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九章 妖书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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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万历二十六年正月。

    正月拜贺是官场上最热闹的时候。

    小官忙着拜贺上官,小臣拜贺大臣,官场上不免有些八卦好事之人,根据官员门庭人数多少推定其权势几分。

    杜甫曾有句诗‘炙手可热势绝伦,慎莫近前丞相嗔’,此诗讽刺的是杨国忠,说得是人家权势炙手可热,你可别贸然凑近去了让宰相不高兴。

    这也是古往今来为官的难处了,凑近了不行,远了更不行。

    明朝没有宰相,百官之中最尊当推内阁大学士。

    首辅赵志皋久病,传闻致仕在即,即便如此门庭也只是相对其他阁臣而言稍显冷清。

    京中最热闹之处当属次辅张位的府邸,虽说张位在朝中一直人缘不好,但从正月起前往张府上的贺客几乎把门槛踏破,甚至出现了三品京堂只能坐在门槛边喝茶的笑话。

    有些初入官场的新丁,见此权势气象不由眼热异常,生出大丈夫当如是的感触来,并在这一刻萌生此念头,并暗暗下定决心。

    正应了那句话‘天上神仙府,人间宰相家’。

    林府。

    林延潮身着襕衫,正在后院池边持卷读书,面前池中养着几十尾锦鲤。

    锦鲤在池间草木里嬉游,林延潮读书至得意处不由抚须点头,偶尔抬眼,即抓了一小把饵食丢进池中。

    此刻清风拂衣,竹声清绝。

    旁人看来倒似一位闲云野鹤的隐士。

    此刻林间小径传来脚步声,林浅浅看见林延潮正在池边读书,驻足片刻然后道:“满堂花醉三千客,相公,此刻贺客盈门,你却在此读书?”

    林浅浅虽是养媳,但出身商人之家,又兼自己父亲乃秀才,故而自小虽读书不多,但还是识字的,并非外面传的那般,身为林三元糟糠之妻,却大字不识。

    林延潮笑了笑悠然道:“贵逼人来不自由,龙骧凤翥势难收。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霜寒十四州。”

    “当年吴越国有十四州,贯休和尚持此诗献钱鏱,故云一剑霜寒十四州。钱鏱见此诗后很高兴,却言需将十四州改为四十州才许贯休和尚相见。”

    “贯休和尚则答曰,州难添,诗亦难改。孤云野鹤,何天不可飞?”

    “相公,你又掉书袋了。”林浅浅埋怨道。

    林延潮哈哈一笑,从池边石上起身道:“我胡须乱了,你替我捋一捋。”

    林浅浅微嗔看了林延潮一眼,然后学着林延潮口吻道:“我早知矣。”

    林延潮莞尔道:“是了,用儿还在书院?”

    林浅浅林浅浅衣袋拿出小梳轻轻地给林延潮的长须捋顺,边捋边道:“他今年结业,课业繁忙,我担心他辛苦就让他不必回来了。”

    林延潮闻此沉默半响才道:“也是,京师此是非繁华之处,哪能潜心读书作学问。读书好!”

    林浅浅道:“官员们都来了,各自都在堂上议论着,陈管家忙与应酬着,都顾不过来了。你也该出面了。”

    林延潮闻言踱步道:“满堂三千客哪来贺我,不过来贺宰相的权势罢了。说来轻富贵容易,可轻富贵之心难矣。”

    林浅浅点点头道:“相公都说贵逼人来不自由,那么此刻避一避也是好的。”

    林延潮失笑道:“还是夫人知我,既济川应付不来,就让承宗,从哲二人替我从旁应酬。”

    说完林延潮又坐回池边。

    此刻林府大堂内外高朋满座,无一不是当朝大员,各部各寺各司衙门部堂,寺卿,首领官往来频繁,转桌参见,或道左相逢作揖寒暄。

    堂内外热闹非常,人声鼎沸。

    堂侧边走廊几十名仆役丫鬟手捧瓜果点心从外鱼贯而入,院落皆摆满了梅,兰等盆景,鲜花似锦,各自怒放,花香醉人。

    这等富贵景象,非亲眼所见,实难以想象。

    方从哲本坐在堂外桌上旁与李廷机,张汝霖二人及其他几位林党人士聊天。

    张汝霖资历尚浅,又兼人微言轻故插不上嘴,但身在官场多年感受得最多的就是世态炎凉,尽管有他岳父,林延潮名头可持,但也免不了看上官脸色,被穿小鞋。眼见老师贺客盈门,官员们那恭敬的模样,不能免俗地有些眼热羡慕。

