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兹是个守信的首领,但他那一头威风凌凌的白发,依然无法立刻成为我们在伊尔克农垦的通行令。不出所料,开田种谷的举动,遭到了一些伊尔克权贵的反对。
乌孙草原有许多世袭的萨满巫师,他们与来历不明的琴雅不同,不只回答人们关于灵魂的问题,也不只主持祭祀与生死仪式,而是渐渐地因话语获得财富,又因财富获得权力,最终影响着长老议事会的决定。
“土地是草原的皮肤,伊列河水是草原的血液,而这些居心叵测的汉人,竟然要挖地引水,那是要剐掉我们伊尔克的皮肤、抽干我们伊列河谷的血液呐。”一个黑袍萨满,怒气冲冲地指着我与司农丞许融的鼻尖说道。
盛夏天气,议事大帐内闷热不已,但这个巫师穿上了自己最厚的一件长袍,还戴上高高的尖角皮帽,任汗水从额头流淌到下巴颏儿。
从赤谷城随我而来的汉宫乌孙女奴莎娅扑哧一声笑了:“我说帖木尔巫师,今日既不需要庆生,也不需要送丧,更不是我们伊尔克的颂神仪式,您穿成这样,不怕把自己热晕过去嘛。”
“小丫头,我认得你,你是海西姆家的莎娅,你出生的时候,还是我去做的新生礼。你仗着家族在赤谷城侍奉王室,便这样与一个萨满巫师说话?你须记得,雏鸽的翅膀再硬,也飞不到山鹰的高度。”
另一个长老咳嗽几声后,制止了帖木尔与莎娅的斗嘴。他向我抚胸行礼,语气比帖木尔礼敬了不少:“冯夫人,你们用那些铁家伙翻开草地,种上你们说的五谷,让牛羊吃什么呢?没有了牛羊,我们乌孙人可怎么过下去?”
“长老,乌孙草原流传着一句话,在未知的山丘前止步,也许就错失了山后辽阔的牧场。我想,这句谚语的意思大概是,不要迈开尝试新路的脚步。我的乌孙话还说不好,请莎娅回答您的问题吧。”
接下来,莎娅的表现,让我深深意识到,比“冯夫人”的名头更能派上用场的,是这个姑娘的伶牙俐齿。
草原行国的男人,本就对女人议事不以为奇,加之莎娅又是个年轻漂亮的本族女孩,语言就像阿肯歌手一般生动有趣,更令帐中生硬的气氛缓和下来。她伸出结实饱满的手臂,指点着羊皮地图上的山川河流,配以夜莺似的婉转嗓音,解说司农丞许融的开渠屯田谋划,竟渐渐吸引了不少长老的认真聆听。
议事会从日中开到哺时。终于,几个富有开明的家族愿意相信,汉人能播种越冬的谷物,而这些谷物收获后,不仅能填饱人的肚子,还能做成不怕腐烂的饲料,并且远比干枯的秋草更能育肥牲口。
“你们看到这位冯夫人的红马了吗?”莎娅道:“它在汉宫,吃的就是大麦和黍料。想必大家也都熟知,一匹成年母马若吃干草,每天须吃三槽,而喂黍饼,一次夜料就够。”
乌孙人当然是懂马的。赤如意的外形与西域马如此不同,但不少乌孙人第一眼看到赤如意时,那从上到下打量一番后露出的赞许的目光,足以证明它是一匹精心喂养的良驹。
“我们伊尔克的牧草并不肥美,”首领恩兹说:“否则,我们这样的小部落,也不至于能在几个争抢牧场的大部落间安然求生。以往,大宛、疏勒甚至月氏的商队也带来一些谷物与我们交换铁器,我看你们吃得也津津有味。谁说我们乌孙人只吃得下牛羊与奶酪”
是啊,多年前我们在河西,不也跟汉人学过田事。几个权贵附和道。
我向恩兹使了个眼色,老人心领神会,结束了议事会。
使者不是武将,莫希求每场唇枪舌战都能分个你胜我负。况且,这半晌口舌并未白费,至少已让我们在心中记下那些亲汉的富户。
后面的几日,我带着许融与莎娅,用螺钿衣箱叩开了几位富户的帐门。那散发着幻彩贝光的玄漆木箱里,装着正适合夏季穿着的轻纱薄绢和来自长安宫廷的胭脂水粉。
在司农丞许融看来,我们新做的这笔交易相当划算。几件哄妇人开心的玩意儿,便换来了他最需要的劳力——富户们答应,每家出十名强壮的年轻女奴。
入秋前,两条带有斗门的沟渠,从伊列河的一条支流蜿蜒而出,伸入山丘脚下。那片牧草稀疏的土地,已经被翻了一遍,赭红色的土壤看上去蓬松柔软。为防止牛羊啃食庄稼,乌孙人在周围用松木条扎上了篱笆,还搭起简单的毡帐,供轮值看守的女奴居住。
许融说,选中这处土地,不仅为了堵住那些指责我们破坏草场的伊尔克人的嘴,更重要的是,倘若来年遇上伊列河春旱,山上解冻的雪水或许还能救急。而对于播下的麦种能否出苗过冬,许融心里也没底。此刻,均属铁官杜煜曾经忧心忡忡的神情,挪到了他的脸上。
就在这个当口,赤谷城汉宫的护卫长魏喜,忽然来到伊尔克部落。
“冯夫人,公主有令,命我护你出使车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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