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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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汉元年的盛夏,我站在乌孙国伊尔克部落的土地上。远处,乌孙国的两大河流,伊列河与特克斯河交汇后,丰沛的河水如大树的根系般,肆意而优美地在草原上四散开来,形成星星点点的湖泊与溪涧。

    刚到伊尔克部落不久,我就骑着桃儿的赤如意去水边溜达过。水,是一种令人又爱又怕的东西,人们追着它、缠着它才能活下去,作为交换的条件,便也让它知晓了日子里所有的秘密。在长安,我见过建章宫的太液池。那也是一泓碧水,但每道涟漪却似乎都带着取悦的意味,仿佛陛下那些美人的眼波,池中的每条水草也都藏着幽微的低语,诉说着池边高低起伏的宫阁中的阴谋故事。

    而乌孙草原的水,装着雪山、森林、鲜花与牛羊。这面镜子映照出天地肇始的景象,并未掺杂人的心思。起初,我似乎无法适应这种安然的静谧,觉得自己踏入了一个神祗的世界,不知如何与它交谈。我只能把目光从天地的尽头收回来,俯下身,贴着赤如意温暖的脖颈。

    离开赤谷城时,桃儿坚持让赤如意跟着我。她说,冯阿姊骑术这样差,哪里能降得住那些高大的乌孙马,而赤如意身量矮小,就算冯阿姊摔下来,也不至于就丢了性命。

    我知道她越喜欢对你占点口舌便宜,就越说明她亲近你,所以也就习惯地吞下了这出色的女骑手的嘲笑。没想到她收起揶揄地神情,对解忧公主正色道:“赤如意有灵性,若有什么险境,它定能带着冯阿姊脱逃。”

    “你瞎说什么,阿嫽不过带我汉家工匠去传授冶铁之技,一路给乌孙各部礼赠些丝茶漆器,乌孙人巴结她还来不及,何险之有!”公主嗔道,随即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明白,此番北上,我们的意图何止打铁送礼这般简单。在王妃乌兰夫人的眼里,解忧右夫人,这位她曾经想象过的汉室敌人,现在看来比她的匈奴同胞、左夫人须卜氏容易相处得多。在乌孙王室的贵族眼里,这位右夫人成天笑眯眯地,骑着乌孙马,身姿潇洒,出手大方,送的锦缎金器,哄得他们的女眷眉开眼笑,都顾不得与帐下的年轻女奴争风吃醋了。而只有我知道,回到汉宫深处,解忧公主常常支颐沉思。

    “阿嫽,我要屯田,我要让河西的汉民迁来乌孙。”她对我说。实际上,她现在已是汉室在西域的最高官员,权力加身的局面令她原本坚定的意志,更具有干脆的执行力。权力也令她的语言,简练得如同一张没有雕饰的弓。

    我于是想起在和亲乌孙的西行之路上、经过轮台城时看到的情形。贰师将军李广利远征大宛时,沿途小国畏惧大汉军威,纷纷提供给养,只有轮台国闭门不纳。在强者面前,弱者的骄傲耍得再漂亮,也没什么幸运的结局。汉军血洗轮台,扬长西去。去岁,城外留下的漫漫坟茔还未长出新草,汉室便遣使者校尉带领大批河西的汉民驻扎屯田。

    公主说得对,得到乌孙王军须靡的宠幸又怎样,就算她肚子争气,连生数位王子,也不过是多分得几顶王室的毡帐、几块牧场伊列河谷的牧场,又如何靠这些与万里之遥的长安搭上干系。

    匈奴人之所以从来都无法彻底征服一块土地,就是因为他们的箭矢不过像冰雹一样,气势汹汹地打砸一阵,留下一些凌乱的仇恨便没了踪影。而真正有力量的,是和风细雨,润物无声。长安的滚滚财物,中原的冶炼术、开渠术、农垦术,然后是汉民的入境。当有一天,乌孙人发现,除了先王猎骄靡曾经被匈奴单于抚养过这年代久远的恩惠外,匈奴人只会派来恶狠狠的使者索要蹛林大会的朝贡,而汉人与汉物却充斥着他们和平的生活时,便是乌孙对匈奴拒属、联手汉室将它们往漠北驱赶之日。

    然而,草原行国,游牧之邦,如何能轻易接受异族人来定居农垦。所以,本就与汉家颇有渊源的伊尔克部落成为解忧公主的第一个目标。她仿照汉制,给了几个领头的汉人工匠均属铁官与司农丞的官衔,虽然尚未奏请长安授印,却显然已经点燃了他们的精神。

    而我,从公主那里得到了将陪伴我一生的名号——“冯夫人”。

    “阿嫽,你不用在意品衔,你只需知晓,你背后是我,我向整个草原宣告你不再只是我的侍女,便没人敢轻视你。”

    我想我此生都无法模仿公主的这种万军上将的气势。追随如此内心强大的主人,是喜是忧,我无从知晓。

    “冯夫人,第一批环首刀已打制完毕。”均属铁官杜煜的禀告,打断了我毫无节制的怀想。来到伊尔克部落月余后,汉人工匠终于向乌孙人证明,我们没有白白享用他们的羊肉与酪酒。

    我来到熔炉边临时搭建的武备库,看到毡帐前的刀架上一片寒光,似乎能将六月的烈日冻住。穿着布衣的汉人铁匠,与赤着上身的伊尔克铁匠,围在那里议论纷纷。

    均属铁官杜煜本是南阳人,出身冶铁世家。伊尔克部落一种极其坚硬而有花纹的矿石触发了他血液中对于铁器的敏锐。他带着手下,将乌孙人无法锻打的这种镔铁,变成连刀刃都能经过淬火而变得分外锋利的武器时,他数日来交融着希冀与担忧的脸,终于舒展开来。

    恩兹,伊尔克部落的首领,接到禀报,也赶了过来。他惊讶地发现,汉人工匠是如此细心,连刀柄的圆环,都镶上了鲜艳的孔雀石与玛瑙。这样一柄佩刀,足以让他在部落首领的议事会上,再次证明自己部落的实力。

    当然,刀架旁一副新打制的犁铧,也逃不过他鹰隼般锐利的双目。他回头注视着我,以及一旁的司农丞许融。现在该是乌孙人履行承诺的时候了。

    “冯夫人,明日,我便派人引领你们勘地探水。”

    一片云遮住了太阳,却难掩不远处几个年轻的乌孙女孩热烈大胆的目光。公主吩咐过,汉人工匠中如有愿妻乌孙女子者,重重赏赐。

    女孩们脸颊绯红,如冶炉的余焰。愿如此生机灼灼的赤色火光,将我们这些汉人翻越勃达岭时离乡背井的彻骨恐惧,烧个一干二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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