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恩与万安,一个是清誉满天下的“好太监”,是老百姓口中天下太监都是黑当中的唯一白点儿;而另一个则是看似颟顸愚钝的老好人,见了皇上只会说“万岁”,让皇上借机散了朝会的“万岁阁老”。
他们在他面前都是最明白圆融平和的人。盖因他们也都明白他这个皇帝最爱的就是“一团和气”,所以他们将自己也都捏成了面人儿一般的模样。
可是就是这么两个一向和气的人,却在今天,却都对着小六那个十几岁的孩子同时露出了尖牙来。呵,若不是小六,换了这朝堂内外任何一个臣子,面对内外两大为首之人的联袂指责,一定会惊惶得跪倒叩头,回家之后就得悒郁自杀吧?
呵呵,别说别人,就是他这个皇帝,面对着二位的联合指斥,也不敢当民反对呢候。
皇帝微微地闭上眼睛,不想看也不想听。
可是眼前的形势,还有他身上的这身龙袍,却不容得他闭目塞听太久。于是不多一会儿,他还是得睁开了眼睛,面上努力堆起笑,口吃着说:“……还是怀恩和万安想,想,想的周全。小,小六啊,你还是乖乖回诏狱,先,先把刑期坐满。至,至于辽东的事,朕看还是叫,叫马文升去吧。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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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文升身为钦差,不敢怠慢,也顾不上自己五十岁的高龄,昼夜驰马,三天便赶到了抚顺关。到了之后便急问兰太监情形。
抚顺关总兵、辽东巡抚陈钺皆赶到拜见钦差。见马文升问兰太监的事,便都遗憾答对,说没有消息。兰太监带来的腾骧四卫的参将虎子已经带人去追,也还没有传回任何消息来。
马文升立即做主,叫陈钺派使赴建州送去朝廷招抚之意,说只要董山肯亲自将兰太监送归抚顺关,朝廷便颁赐建州上回所请之蟒袍、玉带、金冠。
陈钺阴郁地盯了马文升一眼。
这一对在辽东女真问题上的老冤家,这回终于正面相向。可是地位却不相同。马文升此时是钦差,陈钺见了都只能下跪,更是无法据理力争。
陈钺便安排人去办,出了门之后却低低吩咐抚顺关总兵:“女真各部来会盟的首领还都没走,便将他们尽数扣留下。尤其是建州右卫的都督凡察。若建州不放兰公公,便拿他们的命来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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派去建州的信使去的快,回来的也快。
马文升亲自接见,却没想到那信使一脸的苍白,说建州坚决否认劫持了兰太监,反倒说他们的格格被大明朝廷扣留,语气强硬地要求大明送还格格,否则一切后果都由朝廷来负。
陈钺一听,登时就炸了:“这叫什么话!明明就是他们建州劫了人,如何还不承认,如何还能将责任推给朝廷?”
马文升却眯眼盯着陈钺,盯着这个在辽东的问题上无数次打了文字仗的对手,便不由得一声冷笑:“陈巡抚上书朝廷,说是建州劫持了兰太监去。可是事到如今,人家建州却是否认,倒不得不叫本钦差多问陈巡抚一句:陈巡抚又是凭什么说兰太监就是被建州掳走的?”
陈钺腾地便站了起来:“马大人你什么意思?你是想说我陈钺欺瞒朝廷?马大人,我陈钺是个胆子大的人,可是我陈钺却也不至于撒这个谎,拿西厂兰太监的性命当儿戏!”
兰太监权倾天下,皇上倚重,纵然骂名四起,朝廷天下希望她死的人很多。但是他陈钺却也不能坐视这个兰太监在他眼皮底下这么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啊。到时候皇上又怎么能饶了他?
马文升冷哼一声:“陈巡抚,不必气恼。本钦差要的是证据,不是拍xg膛赌咒发誓!”
陈钺也丝毫不让:“不独我陈钺看得出那是建州人,就是会盟当晚女真各部的首领,哪个看不出?女真各部虽然都是女真人,但是他们居住地不同,于是饮食与服装习惯也不尽相同,那天晚上来的人一看便知,就是建州人!”
“哈哈……”马文升大笑:“单凭服饰发型就能断定是建州人了?那如果是别有用心之人故意模仿建州人的服饰和发型呢?”
