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三百八十八章 一以贯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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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学功书院,有贞学院。

    学院外间的匠作房里,五十余名三年生正在匠作房里听着几位头发花白的老匠人传授技艺。

    这是一等独特的授艺方式。

    因为在华夏上千年来,匠作手艺的传授除了匠户家传外,都是师傅带学徒的模式。

    上千年来都是如此,比如学徒先给师傅免费当三年劳力,端茶送水洗衣做饭等等,还需要任打任骂,美其名曰磨练考验心性。

    第三年以后师傅才可以教授徒弟一些粗浅手艺。

    当然教到什么程度,必须看师傅自己愿意与否及徒弟领悟程度,有句众所周知的俗语就是教会徒弟,饿死师傅。所以师傅教徒弟都必须要留一手,甚至故意带你走些弯路,让你没那么快学会技艺。

    徒弟除了一开始侍奉师傅如此,到了最后还必须给师傅养老送终等等,直到自己当了师傅才能熬出头来。

    当然这一套传授方式流传下来,自有他的道理,轻易指责不好。

    但在有贞学院则是不同,学院院长赵士祯从各地请来资深的老匠人,给予同等于精一学院举人老师的优厚待遇。

    然后由这些非凡的老匠人们手把手地教授学生们匠作的手艺,教授中由学院正副院长,以及学生们进行评分,能者留,不能者下,再加以优厚的待遇如此就不会有藏私的事了。

    当然优厚的待遇只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尊重和地位。

    林延潮任山长时就制定了这一套规矩,总而言之必须形成尊重老师的风气,无论这位是老师是教授经学的读书人,还是匠人。

    明朝的匠户的子孙多不愿承袭父业,为何?

    因为地位低微,劳役繁重,故而匠户的逃亡更甚于军户。

    拿今日一直吹嘘的日本匠人文化而言,也是因为一名匠人无论作为任何职业,都能得到人的尊重和敬佩。

    因为如此,他们也会对自己的职业更加热爱。

    初时让这些学生们向匠人行拜师之礼,他们还不太愿意,但书院规矩之下,学生们还是造着作了。

    如今林延潮入阁,在新民报上即言士农工商平齐,学院众学生方知道林延潮的用意。

    现在众三年生们正聚在一处看着几位资深匠人教授打造银钱的方法。

    几位匠人中一人是出自宝源局的老匠人,是院长赵士祯亲自聘来的。

    宝源局隶属工部,专司朝廷铸钱之事。

    后世人误以为明朝没有制作银币之法,其实不然。

    比如天子登基后即铸新钱,新钱是模仿嘉靖通宝所铸名为万历通宝。

    万历通宝多是铜钱,铜钱里写有一个厘字,也就是值银一厘。

    除了铜钱还有少量银钱,银钱有二钱、四钱、五钱、八钱、九钱之分。

    自天子祭出了矿监税使这大招后,派矿监到云南催办开采银矿,缴上来的银子也拿来铸钱,这些银钱制作得相当精美,故而很少用作流通之用,只是拿来赏赐亲信大臣。

    当然这也是市场劣币淘汰良币。

    好的钱币大家都是拿来收藏,至于劣币都恨不得立即出手,故而流通的都是劣币。

    众学生看着匠人新打造出炉的银币,不由叹服。

    赵士祯,徐光启拿起林延潮给他们的佛朗机人的十字银币,相较之下明朝匠工不逊色于他们。

    “徐院长,你看我们的银币四面平整,并无丝毫凹凸不平之处。”

    徐光启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币面完整如此,就可以免除有奸人刮去偷藏之弊。”

    赵士祯道:“银钱藏奸有种种手段。这兑换银钱除了仔细称量后,还要仔细看成色,以防着别人掺入铅铜等等,故而十分繁琐。但由此类品相完好的银币,稍有缺损他人一看即知。”

    徐光启道:“赵院长说得没错,我记得这黄铜银有七黑八灰九转青,九五成时色还清之说,而红铜银也有七黑八红九带白,九五成时还原色之说。每年由江南贡入内库的金花银,就是足色带金花的黄铜银,其余似库银等成色都不如了。”

    “不知阁老铸银币要多少成色?”

