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笔提起,阿衡“呼”出一声长气,像一尾小鱼灵活扭身,张开自己汗津津的掌心。为了写这两个字,紧紧捉了半天笔,汗都出了一手。不待身后的父皇出声,他伸长脖子看了看一旁纸上父皇写作范例的字,又看看自己写的,撇嘴道:“不好看。”
父皇朗声笑,温暖大手揉了他的头发,“还不好看?你都写废了这一地的纸团,再不去,晏南又要睡着了。”
阿衡吐吐舌头,拿起自己的墨宝,从父皇的长腿上跳下地,拽着父皇的手,蹦蹦跳跳往昭阳宫去。
到了母后寝殿外,阿衡远远就冲跪拜的宫人们摆手,叫她们不要惊动母后。
这是他惯常的小把戏,最爱悄悄从皇后身侧冒出来淘气,昭阳宫的宫人们习以为常,只是抿嘴笑,何况皇上也施施然笑着,显是他纵容小皇子来闹玩的。
父子俩悄声入内,暑热天气里的昭阳殿,长窗尽开,沁幽幽的碧纱四垂,被御苑里的蔷薇风吹得起起伏伏,时隐时约的,现出窗下静好如画的素影——午憩初起的皇后,散着流瀑青丝,披了白绢长衣,倚在屏风下,低头哺喂着怀抱中的婴儿。
阿衡蹑手蹑脚绕过屏风,小脑袋悄悄探出,刚想哇一声大叫,冷不丁被父皇一手捂住了嘴。母后闻声回首,瞧见他和父皇,将指尖放在唇上,浅浅的笑,像是廊外的蔷薇花也有一朵开在她的唇角。
“别出声,会吓着妹妹的,妹妹在……”父皇语声顿了一顿,似乎不知怎么说。
“乃乃。”阿衡笑嘻嘻,并没有忘记自己从前缠着乳母的时候是怎么说的。父皇好笑的低头在他头上轻敲了一下。他放轻脚步,凑到母后身边,探头看那小人儿,恰好小人儿也张开眼睛,大大的黑眼珠朝他转来,只一下,密绒绒的睫毛又垂下来遮住了。正在忙着吃喝的小嘴,像两片花瓣,令他越看越喜欢,竟觉得妹妹比青青还好看。
静悄悄看了半晌,忽的奇怪,怎么父皇没有说话。阿衡一抬头,惊奇的发现父皇竟然在咬母后!他从背后咬住了母后的颈项,脸都埋在了母后的头发里,只能看见他高高的鼻尖。阿衡呆了呆,大叫一声,“父皇!”
回应他的是父皇张开的大手,铺头盖脸蒙住了他的眼睛,将他脑袋转了开去,随后听见母后轻轻的笑声。阿衡在父皇掌心下眨着眼睛想:“咬人很好玩么,下次咬一口殊微看看,不,殊微太呆了,还是咬那个郡主家的小娃娃吧。”
母后将已吃喝好的妹妹递给父皇抱着,接过了自己写的字,看了又看,看得眼睛亮晶晶的,夸赞他写得很好。阿衡爬上锦榻,蹭进母后怀中,指着纸上两个字大声念道:“晏南,晏南……父皇说,这是妹妹的名字呢。”
母后笑盈盈低头,额头贴着他的额头,柔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妹妹的名字是晏南,你的名字是衡。阿衡的名字也是父皇取的。”
“那母后也有名字吗?”
