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鸢在小几上几乎没有睡着,不单单是因为夜凉如水,更多的是因为缠绕心头的那个疑问——
为何阿翎会来得这般急?急到双足被荆棘勾破都不自知,甚至忘记了自己身上的伤其实并未痊愈。
明明吩咐了几位弟兄要好好保护好姐姐与阿翎,可为何阿翎一人赶来白霞山了,至今一夜都没有收到禁卫营兄弟们的飞鸽传书?
难道是醉今宵出了什么大事?所以阿翎才会如此急地赶来,想要快些结束这场战争,让她祁子鸢早些回临安?
想来想去,子鸢索性在小几上坐了起来,借着昏黄的烛光,安静地注视着阿翎的背影。
“咳咳……”阿翎背对子鸢而眠,这一夜不时发出几声轻咳。
子鸢起身走到了床榻边,轻手轻脚地给阿翎掖了掖被角,看了一眼她紧蹙的眉头,子鸢知道这一路的策马赶路,定又牵痛了她尚未痊愈的心脉,这一夜定然睡不安稳。
阿翎觉察到了子鸢的气息,没有睁眼,凉凉地道:“不好好休息,来我榻边做什么?”
“听你咳了一夜,来瞧瞧你可好?”子鸢赔笑说道,“我可是答应了姐姐,要好好保护你照顾你,你若身子养不好,我回临安让姐姐知道了,姐姐定要责怪我。”目光紧紧盯着阿翎的脸,子鸢再提苏折雪,想从阿翎脸上看出些蛛丝马迹。
阿翎蓦地睁开双眸,却没有去看子鸢,“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怪你……”
子鸢眸光一黯,喃喃道:“可我觉得她一直在怪我,我却不知道做错了什么……”
“……”阿翎无声合眼,眉心又紧紧一蹙,片刻方才说道,“你没错……”
“那你知道姐姐为何……”
“快些休息吧!”阿翎急声打断了子鸢的问话,“行军打仗可不是儿戏,一个失神便可丢了性命,我可不想拖一具死尸回去。”
“……”这次换子鸢沉默,心底的不安愈发地浓郁起来。
过去那些薛家九姑娘的日子,她与商贾们买卖往来,早已学会了如何察言观色——一个人若是心里藏了东西,而这些东西偏生是不想告诉对方的,要么是闪烁其词、不入正题,要么就是如眼前的阿翎一样,不愿把一个话题继续说下去。
“阿翎定是知道什么……偏偏就是不愿告诉我……”自从子鸢忆起自己是薛家九姑娘,那些属于九姑娘的商人伎俩便点点滴滴地回到了她身上,下意识地,子鸢心底已经有了定论。
只见她往后退了一步,转过了身去,并没有回到小几,而是往帐帘走去。
阿翎翻身坐起,疑声问道:“你这是要去哪里?”
子鸢回头笑了笑,“瞧见天快亮了,自然去吩咐伙头准备早饭,让大家吃饱喝足,继续赶路。”说完,子鸢似是平常一样,嘻嘻笑着耸了耸肩,“公主殿下,小的定会伺候好您,你再歇息一会儿吧,一会儿小的定把早饭给您送来。”
阿翎看着子鸢掀帘走出去,发出一声极低的叹息,心底自语道:“其实,臭丫头你没错,折雪也没错,错的只是我,怎能输得一败涂地?”
子鸢走出营帐,老远瞧见副将已经带兵开始巡营,便快步走向副将,“怎样?那些逃兵回来了几个?”
副将从怀中摸出了名册,但见其上原本写好的名字已经化掉许多,“回禀祁将军,已回来三分之二。”
子鸢点点头,“看来有人是真听明白了我算的账。”
副将迟疑地看了一眼名册,“祁将军,那今日这名册是不是要送至霜州刺史府?”
子鸢微微一笑,“不错,当然要送,除此之外,还要你顺便帮忙做一件事。”
副将当下抱拳道:“但听将军之令!”
子鸢挥手示意副将左右先退下继续巡营,单独拉着副将退到了行营门口,这才小声道:“将逃兵名册送至霜州刺史府后,你悄悄回临安一趟,我想知道昨日醉今宵发生了什么?”
“这……”
“回来之后,我的军饷分你一半,这笔买卖可是赚的,你若不愿意,我相信这营中定有人愿意多拿一笔军饷。”子鸢说完,微微一笑便转过了身去,似是准备重新找一个人去做这事。
“祁将军,我去!”
子鸢没有回头,听见了这句早已料到的话,嘴角悄然一勾,淡淡地道:“早去早回,可别让银子等久啦。”
“诺!”
