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梅伯翰轻笑着捏了捏自己的眉心，继续翻看着面前的账册。
“这是明年在三店楼上扩建的设计图···”崔经理将一叠厚厚的图纸展放在梅伯翰面前简单的解说道,“重点在四楼的电影茶室和顶层的露天咖啡厅···”他正说着，忽然听见门外响起了一阵敲门声。
梅伯翰微微探出头来说了声“请进”，便见秘书神色为难的伸了半个身子进来，嘴都还没张呢，就被外面的人拉到了一边。
“是我。”苏清雪抱着一个大盒子径直走了进来。
“哦，原来是苏作家，”崔经理笑着微微欠身道。他见梅伯翰向他点了点头，便识趣地找了个借口离开。
苏清雪面无表情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指尖，直到她听到门外崔经理的脚步声渐渐消失，才不急不忙地抬起头来。
“这些东西···还给你吧···”苏清雪说着，把手中的盒子推到了梅伯翰的面前，里面有梅伯翰送她的大衣和礼服，还有两人的信件以及那些随信附着的小东西，零零碎碎的都堆在一块。
梅伯翰微微有些吃惊地看了那盒子一眼，又很快恢复了平日里的从容。他轻笑着缓缓起身，绕到了桌前向苏清雪走来，眼看就要撞上了，也丝毫没有要退闪的意思。
苏清雪望了他一眼，不由得心中生出了一丝慌张。她又想起了昨晚的当着梅伯翰的面吻了唐琪的事，竟不自觉地心虚起来，一直被梅伯翰逼到墙角才猛然回过神。
“君子之交淡如水，有这些东西倒是个累赘，还是两清了的好······”她强作镇定地说道，可又不敢直视梅伯翰的眼睛。
“好啊···”梅伯翰也偏过了头轻轻笑了起来。
“既然这样，那这个也欠着你的就不好了···”他看出了苏清雪的忐忑，却偏要迎上她的目光，惊得她不自觉地又往墙上贴了贴。
苏清雪被梅伯翰这样看着，不禁背后一寒，生出了一股莫名的压迫感。她忍不住偷偷哆嗦了一下，正准备强撑着问是什么，就被梅伯翰突然擒住了双手抵在了墙上。
“你···”苏清雪的话还没出口，梅伯翰的双唇便猛然落下，一瞬间烧化了她嘴里所有的字。苏清雪惊恐地望着他，微微颤抖着想要挣脱他的双手，却被一股熟悉的香味抽去了所有的力气。
是返魂梅。
苏清雪愣住了。她鼻头一酸，身子突然安静地软了下来，心中一闪而过的一丝不知是惊喜还是欣慰混在眼泪里缓缓滑落了下来。
“嗯？”苏清雪感觉到梅伯翰离开了自己的双唇，他松开了一只手，好像是从哪儿掏出了一条手帕，然后轻轻拭去了自己脸上的泪渍。
她睁开眼一看，原来是自己绣的那条。
“对不起···”梅伯翰凝视着她，声音沙哑地低声说道。
苏清雪看着他那布满血丝的双眼，心中的委屈一下子涌了上来。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一下子就冒出来了那么的眼泪，“吧嗒吧嗒”地溅落了下来，像雨打池塘似的，在自己前襟晕开了一朵朵涟漪。
“对不起···”梅伯翰又说了一遍。不知为什么，他的眼神看起来有一丝迷蒙，苏清雪连着喊了他两声，他都没有回答。
“你怎么了？”苏清雪瞧着他的神情有些不对，赶忙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结果吓了一大跳。
梅伯翰的额头烫得快要连鬓角的发丝都快烧起来了，他望着苏清雪的眼泪止住了，不禁笑了一下，然后便一头栽到了苏清雪怀里，不省人事了。
苏清雪自然吓得不轻，但还是强打起精神让秘书叫来了崔经理。他们一起把梅伯翰送去了圣约翰红十字医院后不久，梅风吟也跟着急诊的李主任赶来了。
“不是什么大问题···”李主任从病房里出来后，一边摘下脖子上的听诊器，一边微笑着向崔经理和苏清雪摇了摇头道，“估计是昨晚上受了寒又加上没有好好休息的缘故吧，梅翁到底不是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啦，还是要好生注意保养才是啊···这样说起来，你这个医生可有些失职啊···”他说着，半开玩笑似的看了梅风吟一眼。