“母后的名字是,华昀凰。”
“华、昀、凰。”
阿衡歪着头一字字认真读出,认真记住,忽听见细如小猫叫的咿呀声,扭头一看,是襁褓中的妹妹发出的声音。她的声音和她的人一样,好像碰一下就会脆的花儿。阿衡趴在父皇臂上,伸出一个指头,小心翼翼摸了摸妹妹的脸。
父皇把妹妹轻轻放回她的摇篮,阿衡立刻趴到摇篮边上,目不转睛看着,顾不上理会父皇和母后在说什么了,此刻他眼里全是这个奇妙的小人儿。
“这孩子,难得听她哭闹几声,也是个冷清的性子,容貌性情都像你。”尚尧含笑侧首,从侧面端详昀凰的容颜,手指划过她眉梢,挑起鬓间散落的一丝头发,闲闲绕在指尖。昀凰眼波横斜,沿着他的指尖,掠上他的眉目,细细看去也有几分与小人儿的轮廓叠合。
昀凰望着他幽深眼窝里,那双湛若琉璃的眼睛,笑道:“她的眼睛像你,性情可难说……还这样小,谁知以后会不会随了你们蛮人的性情。”
尚尧若有所思道:“那可不太妙。”
昀凰略觉意外的挑眉一笑,“难能自知,陛下圣明。”
“朕就是太过圣明,遇上不讲理的枕边人,总受欺凌。晏南以后嫁了人,这点不要像朕才好。”他一本正经,颇有几分诚恳的样子。
昀凰勾起唇角,斜斜睨他,碍着衡儿在跟前,不好这就欺凌了他,回头再算。
阿衡全然不理会两个大人,一心一意望着妹妹,轻轻推动摇篮,小嘴里嘟嘟囔囔不知在与妹妹说些什么。昀凰望着一双儿女,不觉微笑,靠在尚尧肩头,悠悠叹了口气,“当日几乎以为留不住晏南了,所幸这孩子终究和我们有缘分。”
尚尧握紧她的手,想起晏南出生那日,余悸犹存,仍是心疼。
他深知她经历了怎样的凶险挣扎,才将这孩子平安带来人世。
尽管太医早有担忧,起初便说过皇后体弱血虚,劳神过甚,胎息不固,恐怕难以顺利生产。经宫变一役,昀凰心力交瘁,静卧休养,仍是提早产下了不足月的晏南。初生的晏南,不哭不动,羸弱得只有几分微茫气息进出。太医心惊胆战,不敢下手救治,只怕这样脆弱的婴儿经受不起。尚尧横下心,令太医冒险一试。产后虚弱已极的昀凰将晏南抱在怀中,一整夜抱着不松手。
就这般,到底将这孩子留住了。
日渐一日长大的晏南,比衡儿初生时孱弱了许多,至今手足仍不太会动弹。太医说,这是难产耗时太久之故,公主体弱,只能慢慢补养。
大约父母,都希望初生婴孩少些哭闹,昀凰却只盼望女儿能多些哭闹,每次听见女儿用细弱的声音将她从疲惫沉睡中吵醒,都会欣喜不已。
晏南自生下就由昀凰亲自带着,不用宫中乳母。
尚尧知道她是怜惜女儿体弱,却也担心她太受累,这半月来她已大见消瘦。看她今日心绪甚好,尚尧温言道:“晏南如今安好,夜里可让乳母照看。你看衡儿这样子,一个妹妹不够他喜欢。你若不休养好身子,给他再添弟妹,他定会终日缠着你闹。”
昀凰望着兀自专注轻晃摇篮的阿衡,莞尔叹息,“有衡儿和晏南,我已知足。”
尚尧微笑,“我也知足,然多多益善,也无不可。”
她睨了他,他噙着笑,低头去寻她的唇,眼光掠处,却瞥见阿衡伸手向摇篮里,掀起了晏南的襁褓,不知轻重的捣乱起来——“阿衡!”