    李廷机在这个场合将张汝霖一一引荐给相熟的官员。

    李廷机很感激,上官是否拿你当自己人,就看他是否将自己的人脉介绍给你。

    当年申时行待林延潮就是如此。

    李廷机为人似当年王世贞对申时行的评价‘不近悬崖,不树异帜’,同时为官节俭,又勤于事,能见功。

    在张汝霖心底李廷机实有宰相之才。

    片刻后,方从哲行来与李廷机攀谈起来。

    面对方从哲,张汝霖心底倒是有些惧意。此人城府极深,谁也不知他在想什么,同时又长袖善舞,沈一贯与林延潮在阁有对峙之势,但他却左右逢源。

    随便说一句,方从哲升任侍讲学士继续为新民报主编。林延潮自入阁来,其门生故旧官都升得很快。

    不久几人坐下喝茶聊天,不时有官员来此向二人见礼。

    这时候但见堂上有两人突高声争论。

    争论是什么?乃管仲。

    张汝霖在旁听得是津津有味,大堂里不少官员们也是在旁听得很认真。

    事功学派发轫于王安石,立说于陈亮,叶适,兴于林延潮,再加上张居正,这几人学说主张都与林延潮有关,那么管仲又如何与林延潮扯上关系呢?

    这是起自林延潮当年在经筵时辩论,曾引用了孔子提及管仲一句话。

    孔子学生子路问,齐桓公杀了公子纠,其臣子召忽死之,而另一臣子管仲不死还降了公子纠,这是不是不仁?”

    孔子说,齐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这都是管仲之力也。这当然是仁。

    如其仁就是孔子对管仲的评价。

    管仲不为公子纠殉节,仕二主是小节有亏,但是帮齐恒公九合诸侯,而不使用武力,这才是大节。

    当然孔子虽有赞过管仲,但也有批评过,比如管仲这人器量也狭小,为官也不廉洁,而且不守君臣之礼。

    对于儒家由小及大,内圣至外王,从修身到治国始终如一的标准而言,管仲显然只做到了治国,没有达到修身的境界。这显然不合于儒家圣贤的标准。

    但是经林延潮一提,不少读书人由此关注起管仲来,加之近来经世致用的学说盛行,其中管仲治齐,也是偏于经济,且比张,王变法更柔和一些,于是他的学问也慢慢盛行起来。

    张汝霖听到精彩处,对一旁与方从哲闲聊的李廷机道:“恩师,此二公这一番话真是高论,但以往却从未见过,不知是哪个衙门的。”

    李廷机闻言笑了笑道:“安心听着便是。”

    一旁方从哲则也是看了张汝霖一眼。

    这时但见林府一位下人来到方从哲身旁耳语了几句话。

    张汝霖见方从哲脸上喜色一闪而过,然后点了点头。

    待下人走后,方从哲对李廷机等官员道:“林相有事不能抽身,故让在下与孙稚绳代为招待。”

    几位官员闻此目光一亮,起身向方从哲道:“方主编尽管去忙。”

    方从哲道了声少陪,于是离桌离去。

    张汝霖知林延潮让方从哲代自己招呼宾客意味着什么,他本来以为只有孙承宗或在外为辽东巡抚郭正域有此资格。

    张汝霖目送方从哲离去,想起之前没有答应方从哲吩咐,不由心底发毛。

    张汝霖看向李廷机,但见他的老师却是一副早有所料的样子。

    张汝霖憋了一肚子话,而这时候方从哲,孙承宗二人联袂至各处招呼官员,众官员们都知道这二人是林延潮的左膀右臂,既是见不到林延潮,与二人攀上关系也是一样,于是争相上前。

    李廷机突然道:“肃之,你说管子之学是儒家,还是法家?”