听见副将的脚步声渐远,不多时,一阵马蹄声疾驰东去,子鸢转过了身来,瞧着副将驰远,若有所思地喃喃道:“姐姐,希望你一切安好,也希望不是我想多了。”
霜州以西,西州以东,有两行巍峨险山拱卫,北脉名曰“长寞”,南脉名曰“寂风”,高而险峻,山石嶙峋,两山几乎寸草不生,极为荒凉。
大云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屏障——寒西关,便座落在长寞山与寂风山交界之处,以两山石壁为墙,横纳十里,纵深三十里,据天险而守,固若金汤。
据说,当年为了在山壁上凿出关道,云太祖足足动用了十万民夫,用了整整十年才将两山交界处的山壁凿穿,沿洞壁浇筑铁水加固。后又广采寒铁,耗时三年打造出了三道极坚无比的守关玄铁门,沿着关道每隔十里设门一扇,以防被敌军攻破一道铁门便能长驱直入霜州。
西州风大露重,寒西关三道玄铁门经历太祖、太宗、景帝三朝风霜,如今云徽帝当政数十载,东陆敌国大晋来犯越来越勤,第一道玄铁门上已是伤痕斑驳,锈迹处处。
城头云字大旗迎风大展,却因为日晒雨淋的缘故,早已褪去了本来的光彩——沿着城头旌旗瞧去,城头山石残损不堪,腥黑色的血渍处处可见,甚至还可以瞧见不少大火烧过后留下的黑斑。
冷风吹拂,这里弥漫着的浓浓腥臭味与焦肉味似乎又浓了几分。
十里寒西城头,绵延险峻,明明是白日朗朗,寒西关守军此刻却人人手举火把,来回巡搜,似是在搜寻着什么可怕的物事。
“这里还有一只!”
不时有守兵惊呼一声,周围的同袍便举着火把围了过来,将火把同时凑到了山石缝隙处,将什么东西点燃烧成了灰烬。
“驾!”
几乎是日夜马不停蹄,叶泠兮终于在第七日瞧见了寒西关的轮廓。
“这是什么味道?好是难闻!”马上的锦奴忍不住说道。
叶泠兮是闻过这种味道的,在国寺那个神秘的佛堂机关下,她的皇姑姑被大火焚烧之时,便是这个味道。
“这一战,我们怕是要输了。”眉心紧蹙,心底一凉,叶泠兮一手掩住口鼻,一手扯紧缰绳,让马儿停了下来。
一般尸首焚烧,是不会有那么浓的血腥味,唯一的可能,便是这回大晋来袭动用了蛊虫,
若是大晋动用了蛊虫,那子鸢的一万援军完全就是个笑话。
听到叶泠兮突然这样说,锦奴与十二名宫卫纷纷勒停了马儿,定定看向了叶泠兮。
“公主殿下,何出此言?”
叶泠兮沉吟摇头,极目远望寒西关的轮廓,忧心忡忡,“这一次晋国来袭,并不是要我大云割地求和,只怕是要覆灭我大云江山啊。”勒马回首,叶泠兮看着来时的路,当即下令,“我们快赶回去,告诉祁将军停止行军,我大云将士不可做这等无谓的牺牲!”
“诺……啊!”
其中一名宫卫突然发出一声惨呼,蓦地一头栽倒在地,捂着胸口在地上扭动片刻,便没有了动静。
“这……”
其他十一名宫卫纷纷下马,八名护在叶泠兮与锦奴马前,其他三名小心翼翼地拔出佩刀,准备走近那名同僚一探究竟。
“都给本宫回来!”
叶泠兮忽地疾呼了一声,可是已来不及阻止这突发的悲剧。
只见地上的宫卫背脊突然猛烈地一阵跳动,还不等三名靠近的宫卫退后一步,便有数百只蛊虫从他的血肉中钻出,猛地袭上了这三名宫卫。
“速速保护公主离开!”锦奴嘶声大呼一声。
“希律律——”
马儿发出一声惊嘶,奋蹄便跑,其余八名宫卫根本来不及抓住缰绳,只能下意识地转头拔腿便跑。
“啊——”
惨呼声在虫子追上当中一个宫卫开始,便开始此起彼伏。
锦奴打马在后,叶泠兮打马在前,催马疯狂逃离这突来的危险,可那些蛊虫的“嗡嗡”声随着宫卫们的惨呼声渐渐低去越来越响。
不敢回头看那瞬间的炼狱惨状,叶泠兮与锦奴心里清楚明白,只要被一只虫子钻入身体,她们今日的下场与那十二名宫卫没有区别。
“驾!驾!驾!……”
叶泠兮的声音已近似沙哑,锦奴早已嘶喊不出声音,宛若幽灵般如影随形的蛊虫嗡嗡声一刻都不曾远离她们的身后。
“啊!”
“公主!”
身下的马儿似是突然扭了前蹄,竟带着叶泠兮一栽翻在地。
锦奴惊恐万分地勒马跳下,扶起叶泠兮的瞬间紧紧用身子护住了她,骇声道:“公主快跑!”
“我的脚……好痛……”叶泠兮才迈出一步,只觉得一阵钻心的痛便升了起来,她害怕地往痛处瞧去,生怕这一刹的疼是因为有虫子咬住了她,正往她身体中钻去。
“老奴背公主……”
“我只怕……是活不了……了……”
“咻!咻!咻!”
生死之间,惊闻弓矢离弦之声响起,三支带着火簇的飞箭破空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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