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玉璟百无聊赖地在纸上画起了她的侧脸,可能是画了太多遍的缘故,怎么都提不起精神。她看了一会儿苏清雪桌上的书,便起身去隔壁车厢转了一圈,走到车厢尾的时候忽然看见一个把脸埋在报纸里但很熟悉的身影正背对着她,苏玉璟偷偷笑了起来,她蹑手蹑脚地弯着腰趴在他身后的靠背上,随着他的视线寻找他正在看的新闻。
报纸的头版上放的就是昨天万象百货开业时大家的合照,紧接着就是云雅和苏清雪在橱窗展示的照片,看到最后一张时,苏玉璟忍不住“呀!”了一声,那是昨晚在宴会上苏清雪和梅风吟一起跳舞的照片,虽然只有把短短的几十秒钟,但还是被好事者捕捉了下来。
“噢?”梅风吟被身后的人一惊猛地回过头来,额头刚好的蹭到了苏玉璟的下唇。
苏玉璟触电似的闪到了一边,她的脸一瞬间从额头一直红到了脖子根,滚烫滚烫的,仿佛被热水煮过的鸡血石一样。
“额···你也在这里啊···”梅风吟的脸也红了,他站起来尴尬地笑了笑,一时间连手该放哪都不知道。
“嗯!”苏玉璟像丢了魂儿似的匆匆点了点头,她死死地低着头局促不安地绞着自己的衣角,完全忘记了之前照片的事。
“我···我去找姑姑了···”她猛地回过神来了说了一句,话音还未落人就逃似的不见了。
她惊慌失措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躲在书后面大喘粗气。
苏清雪抬头看了她一眼,也没有多问,只是轻轻笑了笑。“看见梅风吟也不用这么紧张吧?”
“你怎么···”苏玉璟惊讶地放下了挡在脸前的书,瞪大了双眼问道,但话还没说完,就被苏清雪看穿了心思。
“我还没上车时就已经在看见他在前面那节车厢了。”苏清雪看着自己的稿子平静地说道,“我还以为你特地去前面找他呢。”她笑着特意抬起头来看了她一眼,但见她窘迫的样子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把面前的稿子转到她面前示意她读一读,她自己则打开了随身携带的笔记本,当无意中看到之前写的梅伯翰那句“你上车,我送你到警察局,然后你再让警察抓我”时,忍不住偷偷笑了起来。
苏玉璟好奇地看了她一眼,但没敢问什么,生怕“引火烧身”,苏清雪逼问她刚刚和梅风吟发生了什么。
下车时,苏玉璟倒是没有再看见梅风吟,也不知是人太多了,还是他耽搁了,苏清雪看着她她也没敢四处张望。
苏家祖上在前清时,出了三任苏州织造,曾几何时风光非凡,相传是乾隆帝为了褒奖苏家进贡的银丝梅花锦深得香妃喜爱而特赐了三株绿萼梅,苏家的绿萼园也是因此而得名。这一座园子,虽比不上拙政园大,但若说精巧奇工,却丝毫也不逊色,覆篑土为台,聚拳石为山,环斗水为池,目之所及立成一景。
绿萼园里里外外全部重新粉刷了一边,边边角角都拾落的干干净净的,连片落叶都看不着,苏清雪进园时,下人们正在忙着往门匾上挂红绸子,一堆人进进出出搬前搬后的忙活着好不热闹。
“小姐和孙小姐回来啦!”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喊了一声,大伙儿都停了下来,向苏清雪和苏玉璟问安。
苏清雪一向最怕老一辈的繁文缛节,好在家里人口少,苏老太爷作风又很洋派,规矩倒也不是太多。
“是不是清雪和玉璟回来啦!”正堂内一个温柔的女声响起。
苏清雪回头一看,钟念慈在管家夏姨和其他几个管事的簇拥下疾步走了出来,她虽然年过四十,但却保养的极好,一头乌黑油亮的秀发整齐盘在脑后,用两支白玉和贝母串成的盛放着的玉兰花簪子束着,刚好再配上一袭藏青色的烫花丝绒旗袍,跟这园子一样明暗交加。
虽然是一早就得知了女儿的归期,但她还是忍不住又惊又喜。
“快过来给我瞅瞅···”她一路小跑冲上前去,拉住苏清雪和苏玉璟,喜笑颜开地转起了圆圈,披肩掉在了地上也没有察觉。“玉璟啊,是越来越漂亮了,”她慈爱地望着苏玉璟说道,纤长的指尖轻轻抚摸着她的的小脸,“比你姑姑漂亮多了!”钟念慈说着白了苏清雪一眼,“你姑姑就知道光长个儿!”