    张汝霖道:“虽然管仲有利民之说,但却偏重变法,再说管仲辅佐的齐桓公虽有霸业,却未有王道,故不及三代以上圣王,行以霸道不为王道,因此只能说是法家之学。”

    李廷机失笑道:“那你从今日看出什么名堂?”

    张汝霖沉默不语。

    李廷机道:“近来管仲之学日益盛行,与林相主张的通商惠工之说有不谋而合之处,又兼之今年会试在即,林相可是这一科的大主考,必须引领天下士风学风,让考生专务起经世致用的学问来。”

    张汝霖有些明白了,当即问道:“恩师的意思是,林相要用管子之说为这一次礼部试取士。”

    李廷机笑着摇了摇头道:“林相如今已很少插手这具体事务,此事是下面的官员望风提及的。”

    张汝霖想起方才的一幕道:“是方主编……方才堂上之人也是方主编请来故意与我等说戏的。”

    张汝霖看着正满脸春风的方从哲,不少官员围绕在侧,随着林延潮入相,方从哲也迎来了他人生的一个巅峰。

    李廷机微微点头道:“管子之学,被视作霸道而非王道,故而一直为古往今来儒者摒弃。眼下中涵提出此事,就是投石问路,就如同当年林相在礼部尚书任上提出的荀子陪祀。”

    林延潮当年提出荀子陪祀,结果因官员反对而告吹。

    当然按林延潮对自己门生们的说法,是赞成反对各有其半,虽有不成,但也让天下读书人引起了一场讨论,不仅明白了他的主张,还加强了事功学派的影响力。

    但事实上林延潮往自己脸上贴金了不少,当时天下读书人有三分之二的反对荀子陪祀。包括东林书院的邹元标,**星等都是反对。

    当时士林舆论都不站在自己这边,林延潮见此也不坚持,最后退了一步,放弃了恢复荀子陪祀的主张。

    但见李廷机道:“这移风易俗之事,不可操之过急,不妨一步一步来,切不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之前荀子陪祀即是林相的投石问路,士心既不在自己这一边,那么再退回来行教化之道,也让我等明白了改革变法之艰难。”

    “而今过了这么多年,林相又入阁主政,兼之这一次身为会试大主考,中涵在这时候提出管子之辩,也是合于林相的心意。此事林相只需表一个支持或反对的态度就好,今日让中涵接待百官就是这个用意。”

    张汝霖点点头道:“学生明白了,当年世庙大礼议,表面上是议礼,但却是与百官的道统之争。而今荀子陪祀,管子辩儒也是道统,既是事功学派与理学争儒学正宗,也是变法与不变法之争。”

    李廷机闻言抚须笑道:“正是如此。务虚当在虚实之前,经义未定又如何定国策?”

    “恩师高论,”张汝霖发自内心的佩服然后道,“恩师,方主编心思深不可测,又兼时时能揣摩林相之意,相较之下孙讲官却是远远不如了。”

    李廷机淡淡地道:“林相的意思谁也看不透,你就不要乱琢磨了。”

    张汝霖见此当即不敢再言。

    师生二人说话之间,但闻听到外间来了一句‘林相到了’。

    但见此刻堂内堂外的官员都是涌去,师生二人自也是站起身来。

    此刻林延潮面带微笑,穿大红色蟒衣缓缓从走廊处踱出,而宰相家宰陈济川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但见满堂官员无不望风而动,匆忙离座躬身相迎。

    方才官员们东一处西一处聊天,犹如一盘散沙,此刻因林延潮到来而济济一堂。

    什么管仲,方从哲都被张汝霖抛之脑后,唯有从心底感叹‘宰相威势如斯也’。

    林延潮行至堂中,对迎上来的户部尚书杨俊民,礼部尚书于慎行等官员们笑道:“老夫骤然而至,可打搅了诸公聊天之雅兴?”