    赵士祯笑着摇了摇头道:“哪里能如金花银一般,但也不可太差,阁老的意思需用铜用上好的黄铜,银八铜二如此。”

    徐光启疑道:“那官价多少?”

    赵士祯道:“阁老的意思,八钱银二钱铜的银币,值银一两。”

    徐光启不由叹道:“阁老此举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啊!”

    赵士祯闻言也如此点了点头。

    为何徐光启会发此感叹呢?

    其实制银钱与制铜钱都是一个道理。

    明朝准确来说是白银采用称量货币,铜钱则采用铜本位制。

    要知道明朝每位皇帝刚登基以后,首要大事就是铸钱。

    明朝有两个朝代的铜钱质量特别好,一个永乐通宝,一个则嘉靖通宝。

    这都是明朝国势极强的时候,

    嘉靖通宝有些好钱,用的是滇铜,而且含铜量达九成。

    永乐通宝也不用说,倭人特别的喜欢,不然织田信长也不会将永乐通宝的图样绣在了部队的旗帜上。

    而嘉靖钱更好,在民间交易上,嘉靖通宝甚至可以四百文兑换银一两。

    其余则要六七百文兑一两,有些朝代甚至只值**百文一两。

    为何好坏差距这么大,就在于铸钱的含铜量和做工上。

    比如五成铜与六成铜的铜钱在民间交易价格自是不同,但官价都定八百文兑一两白银,

    谁说得算?

    什么叫法偿性?

    因此有的皇帝登基后,国库不富裕的,就将钱铸得稍差一些,含铜量稍低一些来割羊毛了。

    不仅明朝如此,汉朝时用荚钱取代秦朝的半两钱,有种五分钱只有半两钱五分之一重,但也称作半两钱,

    不仅国情如此,古罗马银币最低也至百分四。

    而林延潮定这八成银两成铜的标准,被称为既心怀社稷,又体恤黎民也是由此而来了。

    七成银就有些割羊毛了,而八成银正好,对于老百姓而言也是便利的,因为对他们而言,少了火耗的费用。

    州县的火耗是多少?

    有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两至三钱,没良心的地方官员,一两银收四至五钱的都有。

    而银钱一出,等于明朝中枢将铸币权收到了手里。

    事实上银钱改革也算迫在眉睫,商品经济不发达时,如秦汉朝时,可以铜钱作为主要流通货币。

    到了宋明朝时,铜钱则不够用了。

    曾有句诗是‘腰缠十万贯,骑鹤上扬州’,若一个人真有十万贯钱,别说骑鹤上扬州,必须骑辆挖掘机去扬州才行。

    明朝时,特别是万历年间,商品经济已经十分发达,交易动则多少多少白银,抱着一大捆一大捆铜钱买东西已十分不便利。故而大面值白银才成为了主要流通货币。

    而西方商品经济发达到一个地步,则使用价值更高金币为流通货币。

    再以明朝日本而言。

    明朝缺银,不仅因产银数量少,主要商品经济发达,民间用白银计价已是十分普遍。而倭国则不然,他们并不富裕,民间交易使用主要还是小面额的铜钱,而金银比较少。

    更重要是明朝实行一条鞭法,民间一切以白银缴税。

    当时明朝地方官员为了政绩甚至连铜钱都不愿收,导致民间百姓兑换白银极贵。

    这一直到了清朝顺治年间才出了规定,百姓一两以上缴白银,一两以下允许自便。

    赵士祯想到这里,不由叹服道:“阁老之深谋远虑,远非我等所能及也。倭国银贱铜贵,而本朝铜贱银贵。两百文永乐通宝在倭国就能兑银一两,朝廷通过对倭之易,银两自可滚滚而来。”

    “之后阁老再将银两铸成银币,如同将火耗之费归为国有,此实为一举两得。”

    徐光启点点头道:“确实如此。”

    紫禁城内。

    天子读着张位的奏章,嘴边微笑。

    “废除天下藩王,州府铸币之权,省火耗之费!统一归于朝廷所有!真煌煌之见!好个张位!”