“唉，您又不是不知道我们的老板的脾气···”崔经理见梅风吟面露难色，赶忙笑着上前为他开解道，“他啊，一忙起来也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再说了，咱们谁敢做他的主呀···”
“到底啊还是府上缺了一位知冷知热的女主人···”李主任说着，忽然意味深长地看了苏清雪一眼，惊得她不由得红了脸，急忙看向了别处，假装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你要抓紧了！”他忍俊不禁地拍了拍梅风吟的肩，又特地多看了苏清雪一眼，便和他们告辞了。
苏清雪用一脸“管你什么事”的嫌弃表情朝着李主任的背影狠狠地翻了一个白眼，看得梅风吟和崔经理都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听见了？叫你要抓紧了！”苏清雪没好气地蹬了梅风吟一眼模仿着李主任的语气重复道。她正在思索着要用哪些更犀利的言辞回击时，病房里的护士便出来了。
“苏小姐吗？”她一边笑着看向了苏清雪，一边偷偷地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她，“梅先生醒了，他请您进去呢！”
苏清雪讪讪地“噢”了一声便轻手轻脚地推门进去了。
梅伯翰躺在床上正在输液，他虚弱地望着苏清雪笑了一下，抬起了另一只空着的手。
苏清雪心事重重地微微扬起了嘴角，她上前握住了梅伯翰那一只悬在半空中的手，轻坐在了他的床边。
“都是些小东小西的，犯得着再去找回来么···”她有些责备地瞪了他一眼道。
“扔了不就算了么，就当是欠着我的情了又能怎么样···这下好了，你为了捡这些个劳什子却把自己身子弄坏了，却倒显得是我的不是了···”苏清雪说着越发觉得委屈，眼眶竟不觉又红了起来，梅伯翰一看急了，赶忙想要撑坐起来，却又被苏清雪给按了回去。
“别乱动···当心针扎破了血管，又得挨一针···”苏清雪胡乱地擦掉了脸上的泪水严厉地说道。
“幸好东西是找回来了···”梅伯翰抬手轻轻拭去了苏清雪眼角还未擦净的泪渍自责地垂下了眼帘道，“要不然，就凭着我说的那些混账话做的那些混账事就算被扎一百针也是应该的···”
“好了···”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清雪给堵了回去。她温柔地将食指轻轻抵在了梅伯翰唇间，轻轻笑了起来，“这事儿就这么过去了，谁也不要再提了···”
梅伯翰望着苏清雪没有说话，他轻轻握着苏清雪的手就这么认真的凝望着她的眉眼鼻子嘴唇，他不知道原来自己竟是这样的想念这张脸，明明就在眼前，可还是忍不住要多看一眼，就像是看着握在掌心中的雪花一样，看一点就少一点，所以要把一分钟掰成60秒来用，每一分钟好多看59眼。
苏清雪也没有说话，她找护士要了瓶医用酒精用药棉浸了，然后轻轻地为他擦拭着手臂，“忍忍，先睡一会吧···”她说着，揭下了梅伯翰额上的湿毛巾，重新过了一下水。
“你在我的西服口袋找找···”梅伯翰微笑着指了指窗前沙发上担着的衣服，“你送给我的手帕在里面。”
苏清雪红着脸“噢”了一声，她看着自己绣得梅竹图，马马虎虎的针脚，配色过渡也不太自然，还好是找店里的绣娘要的底样，要不然连构图都看不得，不禁自惭形秽起来，还好是用返魂梅熏过的，否则真是一无是处。
“我说，这个你就还给我吧，赶明儿我重绣一条给你···”苏清雪不好意思地偷偷看了梅伯翰一眼道，“我自个儿都看不下去了···”
“你绣的一百条我都不嫌多，不过还给你可不行，”梅伯翰笑着“硬”把手帕接了过去放在了枕头旁，顿时一阵清冽的梅花香气扑鼻而来，倒是将酒精和医院的消□□水味冲淡了不少。“诶，说起来还不知道你还有这个本事，这个年头都时兴舶来的香水，且不说品香了，就是连熏香的习惯都不大多了。”