    说完满堂官员尽是笑声,气氛融融。

    但见户部尚书杨俊民回首对于慎行笑道:“我等都恭候阁老大驾于此不过随意聊聊,再说阁老三十六岁入阁,堪称乌发宰相,称老夫似太早了些。”

    “正是。”众官员都是附和。

    林延潮抚须道:“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此苏东坡之言,他三十余岁自称老夫,吾如此言似不为过吧。”

    众官员们又是一阵笑声。

    然后林延潮来至面南的太师椅坐下,足放脚踏之上,然后抬手虚按。

    满堂官员各归其位依次坐下,坐在前排的乃二三品部堂,再下来则是寺卿,至于门生们则绕堂而坐,连五品郎署官都只能坐在堂外。

    张汝霖依着林延潮门生的关系,故才坐在了堂内,朝前望去都是乌纱绯袍。

    高坐堂上,林延潮微微正色道:“老夫在山野时运甓习劳以励其志,今蒙天恩辞山登朝,方知人再如何勤勉,然光阴有止,方才于院中手书公文,怠慢之处还请见谅。”

    但见一旁于慎行等官员谨慎言道:“阁老日理万机,为天子服其劳,此为国家之幸。”

    林延潮道:“老夫方才在后堂听闻这里有人议论管子,本欲道与人不求备,但想来这些争议的话,还是不置喙为好。但此刻于朝政却不得不谈几句,圣人曾言,微管仲,吾其被发左衽矣,古往今来能保衣冠,保社稷,功莫大焉。”

    “谈及社稷,这就犹如父母与子女一般,我等不能只提一个孝字,父母也需有个慈字,先有不慈何谈于孝。这天下与家事都一样,仓廪实而知礼节,若朝廷治下,老百姓平日连饭吃不饱,衣都不得穿,百姓又何谈报效朝廷呢?”

    张汝霖明白,林延潮出面支持方从哲了。

    次日。

    新民报连续三版刊载了管子学说的主张,顿时引来了官员们以及在京举子们的注目。会试在即,而新民报却刊载了管子学说,实在是令人浮想联翩。

    管仲的儒法之辩顿时引起了读书人之间的大争议。

    但管子之说不是起于一时。

    林延潮主张新政,主张变法众所周知。

    众人心底所认为的变法多是如王安石,张居正那般,以刚猛治理天下,荡尽一切,革除顽疾。如此学说经过林学的普及,近年来朝野为王安石发声的意见很多,他的学术早为不少官员所认同,不再似以前全天下一窝蜂的摸黑了。

    而今读书人哪个不知王,张二学都不好意和人打招呼,其流传程度就如同当年不知阳明心学一般。

    现在又多了管仲变法。

    于是管子成了除了研究王安石,张居正学说外的第三人。

    新民报也不是单纯的说教,而是以辩论的方式刊载。

    报上虚构了两名读书人,以争论的口吻对管仲辩儒进行辩论,这等方式令人耳目一新。

    至于新民报上如何刊载的?

    “相地而衰征,即按照田地的贫瘠不同来征收税赋。此法近似于虎头鼠尾册,而管子早在春秋时就已提出。”

    “官山海,让百姓经营矿山,官府从中抽税,对于矿山开采之利,官府与百姓三七分成,其旨在于官督民营,今日淮南盐法变为纲运法即是法此。”

    “至于税赋,管子提出二岁征税一次,丰年十取其三,中年十取其二,下年什取其一,而到了灾年则不征税。用管子的话而言,故万民无籍而利归於君也。”

    “此外管子变法,最重则为轻重之术,管仲设立轻重九府,讲究以货币调控民生经济。”

    “管子主张,黄金刀币,民之通货。意为货币在于流通,而不可简单视为财货。”

    “其轻重之术在于,国币之九在上,一在下,币重而万物轻。万物而应之以币。币在下,万物皆在上,万物重十倍。”

    新民报在这里怕百姓不懂故而注解,货币九成在朝廷,一成在民间流通,则是钱贵物贱。如果货币都在民间流通,则物贵而钱轻。

    “管子还数度不战而屈人之兵,如临近齐国的莱、莒产二国产茈,管仲让齐国以高价收茈,让两国百姓争相种茈,而放弃耕作。”

    “第二年齐国又禁止茈之市易,最后莱、莒之君不得不向齐国请服。”

