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人小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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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清雪听着梅伯翰的口令,几乎是闭着眼睛地猛地向苏太常那边跨了一大步,她感觉到被人牵着转了一圈后,再睁开眼,便发现自己已经被苏太常带向了北面的舞池。

    “在英国托人给你请了那么些个舞蹈老师,你都总是跳不好,倒是没想到这短短几个月时间,长进这么大···”苏太常见苏清雪进退自如地跟着自己在舞池中旋转着,略显吃惊但又非常满意地笑了起来,“到底是哪个师傅那么厉害,我要好好赏他!”

    “喏!那边那个!”苏清雪忍俊不禁地朝舞池难免梅伯翰的方向努了努嘴。

    梅伯翰和钟念慈两人的舞姿都很优美,远远地看着倒真是一出风景,连苏清雪都忍不住要为他们叫好。

    “爸你看,我妈也是半吊子,跟着这位‘老师傅’,这不也跳得挺很好的嘛···”苏清雪笑着扬起了眉道。

    苏太常看了他们一眼,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笑了起来。

    他把目光重新投回自己女儿的脸上,他看着她望向着自己的那双明亮的充满着太阳光的大眼睛,脑子里像电影回放一样,一点点闪跳着苏清雪小时候的点点滴滴,她扎着两个小辫儿窝在自己的怀中和自己一起看英文报纸的样子;她跪在书房的椅子上拿着一支比自己手腕还要粗的毛笔写大字却糊得自己一脸墨水的样子;她像小大人似的站在梨花树下声泪俱下地给园子的丫头们讲《红楼梦》里“林黛玉焚稿”的故事的样子···自从他的大儿子苏正卿和大儿媳妇在从美国回国的游轮中失事身故后,他的生命一下子便一下子昏暗了下去,直到这个小丫头的出世。

    她就像是万物枯朽的末世里忽然惊现的一颗绿色的小芽一样,狠狠地抓住碎裂的土地,不顾一切地努力地向上生长着。当他听见她的第一声啼哭,看见她的第一个笑容时,他就下定决心,要让这个小丫头做这世界上最幸福的女人。他在她出生的那天晚上喝得大醉,他说,他要为自己的女儿埋下一百九十九坛女儿红,他要他苏太常的女儿幸福快乐,一世长长久久。

    舞池对面,梅伯翰牵着钟念慈优雅地旋转着,他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打量着一直将眼神投往别处的钟念慈,突然笑了起来。

    “小蝶,”梅伯翰忍俊不禁地轻声唤道。

    钟念慈一愣,她猛地抬头刚好迎上梅伯翰直直地看向她的目光,惊得赶忙把头转向了一旁。

    “你不要这样喊我,汉林···”钟念慈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她紧紧地咬着下唇,生怕自己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来。

    “你不是也是这样喊我么···”梅伯翰看着她忐忑不安地表情略带戏谑地轻笑了起来,“现如今,看你过得一切安好就好···”

    “原本与你约好的,我从上海回来就娶你,却没料到那日在梅林一别,却是与你别了这一生···”他强忍住自己心头那一丝报复的快感,努力想使自己的语气听起来不要那么的让人反感。

    “你不要说这样的话,”钟念慈成功的被他激怒了。她猛地抬起头来望向梅伯翰,但碍于场合,还是努力压低了声音,“你有什么资格说这样的话,明明就是你先在上海娶了别人···”她说着,当年赵家的管家福伯给他们挨家挨户发喜饼的情景一下子就涌上了心头。

    她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记得,福伯当时说,这是他们家汉林少爷的喜饼,他们家汉林少爷娶了上海地产大亨徐静玉的独女徐筱雅。

    梅伯翰难以置信地看了她一眼,他曾经在脑海里想象了一百遍与小蝶相遇时会说的话,却没想到是这一句。

    “你说谎!”他一把攥住了钟念慈的手愤怒地低吼道,“我的婚期是三月初六!”