苏清雪一脸“莫名其妙”地皱起了眉头,她嫌弃地瞟了她们两人一眼,轻轻抽出了自己的手,“得嘞,你们娘俩才是亲母女,我是捡来的,我去找我亲爹!”说着,扔了箱子,得意地晃了晃脑袋,大步走向了后院。
“你看她!就跟你爷爷亲!”钟念慈一边示意下人把她们的行李拿下去,一边忍不住瞪了苏清雪的背影一眼,“走!跟奶奶去东边儿转转,看看还有什么地方布置的不妥当,明儿你爷爷七十大寿,可是一点差池都不能有的···”她说着,轻轻挽着苏玉璟的胳膊往堂内走去,夏姨和几个管事也笑着跟在后面。
苏清雪一路小跑着,穿过了长廊,也没顾得上看长廊顶上新漆的画,“爸!”她远远地透过书房的雕花窗看见苏太常正在书桌前的沙发上看报开心的大喊道,话音还未落,就抱着柱子飞身跳了下去,全然没有一点宅子里出去的小姐的模样。
“回来了还不去换身衣服···”苏太常抬起头来望着苏清雪,不急不忙地的笑了起来,“这刚回来才几天就上了报,”说着把正在看的那一版翻了过来,朝向刚刚一路小跑进书房的苏清雪。“拍得倒是不错,尤其是和梅家公子这一张···”
“爸,您又笑话我是吧···”苏清雪娇嗔了一句扯过报纸扔到一边,忍不住白了苏太常一眼,“这还不是苏玉璟那丫头给我找的事儿?明明就是···”苏清雪一愣。
她本想说“他们俩是一对儿”,后来一想这八字还没一撇呢,还是不说为妙,便话锋一转,“明明就是没有的事儿,这下可把我妈乐坏了吧···”苏清雪说着,就像霜打过的茄子似的叹了一口气,一屁股陷在了窗户旁边的沙发里。
“那你就错怪玉璟丫头了,”苏太常不以为然地笑着慢悠悠地切了根雪茄点上,“要没这张照片,你以为你妈会放过你吗?上个月她就把全苏州的十来个大大小小的媒婆都约到家里来了···”
苏清雪一听头皮都麻了,她愣愣地坐直了,使劲儿咽了口口水。
“这次我给梅家也下了帖子,梅家公子估计明天也会来,”苏太常抽了两口烟便随手在烟灰缸里把烟按熄了,“我反正是养你多少年都不嫌多,”他笑着细细地打量着自己的女儿说道,“只要你喜欢···不过你妈那边你自己要见机行事。”
“果然是我亲爹!”苏清雪笑着冲上前去,从沙发后搂着苏太常的脖子开心的捋了捋他的胡子。
“调皮!”苏太常轻轻打了一下苏清雪地手道,“去换衣服吧,看你穿长衫倒是别有一番风味,我让你夏姨特意给你准备了两身。”
“嗯!”苏清雪点了点头,她跑到门口又回过头来朝苏太常莞尔一笑挥了挥手,像只兔子似的活蹦乱跳地走了。
苏清雪的闺房本来和苏玉璟连着在西园有座高高的闺阁,院子里有奶娘、婆子和几个丫头,高墙封得严严实实的,只开了一小扇窗户。
平日里她们都窝在一起做做刺绣,院子里还有还几架织机,可苏清雪打小就在里面呆不住,她没事就往苏太常的书房钻,跟着他一起写字看书,累了就在榻上歪一会儿,晚上睡着了才给奶娘抱回去,后来去上了当地教会办的女子学堂,就更是没有耐心跟针线打交道了,苏太常一向宠着她,后来干脆把书房圈了个小院儿改名叫酿雪斋归了苏清雪,自己则搬到了现在东园的书房去了。
酿雪斋倒是跟苏清雪在小公馆的房间装饰得很不一样,老宅子的明暗对比极强,白墙黑瓦棕黑的雕花窗楹。
屋东头的象牙花的床上挂着甘枝梅的帐子,苏清雪每次睡在这月白色的梅花锦被子和枕头上,都感觉仿佛是睡在雪夜中似的。
挨着床头的雕花梨木柜上摆着一架留声机,苏清雪伸手就能碰到,她晚上睡不着时就会放一张唱盘听听,她喜欢把声音调的很低很低,隐隐约约的听起来就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的声音,偶尔睡到一半醒了,唱盘还没放完,恍惚间仿佛隔世一般,她竟会落下泪来。
后面的墙上是一幅宋代马麟的宫梅,作者细笔勾勒出花瓣,再层层填色,以水墨绘枝,重彩染花,两支绿萼梅一俯一仰婀娜盛开着,疏扶的瘦枝玉蕊沾风,琼葩含露,清幽冷艳,好似满室都浮动着暗香一般。