    “用人上管仲则言‘德义未明于朝者,则不可加于尊位;功力未见于国者,则不可授以重禄;临事不信于民者,则不可使任大官。’

    ”以品德,功绩,诚信三等用官,官员不仅讲品德诚信,也讲事功。故而古人言管子的治国之道为‘轻重鱼盐之利,以赡贫穷,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

    “当然最切于民生乃‘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老百姓唯有吃饱肚子,身上有衣服穿,方谈礼节荣辱。”

    终于另一名士子言道:“你方才说的都有道理,但仓廪实而知礼节不可。难道普天之士吃不饱饭就不知礼节了吗?如此只要有人吃不饱饭就可以打着这一句话的名义起来违上了?如此纲常何在?君臣何在?社稷又何在?”

    “那位不食嗟来之食最后饿死的乞丐又有什么值得称道的地方?此言固有几分道理,但不可以用来经纬国家。”

    另一名士子继续以应答方式对曰:“此言至圣先师难道不知吗?在论语中,至圣先师提及管子有四句话,除了一句批评管仲器小,奢侈,不知礼,其余三句都是称赞管子的。”

    另一人则道:“其实你我也看得明白,圣人对于管仲的评价就是私德有亏,但却有大功,可是论起来不如周公,不如三代圣王。”

    “我今日论此不是来争管子之地位,而是争管仲是否是我儒门先贤。你说私德有亏,不可为圣贤,但子夏曾言,大德不逾闲,小德出入可也。”

    “难道一定要归于三代才是儒家圣贤吗?管子之变法也是兼顾厚民与富国强兵。只要是厚民,以苍生为怀,就是达到了一个仁字。至圣先师不就说了管仲如其仁,如其仁。咱们儒门可是以一个仁字贯穿始终的,由此可见管子乃我儒家一派。”

    文章写得很浅白,这也是新民报的风格,方从哲常常让经过六年义学学堂毕业的贩夫走卒读新民报上的文章。

    这就如同白居易拿诗念给老妪听一般。

    其中那句‘仓廪实而知礼节’可谓深得人心,比起士大夫们动则说教,这句话老百姓更能接受。变法的道理讲一万句,都不如比先让老百姓吃饱喝足来得实际。

    两名士子还在最后以如此争论收尾。

    “厚民爱民与富国强兵相左,一个儒家之说,一个法家之学,又如何能融会贯通呢?”

    另一人道:“厚民与富国非一左一右,而是同舟共济。所谓将欲取之,必先予之。老百姓不富,朝廷又如何能富,先富百姓,才能富国家。”

    新民报刊载的管子学说在百姓中引起了很大的轰动,这一次不仅是读书人,连下层百姓也深受鼓舞。

    由下至上,水到渠成之势,也在酝酿之中。

    当然不少士大夫们质疑林延潮是否能说到做到,毕竟现在事功学派还未以实事见功。而原先厚民的番薯之策,反被王锡爵送给了他另一门生李三才。李三才也凭此功比原先早了三年出任淮督。