“再说若是建州找回了自家的格格,又怎么还会倒打一耙跟咱们朝廷要人?”
陈钺也被问得一愣,却是忍不住嘲讽地笑:“马大人是朝廷派来的人,不了解辽东边情,而我陈钺则久居辽东,最了解女真各部的习性。我不妨告诉马大人,各部女真都绝不屑于冒充其他部族的装扮,他们至死都不肯改换自己的服饰和穿着的。这是他们的血性骨气,也是他们的桀骜难驯!”
马文升身为钦差大臣,却被陈钺这样当堂顶撞,十分没有面子。老头儿气得山羊胡直翘,便差人去将女真各部首领叫来,问他们谁能作证那晚上劫人的就是建州?
说来也是人心善变,各部女真首领想要离开抚顺关,却都被抚顺关总兵挽留,说各位都是兰太监邀请来的,理应等兰太监回来之后再行告别而离去。可是各部首领自然因此生疑,想到若是建州不驯,
tang朝廷很有可能以他们来交换。
于是马文升见问,所有女真各部首领一起否认,说当晚那些人根本就分不清是什么来历,因为他们都穿着大明百姓的衣冠。至于什么头顶剃发,什么手执腰刀,也可能是来自草原的蒙古人,甚或可能是李朝的山贼犯境呢!
陈钺听了自然大怒,指着他们大骂:“真应该一个一个都宰了你们,割了你们头皮,上报朝廷!”
马文升厉声喝止:“陈钺,你好大的胆子,这是说的什么话!别以为本钦差和朝廷都不知道,这些年缘何女真各部总是不驯,还不都是被你逼的?”
两人当堂闹翻,谁也不服谁,便各自修书上奏朝廷。
陈钺弹劾马文升不顾兰太监死活,只为招安,枉听谎言;
马文升则弹劾陈钺好大喜功,满嘴谎话,激反女真,罪在社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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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的奏疏同时被送入朝堂,要走内阁、司礼监的程序。马文升是万安和怀恩联袂举荐的,他们自然按下了陈钺的那份,而只将马文升的送到了皇帝面前。
可是他们却忘了,皇帝历来闻知天下事,根本就不是通过朝臣的奏疏。他看的事东厂、西厂和锦衣卫的专本密奏。
东厂、西厂、锦衣卫的三本密奏都直接送进了乾清宫。陈钺和马文升两方的意见都摊开在了皇帝面前。
西厂的,皇帝可以少看;可是锦衣卫的,尤其是东厂的,却叫皇帝不能不信。
皇帝又岂知道,此时实际上执掌东厂的已是凉芳,仇夜雨经昭雪一案已被架空。凉芳当然明白这个时候他应该站在哪一边。
皇帝看完三本密奏,沉吟不语,良久才歪头问张敏:“伴伴啊,从前这外臣办不明白事儿的时候,朕都怎么解决来着?”
张敏缓缓答:“……其实小六那孩子的刑期,已经差不多满了。还有一事老奴没敢奏明皇上——贵妃娘娘因小六的事,来跟老奴说过好几回了。贵妃娘娘说,好歹那孩子也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况且还有梅影……”
一听梅影,皇帝便也闭上了眼睛。
就是因为他去闻梅影脖子里的香,才会叫贵妃误会了梅影,才造成了梅影后来的惨死……皇帝后来知道了自己身子里有迷情蛊,所以又如何不明白梅影实际上是因他而死的。
只是这件事他无法对贵妃说破,可是小六那孩子既然会解蛊,心下却实则都是明白的。可是小六却从来没怨言过一句。
皇帝便轻轻闭了闭眼:“伴伴,叫小六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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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夕之间,司夜染出狱,虽然未曾官复原职,却还是被皇帝委以重任。
是招是剿,给他便宜裁夺之权。而那一对冤家陈钺和马文升,也都须听司夜染节制。
司夜染从诏狱出来,进宫听完皇上的嘱咐,连灵济宫都没回,直接出宫上马,直奔那北极星的方向而去!
北方,日月无光,却有星辉璀璨。
古来以帝王为日,皇后为月,纵然彼处无帝后之尊,只要——有星光闪耀。
京师北门,藏花呆呆坐在马背,目送大人连囚服都来不及换下便风驰电掣而去。他呆呆一笑,伸手,抚上眼角兰花。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