窗前的条案上置着一方古琴,苏清雪其实并不会弹,她只是喜欢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看着这方古琴和古琴旁的那只羊脂玉细颈瓶中的红梅映在雕花圆窗中,那窗后的天光倾斜下来,脸上一半明一半暗,身后影子拖得老长。
她也不是不爱呆在这老宅子里,而是怕自己太爱着老宅子里光怪陆离的风情,静静地一坐就是一下午,什么事都不记得做了,所以总不愿意回来。偶尔回来,也不长住,她故意就是要让自己过得不是那么舒坦,好生出些抱怨来,再造些梦去平了这些抱怨,所以她从来不赞成那些满腹真抱怨的人去当作家,满纸都是自己的心酸牢骚,造的梦难免也透着恨意,更难静下心来去细细感受这人世间的善意和奇幻,人生于世总不缺苦难,却总缺从苦难中找到人生的人,苏清雪正想做这样的人。
一家人热热闹闹的吃完午饭,苏玉璟去向苏太常汇报上海柜上的情况,而苏清雪则便被钟念慈好说歹说的拖着去园子里转了一圈,她换了一身白色的棉布长衫,外面罩了件珍珠白的绡纱马褂,简简单单的绣了一道流云边,胸前再配上一块汉八刀的玉蝉,活脱脱一个俏书生模样。
园子里四处都修葺一新,苏清雪留意到几乎走过的几条长廊的雕花栏杆都被擦得油亮,青石板小路也像洒扫过不久似的,微微泛着水印,空气中四处弥漫的都是清雅的桂花香,但苏家的桂花树倒是并不多,苏清雪想着,估计是钟念慈让下人们把桂花碾碎了混在了打扫的水里了。家里大大小小的门窗上都贴了“寿”字或长寿有关的剪纸,什么“松鹤延年”“童子送福”应有尽有,而且苏清雪看了差不多百把十张,同一个名字的竟没有一张是重样儿的。
“这一看就是奶娘剪的···”苏清雪好奇地趴在窗沿上仔细瞧着,她和苏玉璟小时候都是这位扬州的孙奶娘奶大的,孙奶娘剪得一手精妙的窗花,园子里丫头们的绣样大多也都是她画的。
戏台子附近下人们也忙着张灯结彩,戏班子的人也在往戏台子后面的小院儿里搬行头和道具,院子里一杆彩旗高高的悬着,上面写着“云庆班”三个字。
云庆班是南边儿最好的京剧班子,一向只在上海的丹桂大剧院挂牌。
“善冰姐姐来了是不是?”苏清雪拉着钟念慈的衣袖兴奋地伸着头向院子里望去。
云庆班还没红的时候,白善冰曾经来苏家唱过几次堂会,听说她原是刀马旦出身,但后来因为一次演出时戏台子塌了伤了筋骨,才改唱青衣的。
当时15岁的苏清雪一下子就给她扮演的白素贞迷住了,但两人交好却是因为几年前苏清雪趁回国的几天在上海看了她改演花旦红娘后写的一篇剧评。
她除了详细描写了当时的精彩演出外,还回忆了之前云庆班在苏家的几场堂会的名段,并将京剧和昆曲以及刚刚兴起的文明戏沪剧进行了一个对比。当时苏清雪刚刚写完《玫瑰精神》,她所提出的新时代女性精神在上海的青年女学生中引起了不小的轰动,她也因此而走红,这篇剧评在她为《西风》写的专栏上一经刊登立马引起了大批年轻人对京剧的重视,云庆班和白善冰也因此大热了一把。苏清雪还记得那个月他们加演了12场,几乎场场都爆满,后来云庆班的班主还特地带着白善冰找到小公馆去拜谢苏清雪。当时白善冰还说,原以为是哪位老夫人,谁知却是位翩翩女公子。两位知音人一见如故,只可惜不久苏清雪便回英国了,越洋书信也不是太方便,两人便少了来往,只有在苏清雪每年回国时在上海小聚一下,相隔上次见面,苏清雪估摸着怎么也应该有一年半了。
“我去找她!”苏清雪说着,扔下钟念慈去就跑了过去。
钟念慈皱着眉刚抬起手准备说教她,就被匆匆赶来的夏姨引向了后厨。
“太太您在这儿呢!”夏姨上气不接下气地扶着她向反方向走去,“后厨有几样菜大师傅们还拿不定主意,都等着您去定夺呢!”
钟念慈看着苏清雪的背影还想说些什么,但话刚到嘴边想想又咽了下去,她心事重重的回过头来看了正在兴高采烈地跟戏班子里的人说笑的苏清雪一眼,轻叹了一口气,跟着夏姨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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