这一声喝止,惊得阿衡缩回手。
“不许捉弄妹妹。”尚尧装作严厉的瞪他。
“就挠挠她脚心嘛……”阿衡知道父皇从来不会真的生气,扭身躲到母后身边,笑眯眯仰起头,“她又没有哭,我挠几下,她都不怕痒。”
昀凰一怔。
尚尧哭笑不得,伸手将阿衡从昀凰身后捞过来,打算教导他一番如何做个好兄长。昀凰无心理会父子俩的缠闹,起身来到摇篮前,将女儿抱起,感觉到她绵软的四肢仍是没有几分力气。想着阿衡说,呵她脚心也不知道痒,心中莫名一悸。
轻轻捏住了女儿的脚丫,迟疑着,还未掐下去,却见女儿乌莹莹的眼睛转过来,望着自己,翘起嘴角笑了。昀凰心中一软,这样好的孩子,自己怎会一再胡思乱想。
宫人都退避了出去,不敢惊扰帝后与一双儿女共享天伦,,大侍丞单融手托边关捷报飞奔进昭阳宫,见此情状,也笑呵呵的立在殿外,等到皇上哄好了嘟着嘴的小皇子,皇后将公主拍抚着放回了摇篮,才迈步而入,从容垂手道:“禀皇上皇后,边关捷报到——史笃归降,神光军已兵临豫州城下!”
尚尧一顿,抬头迎上昀凰凛然生辉的目光,心照不宣的笑了。
他知她拿捏人心,从来精准。
一击一纵,换来史笃归降,此役赢得相当漂亮。
仇准阵前故施破绽,诱史笃亲自追击深入,落入神光军精锐铁骑的伏击,不惜代价将他活捉。将他在营中先囚禁数日,挫其锋芒,沈觉再出面以上宾之礼厚待,然后客客气气放他离去。
裴家明光军“五彪”之一的史笃,是裴令显一手栽培的忠勇猛将,据守怀州两月,力战神光军,兵败被俘也不肯背叛裴家。这么一个人,却在沈觉“仁厚”的放他一马,任他逃回豫州后不出三日,又单枪匹马来到神光军大营归降了。
恰是黄昏时分,这条铮铮铁汉,满身尘土,蓬首如飞,昂然大步走到沈觉帐前,说出一句“我愿效忠长公主”,便直挺挺的倒下了。苏醒过来,他不言语,也不要大夫,只讨要了一坛烈酒,大口喝下,面朝南方跪倒,对着血色残阳,终于放声嚎哭。
他带着重伤残臂与一腔忠心赶回豫州为裴家继续抗敌,却迎面看见了自己妻儿血肉模糊的人头高悬城楼。
史笃的败,于明光军士气虽是挫伤,裴令显倒未必会将一战之胜败放在眼里,然而以裴令婉的心胸,却容不得堂堂大将败于塞北叛军的羞耻。她会严惩史笃以儆效尤。
昀凰不屑要史笃的命,她要的是,摧毁史笃的忠,明光军的忠。
若没有裴令婉送来的血淋淋人头,史笃的忠心,谁也摧毁不了。
立于仲夏清风中,展开沈觉随战报送来的信,昀凰垂眸读完史笃归降的始末,神色平静悠然,任清风吹得发丝与长袖徐徐飞扬。
她回身将沈觉的书信递给尚尧,尚尧慵然而笑,“南朝家事,长公主定夺,朕这个驸马,且偷会儿懒。”
昀凰侧首一笑,“若我不许你偷懒呢?”
尚尧挑了挑眉,深邃眼底闪动的笑意,同她的笑容一样带了锋芒。
昀凰仰起头,望向南方天际,悠悠开口,“等神光军攻下豫州,我亲临犒军之日,陛下与我一同前往可好?”
“神光军复国,是南朝家事。朕于南秦,是外人。”尚尧笑得闲定,仿佛漫不经心,“你不怕沈觉、仇准,乃至南朝朝野的忌惮?”
“陛下是北齐皇帝,我亦是北齐皇后。”昀凰笑意加深,“即便只是我一人,他们也会说我引狼入室,引齐人踏上了南秦之土。与其遮掩,倒不如大方些,让他们好生看清楚——秦齐两国,依然有姻约之盟,有金石之固。这姻盟,是北齐与南秦之盟,是你我之盟,不是与裴氏之盟。”
“很好。”尚尧凝望昀凰,眼中笑意无声敛起,代之以君王的威肃,“裴氏篡国,是南秦之敌,即是我北齐之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