    当年他被母亲一封病重的电报骗回上海,在得知父亲已经为他订下了与徐筱雅的婚事后,他便向母亲禀明了自己与小蝶相恋的实情,结果却意外地从母亲处得知了小蝶即将嫁入苏家的消息。当时的他虽并不相信但为求证还是连夜乘火车赶回了苏州,却没想到自己到的那一天竟正好就是小蝶婚期。他亲眼看着那个曾与他相约定百年的女人穿着一身刺眼的凤冠霞帔从花轿上下来时,狂怒着想要冲上去大声的质问她,为什么没有信守承诺,却被舅舅赵远湖带来的护院当场拦下,直接押送上了回上海的火车,后来心如死灰的他便顺从了父母的安排,迎娶了徐筱雅。

    “怎么可能!”钟念慈愣愣地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婚期是三月初二,是在从福伯那里得知梅伯翰的婚期后的第三天。

    “福伯明明说···”钟念慈的心猛地一沉。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当是我对不起你吧···”恍然大悟的她轻轻推开了梅伯翰,蓦地转过了身去,她再也不敢多看梅伯翰一眼,生怕那强忍住的眼泪会直直地落下来。

    “小蝶···”梅伯翰望着钟念慈匆匆离去的背影不禁愣了一下。他默默地看着自己那只悬在半空中的手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抬起头追了上去。

    “咦?奶奶怎么了?”苏玉璟远远地望见钟念慈和梅伯翰的神色有异,有些忧虑的看了梅风吟一眼,“我们过去看看吧。”她说着,和梅风吟一同跟了过去。

    “奶奶你怎么了?”苏玉璟蹲在刚刚落座的钟念慈膝前关切地问道。

    “哦,我有些胃疼···”钟念慈一见两个孩子来了,连忙强作镇定地笑了笑道,“梅老板问我要不要去医院,我跟他说不用了···”

    “要紧吗?”不远处的苏清雪和苏太常也察觉到了他们的异状,连忙赶过去了。

    “我看看,”苏太常一边快速地脱下自己的西服外套披在钟念慈肩上,一边将她纤细的手腕放在了手中想要为她号脉。

    “不用了,老爷···”钟念慈不自在地偷偷瞟了梅伯翰一眼,虚弱地笑着摇了摇头道。

    “哦,我去让Waiter倒一杯热茶过来···”梅伯翰略显尴尬地笑了笑道。他说着,不自觉地偏过了头去。

    此刻苏太常也好,苏玉璟也好,他们对钟念慈的关心不免都让他觉得有几分的刺眼。

    那里,曾几何时应该是他的位置才对呀。

    梅伯翰突然觉得此时特别不想看到这一家人。

    还有苏清雪。

    此时此刻,他最不知道该如何面对的人就是苏清雪。

    他再不敢多留在这里一秒,话说完,几乎是逃似的离开了这里。

    苏清雪看了一眼梅伯翰的背影不自觉地轻轻蹙起了眉。虽然她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她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今晚的梅伯翰有些不同。

    “我去补个妆···”她笑着向他们打了个招呼,便也跟了上去。

    一离开他们的视线,苏清雪脸上的忧虑之色便开始显露出来。她在宴会厅门口没有见着梅伯翰心里有些急了,打听了一下,得知他在靠着外滩的长廊那边,几乎是一路小跑着赶了过去,当真的看见他时,她又特意放缓了脚步,调整了一下气息。

    梅伯翰听到了她的高跟鞋的声音,微微偏过头看了她一眼,又很快地把目光投向了窗外。他强作镇静地狠狠吸了一口烟,想要掩饰此刻内心的慌乱。

    苏清雪从没见过这样的梅伯翰。

    他散开了领结单手靠在窗框上,颓然地立于烟雾里,头发被风吹乱了也毫不在意。

    那烟雾让苏清雪一时间看不清楚他的眼神,忧伤中好似透着一缕迷蒙的光,刹那间苏清雪还心头一惊,以为那是泪水,再定睛一看,原来是窗外远远的从江的那边儿望过来的月亮,它那苍白的目光仿佛在他身上降了一层霜似的,让苏清雪看着都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这外头冷,你仔细冻着,赶紧回去吧···”梅伯翰轻声说道,他没有再看苏清雪,只是默默地注视着自己指尖那支闪烁着一丝丝毁灭气息的烟。