    对于事功持有反对意见的大部分还是老儒生,大部分读书人以及举子们都是务实的(不会与自己的功名过不去)。

    管子一书在京中大卖,不少读书人们顺应科举风向专研起管仲的经世致用之学来。

    这一年大比。

    事功学派此时气势如虹,林延潮此刻如日中天,作为他的门生一朝及第,将来前途不可限量。

    由此推动之下,管仲辩儒之事,日渐成为人心所向。

    林延潮也因科举事,而身负海内之望。不少人认为林延潮会趁势进行变法之事。

    万历二十六年二月,文渊阁值房中。

    张位因上疏天子请皇长子婚冠之事,而遭天子训斥。

    张位为何在此事上触怒天子?因为已是万历二十六年了,皇长子已经十八岁了。

    自明朝开国以来,从没有一国储君晚婚晚育至此。

    群臣逼迫下,张位也觉得难辞其咎,于是上疏天子请求为皇长子先行冠礼,次年再行婚礼。

    张位本以为凭去年朝鲜退倭之功,银币改革之事,能够打动天子看重,再大不了石沉大海(留中)。

    但不知为何天子这一次却下旨以另外一件小事训斥了张位,指责他不恭。

    张位于是上疏请辞。

    张位走了,内阁就是林延潮主事,天子当然不准。

    林延潮与沈一贯商议了一阵国事,很多地方二人看法不一致。

    林延潮自认为现在的政见已是保守的了,但没料到沈一贯却比他还要保守。

    如此就商量不下去了。

    阁吏给二人奉茶后,沈一贯忽道:“林阁老,沈某近来读宋史蔡京传有所得。蔡贼在位时遍行所谓的厚民教养之政,于州府县设居养院、安济坊和漏泽园,其制十分完备。”

    “然后又于崇宁年间大力兴学,不仅在全国遍设学校,还设算学,书学,画学,罢科举以学校取士,这兴文教之事,古今没有一位宰辅当政能与他相提并论的。”

    林延潮心知,沈一贯这是在指着和尚骂秃子。

    “你道蔡贼没有相才否?不然也,当年王安石当国常感叹天下无才可用,言自他之后,唯有王元泽,蔡京,吕惠卿可以持政柄。”

    “然蔡贼谋国,却为了邀宠固位,投上所好。蔡贼真欲媚上否?宋徽宗曾五罢其相,蔡京每闻宋徽宗欲将其退免,辄入见祈哀,蒲伏扣头,实无廉耻至极。后蔡京不得不敛财供上挥霍,结党以自保。”

    “蔡贼为相日熟,宋徽宗不知其奸吗?然而已离不开他敛财。朝廷虽富裕,却失了民心,才有了靖康之事。林阁老,此为前车之鉴,你之相才吾所不及也,但如何有才干也当仰天子鼻息方能有所作为。为人臣者庸而误,误小,以奇而误,误大啊!”

    沈一贯的话确实有道理,对当今皇帝的信心,林延潮并不认为会比宋徽宗强多少。

    林延潮失笑道:“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木前头万树春,沈阁老太过忧心了。”

    沈***:“林阁老,沈某的意思,你还不明白。你之才干足可抚世,但眼下不得其时,故而处置国事当以静摄为上。当然有日你为元辅权倾天下时,就当我这番话没说过。”

    林延潮闻言点了点头突道:“听闻沈阁老有一子极有才华,为朝野公认进士及第不成话下,此事可有?”

    沈一贯一愣然后道:“林阁老说得是吾儿鸿泰吧,确实有几分才华。”

    林延潮道:“那他现在何处?”

    沈一贯惋惜道:“他千里从浙江至京师要赴会试。但吾鉴于当年张蒲州,申吴县其子中式,被魏,李弹劾前车之鉴,于是不准他参加会试,为了此事…小事一桩不意入宗海之耳。”

    林延潮道:“沈阁老,父子情重,人伦事大,不如让令郎参加,若朝野有人议论,我来担之。”

    “此事不敢承林阁老之情。”

    林延潮见沈一贯虽是拒绝,但神色有几分意动。

    但见林延潮道:“沈阁老我知你之情操,但这辱行污名,不宜全推,引些归己,可以韬光养德。”

    “何况这阁外之人看我们似不和,但你我都知,和则必去一人,唯有不和则可两自相安。但是咱们私下间大可不必如此。”

