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昂的夏天十五年前的那个八月十五,我一辈子也不会忘记。这份记忆甚至每年还会加深一层,像那皎洁的月光,干净,明亮,照进脑海里,永不磨灭。
那时我六岁,体质弱。别人家的孩子感冒发烧了,稍微一咬牙,就能挺过去,没几天又生龙活虎。我只要着点凉,必然会引发多种“并发症”。咳嗽、发烧、流涕什么的还好说,最难受的是我得病的时候,浑身冰冷,躺在床上瑟瑟发抖,呼吸困难,脑袋发晕,似乎跌进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一直在向下掉落。有时,我在想还不如一下摔到底,死了或者残了,也算尘埃落定了。
大半年没得病,我的好运气似乎也用到了头。中秋节那天,病魔好像商量好了要再给我一场刻苦铭心的回忆,一起像我袭来,这次比任何一次都要严重。我蜷缩在奶奶家床榻上,身上拥着两层厚被子,却依然抵御不住那股莫名的寒意,我面如菜色,脑门上不断渗出细细的汗珠,蒸发后像一层薄薄的冰霜贴在那里。
堂哥他们在院子里欢声笑语,他们都没太在意我的状况,只知道我身体“有点”不舒服,正躺在床上,没法和他们玩。奶奶放在石桌上一盘每个都切成四小块的五仁月饼,被他们一抢而空,我仿佛能听到到他们把月饼填进嘴里,唾液浸湿饼皮发出的嘶嘶声以及牙齿咬断青红丝,磨碎花生仁的咯蹦声。
有脚步声传来,越是难受时,我对周围的环境或动静都格外敏感。鞋底与地面摩擦出窸窸窣窣的动静,频率不快,说明这个人走的很慢,一定是奶奶!果然,奶奶“吱嘎”一声推开门后颤颤巍巍地走了进来,已经七十五岁的她每走一步身子都要轻微摇晃一下,我真担心她哪一秒不注意就会摔到在地。但,这种情况从来都没发生,奶奶走累了会歇一会儿再走,从来不着急的样子。她说:“越是年龄大,越要走得稳,因为这一摔,可能就再也站不起来了。”
“小和,好点了吗?”奶奶扶着床沿儿坐了下来,问道。
哪怕舒服一点,我都不会懦弱地哭出声来,但是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住了,这感觉就像风烛残年的老人在世间最后的弥留之际,随时随地都会去天堂报到一样。我眼里噙着泪水,摇了摇头,“我不好受,奶奶。”
“来,这里有块月饼,奶奶做的,吃下去就会好的。”她想变戏法似的不知道从哪儿拿出一小块酥皮月饼,应该是刚掰下来的,我能闻到那熟悉的酥油的香味,看到渣沫儿从奶奶的指缝中溜到地上。
我挣扎着用胳膊撑起整个身子,接过她手中的月饼,一口填进嘴里。“呜……”我的嘴用力一抿,一股苦涩的气息充斥在空腔中,我猛咳了几声,想要把月饼吐出来。“奶奶,怎么是苦的?”
“嗯,苦就对了,这叫苦月饼,你爸小时候生病的时候,我就喂他吃这个,他的病很快就好了。”
我听了之后点了点头,心放到了肚子里,奶奶帮我盖好被子,我沉沉睡去。
醒来时,已经是半夜时分,月影绰绰,洒在了屋外的银杏树上。小树随风摇曳,叶子发出沙沙的声响。我试探性地挪动了一下身子,不怎么费劲,病痛减轻了大半,已经接近痊愈了。
“奶奶……”我轻喊了一声,奶奶在屋里答应了一声,几分钟就批好了衣服走了出来。
“怎么样了,小和?”
“奶奶,苦月饼管用了,我的病好了!”我开心地说。
奶奶慈祥地笑了。
第二天,堂哥他们陆续被家人接走,我和奶奶坐在小院里,奶奶从屋里端出一个花白的瓷盘,上面端正地摆着几个月饼,“你堂哥他们找了好半天,都没找到这盘,奶奶早就替你藏好了。”
我拿起一个,轻轻咬下一角,小心翼翼地咀嚼着,“奶奶,甜的。”这次的并不是苦月饼。
“你的病好了,吃吧。”
我爸来接我的时候已经是傍晚了,我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脸朝后。奶奶守在院门那里,一直看着我们远去。夕阳洒下的余晖像是给她的身影度上了一层金属的光泽,温暖,让人觉得安心。
回去的路上,我问:“爸爸,你小时候吃过奶奶的苦月饼吗?”
正好路过下坡,他没再蹬,车子徐徐向坡下溜去。“你这孩子,月饼哪有苦的?”
“是真的,奶奶说你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她就给你吃苦月饼,病就好了。”
“那时候别说是月饼,就是个馒头,也不一定能经常吃到,爸爸生了病从来不吃药,都是硬生生扛过去的。”
“那……”我一时语塞,对苦月饼的奥秘百思不得其解。
后来,爸爸去问过奶奶,他告诉我说苦月饼确实是奶奶做的,她在里面加了中药,把药汤浸在饼皮上,蒸了两个小时。熬药时,她怕水烧干,就用小火慢慢煎,在炉旁守了整整两个小时。
其实,治好我病的并不是苦月饼,奶奶的爱才是最好的良药。
字数:1718时间:2015-9-28[就 爱中文,92中文,9爱中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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