    那火光迅速地向着梅伯翰手指的方向移动,它身后那支烟曾经存在过的痕迹在风中很快地散开,落在地面上,化作微不足道的尘埃,要不了多久便会和别的尘埃一样,再也猜不出它本来的面目,就像他和小蝶的爱情一样。

    想到小蝶,梅伯翰又不自觉地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就好像是落在了已经盛了满满一缸水的青花瓷盆里的水滴,“啪嗒”一声打破了瓷盆和水之间的平衡,使原本宁静的水铺天盖地地漫了出来。它们顺着梅伯翰的头顶直接灌下去,仿佛倾盆大雨般一瞬间冲垮了这二十多年来他为埋葬他和小蝶曾经的爱情所筑的坟墓,在泥水斑驳间那爱情的尸骨赤.裸裸地显露出来,让人无法直视又无法躲藏。

    “哦,我只是想把圣诞礼物给你。”苏清雪强打起精神,笑着从手袋取出了一个小锦盒放在了梅伯翰身旁的窗台上,她见他并没有去接,有些失落地用指甲掐了一下自己的指腹。

    “是条手帕···”她努力地平复着自己的语气微笑着解释道,“你知道的,我的女红并不好,只是勉强还能看吧,当然,和我们家的绣娘自然是不能比了···小时候最怕做女红,觉得太耗时间了,宁可多看两本杂书···”

    “不喜欢做就不要做了,随处都可买到的小东小西,还花那个心思和功夫做什么···”梅伯翰依旧是用那平淡如水的声音不轻易流露一丝感情的说道。

    他甚至连看都没有看那个盒子一眼。

    苏清雪的心“哐当”一声沉了下去。

    她本还想说,知道他喜欢熏香,所以还特地寻了宋代的《陈氏香谱》中所提到的“返魂梅”的方子,费了好大功夫才调了两粒香丸也一并放在了里面。

    但此时,她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

    苏清雪的脸上火辣辣地烧了起来,就像是被人打了两记耳光似的。

    “既然不喜欢,那便扔了好了···”她冷冷地偏过了头去,也不愿看他。

    但令她绝计没有想到的是,梅伯翰竟真的一把抓住那个锦盒扔向了窗外,没有一丝犹疑,快到连苏清雪都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

    “不要···”她的话一出口自己就后悔了。

    苏清雪难以置信的用力看了梅伯翰一眼,猛地转过身。

    “不准哭!”她强忍住身体的颤抖在心中对自己怒吼道。

    梅伯翰静静地听着她的高跟鞋以一种不容侵犯地姿态狠狠地轧过大理石地板,在她身后那鲜红的裙摆孤傲地飞扬着,就像沿途四溅的火花一样,一路烧过。

    空气中,那从毛孔中渗出的顷刻间被苏清雪那刚刚爆炸的自尊心蒸发的眼泪的气息一下子钻进了梅伯翰的所有感官,让他忍不住打了一个激灵。

    “我刚刚做了什么!”他忽然醒过神来,惊恐地看着苏清雪疾步向前的背影。

    “他一定在看着我,我不能让他看出来···我又不是非他不可···”苏清雪脑子里有个小人在乱糟糟的叫嚣着,她心烦意乱地向宴会厅赶去,步子越来越急,最后竟跑了起来。

    他过来了···

    苏清雪微微侧过头来紧张地仔细聆听着身后的动静,梅伯翰的脚步声让她一下子慌乱起来,以至于前面站着一个人都完全没有觉察到。

    是唐琪。

    苏清雪一个没留神径直摔到了唐琪的怀里,把旁边的唐瑛也吓得不轻。

    苏清雪完全没有听清唐琪在对她说什么,她只听见身后梅伯翰追上来的脚步声。

    怎么办···

    苏清雪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她猛地一抬头。

    是唐琪!