    天子抚掌大笑。

    张诚笑道:“而今杨镐麻贵蔚山小胜,倭人即胆颤求和,看来东事平定已在反掌之间,这既是前面将士用命,也是次辅运筹帷幄之功啊!如此不久倭银可源源不断输入我上朝了。”

    “说到此,倭国银贱铜贵,本朝则反之银贵铜贱,此事当初临淮侯怎么没有告诉朕?”天子皱眉问道。

    一旁张诚等人不知怎么回答。

    临淮侯李言恭乃明朝功臣李文忠之后,与兵部尚书宋应昌一起总督京营。李宗城作为其子,被石星保荐为朝鲜倭国宣慰使,负责之前明朝,朝鲜,倭国三边市易之事。

    结果李宗城多次上奏,倭国不恭,朝鲜不顺,言他们与朝鲜,倭国市易屡屡赔钱贴钱。

    但天子一看,倭国银贱铜贵,明朝则银贵铜贱,就是让一头猪去都能赚钱,结果李宗城却报上来亏钱,这是人不如猪?

    张诚等人知道海贸之事并不是败在临淮侯一人身上,但勋戚还是不要得罪为好,而且他们这两年还收了他们不少好处,本着拿着办事的原则,替他们好言开脱了一番。

    对于这些宗室勋戚,天子也不愿意太细究转而道:“张位还言,本朝钞法,每钞一贯,准钱千文,银一两;四贯准黄金一两,也就是四两白银兑金一两,后改作五两白银兑金一两,但在番邦那边却是十两白银一两金,甚至更贱。”

    “因此不少本朝奸商以金易银,令本朝金黄多流落于红夷之手!”

    张诚在旁道:“多亏次辅忠心谋国,为陛下揭此事大弊,否则不知要让那些夷人,奸商得逞到什么时候。”

    天子点点头道:“从朝鲜设镇,至铸银币,再到揭发其奸,张先生主持国事倒是越来越得心应手了。”

    “朕想起太祖礼下刘基称之为老先生,比之汉时子房,封其为诚意伯时,制云‘如诸葛亮、王猛,独能当之’,此赞誉可谓至极。这张次辅也可谓朕的老先生。”

    这一句话评价极高。

    一旁田义闻言,心底一阵担心,近来张位越来越得天子青睐,若如此继续下去,赵志皋早晚必失去首辅的位子。

    眼下各部寺衙门的官员都只知张位而不知赵志皋了。

    不过田义也是有心计的人,在张诚,陈矩三人中。他论治国安邦,文章才学都不如陈矩,也不如张诚有行事之魄力,妥善处理宫里宫外的关系。

    不过田义能到今日的位置,自有他的本事。

    他今日拿到张位上疏铸银币的奏章后想了一天,又找了几名在宫里文书房当差的心腹,终于给他想出一个办法来。

    田义道:“启禀皇上,内臣以为铸银币固然极好,但也有不妥之处,这八银二铜之法铸钱固然好看是好看了,但朝廷除去火耗后只剩些薄利,而自朝鲜运银至京师,万一途中有什么漂没……”

    张诚看了田义一眼,此话可是抓住了天子的心思。若按八银二铜铸钱朝廷实在没什么赚头。

    天子闻言想了想果真道:“言之有理。此事令内阁再议,另赐腰舆给张次辅,于禁宫行走。”

    赐阁臣以腰舆于紫宫行走,这是天家之恩典。

    闻此消息,两殿中书,内阁舍人官吏,翰林院的官员无不前来内阁向张位拜贺。

    面对众官员的拜贺,张位是春风满脸,一改平日倨傲的样子。

    林延潮在旁看了笑了笑,他知张位的性子,他面上不表露,但心底素来看不起向自己谄媚的官员。

    这也很有意思。

    内阁几位首辅如徐阶,他喜好心学,故而他担任首辅后,天下遍讲王学,无数人以读王学附丽徐阶。

    而当时张居正身为徐阶的学生,他虽也崇王学,但心底很看不起来拍他老师马屁的人。

    但是呢?

