我听到了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是关于人。
太初二年,大汉天子派贰师将军李广利初征大宛,夺汗血良驹,雪汉使被杀之耻。那是汉军经历的分外严酷的冬季行军。与后来再征大宛的所向披靡不同,李广利的第一次西征苦不堪言,沿途小国拒绝向汉军提供水与食物,汉军只能逐个攻打。作为第二代外戚将军,李广利并不像卫青霍去病那样是个天才的统帅,他甚至连他们的运气都没有。严冬过去后,当他带着队伍跌跌撞撞来到大宛东境的郁成城时,只剩下几千人。郁成王带着两千胜兵,轻易地便击退了汉军。李广利无奈之下,只得向河西撤兵。
九死一生的残军中,有一个叫郭平的校尉。他看到晨曦中玉门关的箭楼时,对怀中因刀伤而奄奄一息的族弟说:汝得医矣。
然而,玉门关守将没有打开城门。长安来的使者站在城楼上,宣读了陛下的诏书:李广利上书罢兵,损大汉之威,令屯守敦煌以待援军,不得入关。
郭平在敦煌外的草坡上掩埋好族弟的尸骨,带着十余汉卒逃了军。西边是迷离的噩梦,而东边是清醒的无情。他们只能向西北方向走,不知未来在哪里,直至遇到西域的商队。
他们成了商队雇佣的护卫。乌孙康居莎车龟兹,甚至大秦,都做过他们的主顾。最终,他们落脚乌孙与车师交界的草原。
“这里离玉门关很远,又不是最远。”郭平喝了一口马奶酒,略带自嘲地说。
第二个故事是关于狼。
冰雪消融,乌孙草原开始恢复生机时,一头母狼在云杉林与牧场的边缘觅食。这头个子小小但年轻漂亮的母狼,刚在上一个冬天下了一窝狼崽。初春,狼崽长成了小狼,随着母狼一同来到崭新的天地间,学习打猎。然而,狩猎还未开始,母狼却先成了猎物。它中了伊尔克人卡若的捕兽铜夹。
卡若是个皮货商,母狼一身比水獭更油亮的银色毛皮令他欣喜若狂。他叫来几个伊尔克壮年,准备对母狼出刀时,一群黑色的小狼出现在捕兽夹附近。小狼还是毛茸茸的模样,尖牙与利爪却已成形。它们缩在草丛后,盯着自己困兽犹斗的母亲。年长的乌孙人看到了,劝卡若放了母狼。卡若不置可否,但这天的确没有杀死母狼。
次日,卡若的帐前多了几只雪兔和灰鼠。小狼们竭尽全力奉上这些卑微的贡品,试图向人类换回母亲的性命。然而,人心就像酒杯,
有的装着佳酿,有的装着鸩毒。卡若在笑纳贡品的同时,用弩箭射杀了小狼。
恶毒的人,往往因自大而喜欢放慢作恶的节奏,似乎这样有利于快感的延续。卡若剥下小狼的毛皮,当着母狼的面烤了它们的肉,但依然没有对母狼动手。
当天夜里,伊尔克人在煦暖的春风里酣睡,而兽夹上的母狼咬断了自己的双腿。没有人知道它依靠后肢如何离开,只有伊尔克的老人听说此事后,面色铁青。他们看到卡若,就像看到一个魔鬼。
“我认得那只断腿的母狼,我认得它”方才在狼群分食卡若时尿了裤子的伊尔克年轻人,讲完这个故事,抽抽噎噎地哭起来。那哭声带着窝囊,又透出一种释然。他不是作恶者,却是知情者。命运在这个年轻人身上开了个不致命却糟心的玩笑,安排他扮演一名魂飞魄散的阿肯的角色,将人心臭气熏天的部分撕开来,铺展给世界看。
狼王身上的狈,原来只是一位复仇的母亲。而人类,才是真正的狈,兼具狼的凶残,与狐的狡诈。
我走出帐外,天色渐明。东方逐渐清晰的朝霞映照着赤如意火红的身体。
我抚摸着它的鼻梁,轻声问它:“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对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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