“我奶娘的婆婆是我们苏州城还活着的为数不多的老香婆了，他们家的这门手艺能从宋朝传下来不简单啊，我爸说我奶奶在世尤爱品香，所以我爷爷就把她老人家养在家里了，奶娘多多少少也学了些手艺，”苏清雪说着，脸上不由得扬起一阵得意之色，“关键是啊，她老人家走的时候留了好大一本香谱下来，奶娘见我喜欢就送我了，说是啊，这种宝贝留给我们家小姐才不算是糟践了···”
“不过我出国之后碰的就少了，基本上都是我爸找人制了成品寄给我，他说英国多是雨天，燃点香驱驱湿气···”苏清雪忽然想着，自己也是个半吊子，梅伯翰怎么看着也比自己懂行，便也不敢把话说满了。
她陪着梅伯翰说说笑笑，聊着些无关紧要的闲事也不觉得时间过得快，中午时梅家的司机老罗送了饭来，她才知道快12点了。不知道是梅风吟还是崔经理交代了，老罗送来的便是两人份的饭菜，菜做的也很清淡，一份龙井虾仁、一份清炒芥蓝，一人配了一盅肉饼蒸蛋，还有一份清鸡汤。蛋是用高汤隔了水蒸的，配的全是瘦肉，嫩得不得了，苏清雪就着这一盅蛋吃了两大碗饭。她想着这事儿决不能让常妈知道，连她这向来不肯添饭的都忍不住多吃了一碗，到底还是小孩子心性，“隔锅香”，。
“看来我们家的厨子倒是很对你的胃口么···”梅伯翰虽胃口不大，但看着苏清雪吃得很香的样子，也不由得多吃了两口。
“嘘···”虽然旁边没外人，苏清雪还是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这话决计不能让我们家常妈知道了，要不然我真得上你们家去蹭饭了···再说了，我都两顿没正经吃饭了，能不饿吗···”她说着，不禁一脸“抱怨”地瞪了梅伯翰一眼。
“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梅伯翰见苏清雪脸色不对，赶忙双手抱拳向她请罪道，“苏作家大人有大量，就不要和我这个‘老流氓’计较了···对了，我的这一份还没动···”他说着赶忙把自己的那份蒸蛋推到了苏清雪跟前，“您请笑纳···千万别客气！”
苏清雪看着他都自称“老流氓”了，再也硬撑不下去了，一个没忍住笑了起来，差点没连桌子都碰翻了。
吃完饭，梅风吟又来替梅伯翰量了一□□温，烧退得七七.八八了，便替他办了出院，开了些药带回去。
苏清雪见梅伯翰没什么大问题了，便说有事先走了。
事实上她是真的有事。
几天前她就和沈越约好了今天晚上在百乐门见，帮他处理丁香的事，可早上的时候她又怕碰着唐琪便改约他到永安百货楼上的咖啡厅碰头。
她到时，沈越已经等了一个多小时正不耐烦地准备走了，两人刚好在楼下遇着，苏清雪赶忙一把拽住了他。
“实在是对不住，出了点以意外情况···”苏清雪见沈越满脸不悦地刚要开口，赶忙先声夺人地笑着把他的话堵了回去，“不生气，不生气，我请你喝下午茶，顺便告诉你我的安排···”她说着，不由分说地把沈越拽了回来。
“我听说丁香想当演员？”苏清雪一边塞了点小费打发着服务生一边往自己的咖啡里添了小半杯奶，她胸有成竹地笑着垂下了眼，也不看沈越。
“嗯···诶？”沈越忽然想到什么似的猛地看向了苏清雪道，“对呀，我怎么没想到呢···这对苏作家来说还不是一句话的事儿嘛！”
“诶，先别急，我也只是尽力一试，这事儿能不能成，关键还得看丁香她自己有没有这个天赋···喏，”苏清雪说着，从包里掏了两页剧本推到沈越面前，“把这个带给她准备一下，下周二下午两点在华宇的片场门口等我···”
“真是爱死你了！”沈越接过剧本不由得心花怒放起来，他兴奋地吻了吻剧本，便急匆匆地和苏清雪告辞，说是要把好消息告诉丁香，结果却迎面撞上了正要为他上茶的服务生，他倒是手脚麻利闪得快，只是害得人家被热咖啡浇了一身。
“赶紧去换衣服，仔细烫着！”苏清雪赶忙眼疾手快地冲了过去，把自己的餐巾递给了服务生让他垫着，说着，还不忘狠狠地瞪了沈越一眼。