    张居正很讨厌别人逢迎徐阶,但自己又极度喜欢别人逢迎。他任首辅后,官场上对他的献媚讨好更十倍百倍于徐阶当年。比如著名的那对联‘日月并明,万国仰大明天子;丘山为岳,四方颂太岳相公’。

    当时官场上拍张居正马屁的程度,几乎快到了劝进的份上了,而对此张居正也是很无耻的通通接受了。

    到了王锡爵当首辅,他是嫉恶如仇之人,曾有的官员向他呈的贺文稍溢美了些,结果被王锡爵当面斥责了一番。唯独对众学生中刚直不阿的李三才,不吝美誉之词。

    这三人中,徐阶当年如何,林延潮是没见过,不过张居正和王锡爵对于下面官员献媚讨好的态度,林延潮都是看得清清楚楚。

    现在张位以次辅代执首辅之事,他的性子十分刚毅,当年反对张居正大权独揽被贬而不悔,但轮到自己为相,前后几任吏部尚书皆与他不合而去。为政时他喜好用些有才能的官员来执行他的主张,但他又不能摆脱官场上的结党之弊。对于下面官员对他的谄媚,他面上是接受的,但内心却非常看不起对方的为人。

    比起前三位而言,只能说张位是一个很矛盾的人。

    不过赐用腰舆行于禁宫确实是非常之恩典,以往只有首辅才有的待遇,至于肩舆唯有八十岁后的严嵩及张居正方有。

    当然林延潮,沈一贯自也向张位送上颇厚的贺仪。其他官员都巴结了,你可不好不巴结。

    稍后林延潮入张位值房议事。

    张位直接对林延潮道:“宗海,本辅并不希望天子赐下腰舆。”

    林延潮故意讶道:“次辅,这可是皇上的恩典啊,为何突有此言?”

    张位道:“方才中书官传来圣谕,这八银二铜的银钱铸法,没有御准。”

    “那皇上的意思,要几成?”

    张位道:“皇上没有明言。”

    林延潮转念一想道:“这八银二铜再下去就是七银三铜,六银四铜,若再低银钱的成色就不好看了。”

    张位叹道:“八银二铜,也就是火耗不足二成,此乃利国利民之事,但再下去恐怕本辅就要为千夫所指了。皇上也是知道如此,故意不明言,这才赐下腰舆予我,让本辅主动提及。”

    林延潮也是暗自摇头,任何一位内阁大学士碰上这样的皇帝都是挺惨的。

    还好现在是张位在次辅任上,要换了自己当如何?

    这时张位似知道林延潮的心思般问道:“宗海,换了你是本辅当如何?”

    林延潮想了想道:“林某岂敢做此比喻。其实说来说去,朝廷的当务之急还是缺钱,可是朝廷越缺钱,越是不能竭泽而渔啊。”

    张位道:“本辅知宗海有高论,还请赐教。”

    林延潮看了张位一眼心道,怎么还要再告诉你,然后上密揭给皇上说是自己的意思吗?

    但是张位政见与自己相合,而内阁大学士职责所在本来就是协助首辅为朝廷制定决策。

    说到底任何错与对,都很难说一个全对或全错。

    林延潮想了想道:“财政匮乏,自古以来不过开源节流二道。”

    “但如何开源,如何节流,朝廷任何大臣都可以说出一个道道来,但遇事就事,而不切于根本,都算不上射雕手。”

    “好比国库缺钱,天子要以六银四钱来铸币,确实可以增加国入,但就其手段而言,与在民间遍设矿监税使没什么不同,都是将民间钱财收为国用。缺钱就去找钱,遇事就事,不切于根本,说到底就是蛮干,当然再如何蛮干也比无所事事好多了。”

    张位点点头道:“宗海之见在于通商惠工就可开源节流吧,当年你我同在翰院时,我就多次听过此大论,宗海要以此定天下之经纬。”

    林延潮道:“通商惠工只是办法,称不上经纬,可是说到切乎根本倒是可以,不过说到底称不上上上之法。”

    “那何为上上之法?”

