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线浅浅嵌金,在无双沉眠的脸庞见,宛似玉砌出的美人像。
透进窗扇的荧光,亮了又灭,灭了又亮,流动着,日夜更迭。
房内,静悄的氛围,被慌张的推门声,倏然打破。
魟医!魟医!我家小姐醒过来了!银鲡一路嚷来,直奔药居。
她可终于醒了!魟医搁下手中的笔,顾不及收拾桌面。
但她不停喊痛,而且……她完全不能动呀!
魟医闻言,也是一惊。完全不能动?
连一根指头都抬不起来!银鲡口气好急。
不用银鲡催促,魟医忙不失迭赶去客居,审视无上的状况。
还没进房,便先听见无双扯嗓吼着:为什么我完全动不了?!
金鲡试图安抚她:小姐,你才刚醒,还没有力气,你别慌……
这不叫没力气!这根本是残了!
小姐……
魟医一入屋,便瞧见无双躺在榻上,僵直不动,由她面上表情可得知,她使出多大的气力,想从被褥间坐起。
快别费劲了!躺着!他出生阻止,要她别再妄动。
我现在已经是躺着了!想动也动不了!
魟医为她诊脉,神色凝重,不敢有所分心。
脉象紊乱,有滞,有阻,更似有虚沉……但细细再诊,却诊到乱中有序,看来,应是丹药导致。他还诊出了些毒症,是配合仙果的那几味药材,所带来的后遗。
所以那仙果……无用?!无双咬牙,道出猜测。
不,不能这么说,毕竟仙果制丹的记载,并不详全,属下一半摸索,一半尝试,若非情况危急,也不好冒然使用,龙女暂且按奈住性子,给属下一些时间,属下逐一清解毒症。
无上深深吐纳,无言以对。
能说什么呢?
吼他、吠他、骂他、求他、又有何用!
眼下的动弹不得,已是定局,发脾气、耍性子,全都是于事无补。
只是这么一来,她便无法再往海仙洞……
我问你……你们无人担心霸下的状况,是不是都知道他并无危险?当她问了出口,连她都意外,此刻的自己,成了这副模样,却仍挂念着他。
八龙子向来体贴,知晓众人会替他操心,早早便回报了平安。他现下在海仙洞里,照顾守果巨兽,被它当成了奴仆使唤呢。魟医据实道。
不仅回报平安,也问了她安不安……
但当时她还像具死尸,毒刚发,能不能救活,魟医没把握,自然不敢告诉八龙子,只好含混称:她很忙,忙得没空管其他事……
果然。无双也不惊讶了。
只有她,身处状况外。
回想日前种种行径,岂止一个蠢字能形容。
在众人眼中,全当成了笑话。
他的伤……无碍了吗?被巨兽咬出的伤。
几个牙洞,龙子不会看在眼里的。那几只龙子大人,有多身强体健,身为医者的他,最最清楚不过了,他们一个个像铁铸似的。
……我的担心……多余了。
她嚅着这几个字,再轻声一叹。
安了心,却也伤了心。
他平安,教她安心。
他避着她,教她伤心。
他当真……连一面,都不肯再见她了吗?
这便是惩罚吗?
她为治愈双腿,欺骗了他,所该得到的惩罚……
醒过来后,疼痛,几乎已像呼吸,如影随形。
会痛是好事呀,代表被毒蚀的筋脉,开始恢复知觉。魟医说来轻松,反正痛的人又不是他:连毒残的双腿,也逐渐感受到刺痛吧?忍一忍,就过去了。
那种痛,像是骨肉被磨个糊烂,不时地重捣,也像是有谁拿着箸,在皮肉深处翻绞着,绝不是忍一忍,就过去了的痛。
但无双没有埋怨,也不曾喊痛,那些不济事的行为,做了也无益。
她只是躺着,听金鲡银鲡说话,不答腔,有时压根充耳未闻。
何时该吃,何时该睡,魟医怎么吩咐,她便怎么办。
配合病患,总能得到奖励。
半个月后,她终于能凭一己之力,从床上坐起。
又半个月,她站在窗扇前,回过眸,与推门而入的金鲡相视,金鲡激动到泣不成声。
再过不了多久,咱们就能回图江城,那些陷害小姐的人,定会吓得不知如何是好!银鲡迫不及待想瞧瞧他们的嘴脸。
咱们也离家好些时日了,过段时间没人来关怀过小姐……虽说不怎么意外,但仍是觉得人情冷暖。金鲡一叹。
大概,有人以为,我们回不去了吧。银鲡轻哼。
当初,他们被当成烫手山芋,给丢来龙骸城,图江城主美其名,为爱女寻遍奇医,实则不过是将她的死活,抛给旁人去理睬。
哼,咱们就大摇大摆的走进图江城门!银鲡补上豪语,只是这边讨论热呼呼,那一端,却是云淡、风轻。
我不回去。无双的口吻,仿佛说着我要喝水那般稀松平常。
她尚不便久站,虽然窗扇荧光美丽,海景绮媚,她也只能稍览,站了片刻,便步履蹒跚坐回长椅上。
金鲡银鲡当自己耳塞,没听个仔细,可一人听错还行,两人皆错,恐怕错不在他们。
小姐……你刚是说,你不回去?金鲡想再度确认。
嗯。无双背靠圆鲛枕,脸上是淡淡的、任何事业提不起劲的神情。我不想回图江城,那种勾心斗角的日子,我腻了、烦了、再也不愿去沾。
那种喝一口茶,吃一口饭,都得担心其中有毒的忐忑和提防,她不想要了。
她最不想要的,是在图江城的那个自己,浑身带刺、武装强烈,无法对谁推心置腹的自己。
反正,从她离开图江城,多数人便认为,她没机会再返回,如今只是顺了他们心意,也不会有谁在意她的落脚之处。
小姐不回去……那,小姐要去哪?