“好啦，你去吧，这里有我善后···”她看着沈越正一脸“无辜”的冲她眨着眼，只好无奈地朝他摆了摆手。
咖啡厅的经理也还利落得很，两三分钟便把这个小小的“事故”处理地干干净净，基本上除了苏清雪之外，并没有其他客人再受影响。
被淋了咖啡的小伙子倒也客气得很，苏清雪要给医药费，他却怎么也不肯收下，只是问她要了个签名说是要送给女朋友，苏清雪一高兴，免不了俗地写了好些“祝愿他们爱情甜蜜”之类的祝福。
一通耽搁，苏清雪到家时也四点多了。她本以为肯定免不了要被钟念慈训斥一顿，结果常妈却告诉她，只有苏玉璟一个人回来了，早些时候刘管家已经把苏太常和钟念慈的行李送到华懋饭店去了。这倒是让苏清雪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她估摸着，肯定是苏太常发了话，才能让如今这个尴尬的局面缓一缓。后来果不其然，苏玉璟回来后，也只字未提昨晚她和唐琪的事，姑侄俩说了些柜上的事，便安安静静的吃了晚餐。
“你爷爷定了回去的日子了没有？”晚饭过后，苏清雪一边心不在焉地翻着这两日的报纸一边偷偷留意着一旁窝在沙发里正津津有味地看着最新一期的《西风》的苏玉璟，这一期的苏清雪的专栏说的正是宋人香事，名字起得也很有几分意思，叫《香返魂归》，开篇引的便是《陈氏香谱》中关于“返魂梅”的典故。
“‘返魂梅’本叫‘韩魏公浓梅香’或是‘魏公梅’，原是名臣韩琦府中的出品，后来经由苏轼传给了惠洪。有一次，尤擅画梅的花光长老送了两幅新作与黄庭坚，他便邀了好友惠洪一同在灯下细赏。黄庭坚望着绢素上寒姿凌欹的梅花不禁叹道：只欠香尔！惠洪当即笑着从随身的包囊中取了一粒香丸，焚于炉内，顿时小舟内便有鲜明的梅花香气轻浮暗溢，如嫩寒清晓行，孤山篱落间。让黄庭坚惊叹不已，他从惠洪处得知了此香的来历后，不禁玩笑似的抱怨道：知子有香癖而不相授，岂小鞭其后之意乎！并特地为它易名为‘返魂梅’···”苏玉璟边看着边不由自主地念了出来，正入着神，哪里还听得见苏清雪和她说些什么，她只是隐隐约约听见她好像在与她说话的样子，便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来很快地扫了她一眼道，“哦，你刚和我说话了么？”
“哦，没事，你继续，我先回屋了···”苏清雪哭笑不得地扶着自己的额头从沙发里爬了起来，上楼去了。
她一进屋便看见今天上午自己抱去梅伯翰办公室的那个盒子已经被送回来了，上面还附了一封信。
苏清雪打开一看，信上只写了寥寥这几句：“出其东门，有女如云。虽则如云，匪我思存。”苏清雪读罢，不禁会心一笑。
《诗经》对她来说从不稀奇，但这句她却印象尤深，因为曾经苏太常是这样为她解释的：“门外有一百个人走过，我也能分辨出你的足音。因为其他九十九人都是踏在地上，而独你，踏在我心上。”苏清雪记得苏太常很喜欢叶芝的诗，所以多少也受到一些叶芝的影响，以至于他翻译起《诗经》来，都不禁带着几分叶芝的余韵。
苏清雪笑着，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打开衣柜翻弄了一阵，从最里面找出了那副她从梅伯翰办公室里拿走的那副他临的马麟的《梅花》。她小心的展开，细细的看着，然后顺手将杯中的白水添了点在砚台里。她用行楷题了卢仝的句子“相思一夜梅花发，忽到窗前疑是君”在画上，然后差人挂在了床头。
虽然并没有燃香，关了灯，开着窗帘让月光照进来，倒竟也像有一室暗香浮动的样子，再放上云雅的唱盘，轻轻的低吟着，恍恍惚惚间，苏清雪竟有了一种隔着忘川听见了前世呢语的错觉。
“人生何处不相逢，相逢犹如在梦中。你在另个梦中把我忘记,偏偏今宵又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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