    林延潮道:“在于一以贯之。”

    “为何要一以贯之,因为治国如同射箭一般,不能那边的靶子射一箭,这边靶子射一箭,必须将所有的箭射在一个靶子上方有建树。何况治国之难,积重难返至此,朝廷稍有变革都会有重重阻力,你我虽身为宰辅,看似身居高位,但能穷毕生之力能做好一件事就不容易了。”

    张位深以为然道:“是啊,有时候翻天覆地之事功,很多都是白费气力。所以你当年为张文忠公恢复名位,再提出宫中府中具为一体,就是为了君臣共治。”

    “然后士农工商四民平齐,淮南行纲运法,在朝鲜与倭人互市,再至如今铸币流通商贸,你之所为皆在通商惠工这四字,此可谓一以贯之。本辅领教了。”

    张位说到这里,看林延潮还有言犹未尽之意,不由问道:“难道还有在一以贯之之上的办法?”

    林延潮点了点头道:“有之。”

    张位正色道:“那要请教了。”

    林延潮笑了笑道:“当年张文忠曾言王半山变法之事,说了一句。”

    “抵天下之事,久则不能无弊,固宜变通,然须合乎人情,宜于土俗,从容改图,而后天下蒙其福。宋至神宗,国势颇不振矣,安石所谓变风俗、立法度、未为不是,但其不达事理,不识时宜,直任已见而专务更张,逐使天下嚣然丧其乐生之心,而君子为之一空。有才而无识,可胜惜哉。”

    “有才而无识?”张位道,“张文忠此言似对王半山太过贬抑了。”

    林延潮闻言微微一笑,张位这评价不出自己的意料。

    林延潮点点头道:“确实如此,平心而论,王半山之私德清操在张文忠公之上。”

    “而且王半山还有一点是张文忠公不如。当年王半山未出山时,就先定治国之经义,广布天下,与董江都一样以经义定国策。望古往今来,没几个读书人能做到这一点,又如朱文公,王阳明却无宰执天下之机遇。”

    “这治国之道在于长策,在于绵绵用力,久久为功。有此一以贯之的方法,却没有十年二十年如何能见效?甚至这不是谁成为皇上,谁成为首辅一代人就可以办成的事,此在于天下士心民心所向,张文忠公人亡政息,前车可鉴,故而以经义定国策,才是根本!”

    说到这里,林延潮微微一笑道:“一时胡言乱语,还请次辅不要见笑。”

    张位看向林延潮,神色变化了几次。

    他知道林延潮是一个素来低调的人,但现在他并非是口不择言,而是将自己底牌示出。

    林延潮道:“所以设立银币其旨在于免去火耗,方便市易流通,为了方便百姓,最后通商惠工。但六银四铜却成朝廷敛财之物,如此哪个商人百姓肯用手中之银两兑成银币使用?最后又如何流通呢?”

    “所以次辅问我六银四铜可与不可?若我为次辅,则答不可。但次辅询我之意,则我答六银四铜不可,但七银三铜可与皇上争一争。”

    张位伸手一止道:“宗海不必再说了,本辅心底已有主张。”

    林延潮点了点头,站起身来一揖然后离去。

    而张位坐在圈椅上默然许久,半响方道了一句:“千江水有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此宗海之境也,吾实难望项背。难怪当年张文忠公以安邦治国之任许他!”

    想到这里,张位目光露出决然之色,当即提笔写下密揭。

    张位一直写到入夜,左右给他盏上灯时。

    张位这才搁笔望着灯罩里的烛火,自言自语道:“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我张位岂敢负任事之名乎?”

    说完张位盖上文渊阁阁印,然后命心腹至文书房投递密揭。

    不久这封密揭即到了天子手中。

    天子阅后勃然大怒,将张位密揭一掷在地对左右骂道:“朕如此恩遇张位,他竟如此不知好歹?”