    沈一贯面上点了点头。

    数日后,张位重新复出。

    但不久张位遭御史刘道亨弹劾,历数张位数十条大罪。

    此事起因在南京工部主事赵学仕,因为牟取私利被侍郎周思敬弹劾,吏部准备将他贬至边关。

    这赵学仕是谁,大学士志皋族弟,他被坐事议调如何能忍。

    赵志皋致信张位,并言自己致仕在即,在朝中人微言轻,各部官员都不把他放在眼底,所以请他帮忙。

    张位也是为了赵志皋早些离去,于是写信给吏部文选郎唐伯元让他手下留情。

    哪知唐伯元根本不买张位的面子,还举出赵学仕在南京种种不堪之举。

    张位闻此大怒,当即出手将唐伯元贬为饶州通判。

    此事一出捅了马蜂窝。

    给事中刘道亨仗义执言出面弹劾张位数十大罪,张位被弹劾后,向天子辞官。天子为了挽留张位将刘道亨罢官。

    而赵学仕也免去从重处罚,仅仅是让家仆代为受过。

    此事一出,不少官员义愤填膺。

    当时户部尚书张养蒙、邓光祚、洪其道、程绍、白所知、薛亨等官员去文渊阁请罢免赵学仕,恢复唐伯元的官职。

    张位知道这些人曾与孙丕扬,吕坤交好,在朝中都属于清流,出了名的反对内阁。

    事后御史朱吾弼弹劾吏部侍郎赵参鲁包庇赵学仕,给事中戴士衡又弹劾文选郎白所知赃私。

    这时吏部尚书蔡国珍终于坐不住,他出任吏部尚书虽为张位所推举,但现在先是文选司郎中唐伯元被弹劾,现在连吏部侍郎赵参鲁,新任文选司郎中白所知也被弹劾,他如何能坐视不理。

    于是他上疏天子将责任都揽在自己身上,请求将他罢免。

    天子如蔡国珍所愿将他罢免,又以结党的罪名罢了吏部二十二名官。

    若说之前陈有年,孙丕扬等也罢了,但蔡国珍是个老好人,却也不容于张位,再加上被罢二十二名官员,满朝上下对张位骂声一片,言其招权示威,将所有过错都归于张位一人。

    此刻张位宅中景象可谓一片惨淡。

    礼部侍郎刘楚先、右都御史徐作、右庶子刘应秋、给事中杨廷兰、礼部主事万建昆等坐于下首。

    但见张位负手叹道:“我在京中二十年,早已灰心,京师乃天子脚下,却不见盛世气象,这叫号冻殍者却充满天街。”

    “朝廷设蜡烛,幡杆二寺给予救济又如何?但所养贫人不及万一,以往许阁老每次上朝都载钱装车,遇到乞丐撒之遍给,京中百姓竟传为美谈。观一叶知秋,说一句大逆不道的话,我大明究竟还能有多少年的气数。”

    刘楚先道:“次辅不必如此,眼下蔡太宰已去,已不敢再有大臣质疑。”

    张位摇了摇头道:“满朝议论我自不放在眼底,怎奈天子步步相逼。朝鲜铸银币之事,天子非用六银四铜,此刻本辅再是不许,则上下不容了。”

    “眼下如之奈何?”张位看向众人。

    众人都是不语。

    其实张位明白,自己肯在此事上向天子稍稍退让一步,是可以继续为次辅的。但也只是暂时,满朝官员已对张位十分不满,颇于清议舆论,他唯有如王锡爵那般离开,否则必然身败名裂。

    但见张位转身道:“今日局面已没有一个全身而退的办法。但君子绝交,恶言不出。忠臣去国,不洁其名。”

    众人惊道:“次辅何意?”

    张位正色道:“眼下唯有册立皇长子为太子,方可扭转士心民心,也可保我子孙退路,若一旦天子不御准,唯有兵行险招!吾此计出自樊,戴二位。”

    但见戴士衡,樊玉衡对视一眼,一并言道:“难道次辅非要用此下策吗?”

    张位毅然点了点头。

    两日后,知县樊玉衡上疏,陛下既爱郑贵妃,当打算好妥善处之。

    当今天下无不以册立之稽归过郑贵妃,而陛下明知如此,又成其过。陛下将来何以托贵妃于天下?由元子而观陛下不慈,由贵妃而观陛下则不智,无一可者。

    愿陛下早定大计,册立、冠婚诸典次第举行,使天下臣民认为元子之安为贵妃功,岂不并受其福,享令名无穷哉。

    此疏一上,天子大怒欲杀樊玉衡。

    张位,林延潮,沈一贯三位内阁大学士一并求情,樊玉衡这才幸免。

    而又过了一段日子,一位自名为燕山朱东吉的人为吕坤之前所伤的《闺范图说》写了一篇跋文,名字叫《忧危竑议》,然后传单的形式在京师广为流传。

    而此文一出,后被名为妖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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