    苏清雪的脑子里忽然像是过电一样,一闪而过了一个邪恶的报复计划。

    她猛地踮起脚尖吻上了唐琪的唇。

    唐琪的双唇很温暖,那柔软的触感让苏清雪强撑着的身体一下溃堤了。她猛地睁开双眼,滚烫的泪水刹那间涌了出来,却反而让她的脑子豁然清醒了起来。

    “对不起···”她惊慌地推开了唐琪,连自己都被吓住了。

    “怎么了···”唐琪虽然也受惊不小,但还是镇定的将苏清雪从自己怀里扶了起来,完全没有理会一旁目瞪口呆的唐瑛。

    他的话音刚落,身后就响起一阵热烈的掌声和欢呼声。

    苏清雪一惊,理智顿时恢复了七八成。

    她惊恐的看着唐琪身后,几乎是整个宴会厅的人都在为他们鼓掌,当然,也有不少中国客人露出了或是惊诧或是鄙夷的神色。

    苏玉璟虽也受了点惊吓,但看起来还尚算镇静,不至于像钟念慈那般完全失了神,她偷偷地观望着众人的脸色,尤其是一旁的苏太常,苏太常眯缝着眼睛一副“阴晴难测”的样子背着手立在一旁,她原还以为他是在看唐琪,但仔细顺着他的目光望去不禁吓了一跳。

    如果她猜得不错的话,苏太常眼中的人应该是苏清雪身后的梅伯翰。

    想到这里,苏玉璟都不由得为苏清雪捏了一把冷汗,她又见苏清雪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猛地转过身去。

    他们几乎是用同样的眼神相互看着对方的。

    梅伯翰甚至忘了放下自己那支悬在半空中想要拉住苏清雪的手,苏清雪也忘了擦掉她和眼妆晕在一起的乱七八糟的眼泪。

    “我到底在做什么?”苏清雪懊恼地使劲咬了一下自己的内唇在心中说道。她的思绪被身后的窃窃私语搅得不甚其烦,心烦意燥之下,她飞奔下了楼梯。

    “姑姑···”苏玉璟看着也赶忙上前两步想要追上去,却被苏太常抬手拦了下来。

    “不用了···”苏太常的声音听起来异常的低沉,连一旁的钟念慈都不敢声张,他若有所思地看向苏清雪离去的背影,轻轻吐了一口气,但很快又恢复了之前的笑意。

    “夫人既然不舒服,就上去歇着吧,”他转身看着钟念慈淡然地说道,又想起什么似的招呼了一下门口的宴会厅经理,“我的长包房就在上面,你送夫人过去吧,玉璟也一块,我去和沙逊先生打个招呼。今晚,我们就住在这儿···”

    宴会厅经理认出了苏太常连忙上前了两步,在前面为钟念慈和苏玉璟引路。苏玉璟回头和梅风吟偷偷对视了一眼,也赶紧和钟念慈一起跟了上去,但出门时却发现梅伯翰和唐琪都不在了,她心有不安地盘弄了一下自己的戒指,但碍着钟念慈也不敢表露出来。

    宴会厅的舞乐声随着电梯的攀升渐渐隐去,一进房间,苏玉璟惊奇的发现窗外竟下起了雪来,她欣喜地推开窗子,一股清新的晚岚夹杂着雪花扑面而来,窗外对着外滩,霓虹绚烂的夜景印在整片墨色的江面上,让苏玉璟不由得想起了苏清雪的那件黑底缠枝牡丹云锦旗袍,可一想到苏清雪,苏玉璟的心又不由得往下坠了坠,她正猜想着到底是梅伯翰和唐琪中的谁追上了她,便远远地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在楼下打着手电筒满地搜寻着什么。

    “在看什么呢?”钟念慈换了浴袍从卧室里缓缓走了出来。她轻坐在了壁炉前的沙发上,不急不慢地拆着自己的头发。

    “额···没什么,下雪了而已。”苏玉璟笑着关上了窗户道。她随手拉上窗帘,乖巧地凑到钟念慈身旁挨着,心里却在想着刚刚看到的那个人。

    看来,今晚追到苏清雪的人是唐琪了。

    她在心中轻轻叹了一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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