    张诚见此默然后退一步,他自不会在这样的场合里为张位说话。

    而一旁的田义却微微一笑,张位中计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三位司礼监太监无不言道。

    天子又看了一眼密揭,这张位想了一夜写出的奏章,满以为这些忠心肺腑之言会打动天子,但是在天子眼底却是忤逆。

    天子负手踱步道:“八银二铜竟寸步不让于朕,张位难不知能有今日,都是朕之抬举,难道以为上了几个条陈,朕就非听他不可?是不是朕复了张文忠的名位,朝臣们就觉得朕可欺了。”

    无人敢应声。

    冬至。

    国子监图书馆。

    京师义学几十名老塾师皆聚集于此。

    京师义学自万历十年开办。

    此法其实最早并非林延潮所创,而是来自元制,元朝时五十家为一社,每社设立一社学。

    后明承元制,于府州县推行,务必让每名子弟都可以读书。

    但说是推行,其实力度有限。

    而林延潮在京师创办义学,不仅允许每名京中子弟皆可上义学,还规定任何百姓不许子弟就学,官府皆可锁拿问罪。

    自此京师百姓子弟无人失学。

    此政至今已十五年。

    今日几十老塾师们没有想到,义学侍郎萧良有,国子监祭酒叶向高,教谕张懋修等高官会抵此亲自看望他们。

    可是他们更没有想到,甚至连内阁大学士,三辅林延潮亦至。

    几十名老塾师见此一幕,已是不知说什么话。

    众塾师们谁不知道,普及义学之事正由林延潮所倡议。

    而林延潮看到这些白发苍苍,身着长衫的老塾师不由心底难过。这些老塾师不少都是上了年纪,身子佝偻,身上衣衫虽是干净,但打着不少补丁,一副穷困潦倒的样子。

    这令林延潮想起了林诚义,当年他也是如此清贫,但纵是如此,但在学生面前于服饰一丝不苟,生怕不能为人师表。

    这一刻林延潮不仅想起了林诚义,还有老夫子,林燎,林烃,山长。

    五人之中已有两位不在人世。

    前一段日子听闻林诚义也已是染病,从广东辞官返回福建。

    没有他们悉心的栽培,就没有自己现在。人之一生除了父母的教育,最重要的机遇就是在年少时遇到一位影响你一生的好老师。

    想到这里,林延潮心底感慨再三。

    “诸位夫子不必多礼,今日是冬至,当向至圣先师行释菜之礼,为敬师之道。”

    “师恩深重,林某能有今日,全赖几位老师悉心栽培,吾年少时,性子顽劣,气盛不能容人,又兼为学急功近利,本难堪造就,多亏几位老师循循善诱,方才能有今日。今日见到夫子们就如同见到了林某的老师一般。”

    说完林延潮向众夫子们深深一揖,众塾师们亦是回礼。

    说到这里,林延潮一看大堂中,自己一人面南而坐,其余塾师的座位都是面北。

    林延潮当即吩咐撤掉自己的位子,改为环坐。

    “诸位无需拘礼。常言道,安身不可无友,立命不可无师,可知师之尊贵。昔日林某写了一篇文章‘十年树木,百年树木’。一年之计,莫如树谷,十年之计,莫如树人,终身之计,莫如树人。一树一获者,谷也;一树十获者,木也,一树百获者,人也。”

    “诸位身负树人之责,肩负国家的百年大计,此责任不可谓不重……我等身为朝廷命官,身居庙堂之上,说来惭愧,很多人都是尸位素餐,不少人为国所谋者不足诸位万一。今日吾从庙堂上来此,不是来发号施令,而是来听听诸位的心声。为官者当俯就民意,诸位是万民之师,林某更需向诸位请教。”

    听到这里,老塾师都是露出感动的神色。

    当即你一言我一语打开了话匣子。

    天下之事说到底还是人心。

    但人心如散沙,也如洪流。

    如何引导,在于开启民智,在于十年树木,百年树人。

    此事见功最慢,但利在万世,什么时候为之都是有益之事。

    当初得知京里亏欠义学塾师近两年馆俸时,林延潮大吃一惊。

    他没料到自海瑞,王用汲离任后,京里的塾师竟穷困潦倒至此,以至于不少塾师都要靠学生接济以及出去靠卖字画等零工过活。若海瑞,王用汲在,断然不至于到这个地步。

    所以他才向张位推举萧良有为义学侍郎,然后着手改变此事。

    冬至日后,林延潮给京师义学上千名塾师补发了拖欠近两年的馆俸。

    一时之间,士心民心为之一震。

    ps:这一以贯之的方法论,参考自知乎用户谢春霖,厉害的人在遇到问题时思维模式与普通人之间差别在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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