我也还没细想,只是很确定,我不会图江。
金鲡与银鲡面面相觑。
你们还是可以回去,不用跟着我不可。无双看出他们的迟疑。
银鲡不放心小姐一个人。
金鲡也不放心……
我又不是三岁孩童,自个儿能照顾自己。
小姐是打算留在龙骸城吗?银鲡再问。
无双沉思,好半晌,才摇摇头。
不一定,至少不会留在主城……我若不走,他也不肯回城,我占着这儿,反倒害他有家归不得。无双仍是相同的淡然,只是说着说着,眉心烙上了细痕、浅浅的。
为了她,他连治眼疾的药都略过,不肯回龙骸城来吃,真傻,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小姐是指八龙子……
还能有谁呢?无双连苦笑都藏得极好,不愿示人。你们两个,空闲时,可以开始打包行囊,说不准……过几日便要走了。
这么快?!小姐的行动仍不便哪——
到哪都能修养,不是躺,就是卧,没什么两样。无双意兴阑珊。
可是小姐……咱们要怎么过活?出门在外,万事要靠自己……银鲡仍心存不安。
回图江城,虽然日子战战兢兢,好歹也是主子,吃喝不愁——只是吃喝进肚里的东西,有没有加料,不敢打包票。
做个小生意,卖卖小玩意儿,能糊口便好,再不然待我痊愈,我就用这身功夫,去打打猎,捉些鱼虾,要卖要自食,应该都能过得去。无双还没考虑得那般长远,随兴说说。
我会熬洋草粥!金鲡立刻扬手,自告奋勇。
银鲡则认真想了想,才道:我会编长藻蓝。
那好,我们一边卖洋草粥,一边卖长藻蓝,再顺道卖渔获,就算生意不好,起码也不会三样同事都亏吧。我还能找块空地,教教鱼子龟孙打拳、练身体……
无双勾勒的远景,好似已在眼前,而日后是否会遇上阻碍,或挫折,她压根没事先烦恼。
并非她过度单纯、乐观,只是相较于图江城,身体上的辛劳,远不及内心的复杂的算计、虚伪的应付,来得更累人。
安逸,是她此刻最渴望拥有的。
总会找到不用提防着人,便能生存下去的方法,你们说是吧?她对金鲡银鲡露出一抹浅笑。
隐约的期待,同时在金鲡和银鲡的心里,萌起来芽。
不用提防着人,便能生存下去……听来多简单,但对图江城长大的她们,是多难以想象的心愿,真的可能做到吗?
至于摆摊的本钱,先找龙主借,赚了钱再还他,区区贝币,他应该不会吝于救急。这一点,无双导师想得很精明。
小姐,我们住到外城吧,上回我和金鲡逛到那儿,还算热闹,各类物种混居,倒也相处融洽,虽隶属龙骸城,可又与主城有段距离……
也好,下回我跟你们一块儿去瞧瞧,若满意,便寻个落脚处,接下来……就是离开这儿了。
她前脚一走,他便愿意回来了吧?
这实情,想来也伤心,但再一转念,他能回龙骸城好好休息,与关怀他的家人相聚,更是喜事一桩。
她早点走,让他早些回城吧。
不愿再见她,又何妨……
不到七日,主仆三人,行囊轻简,离开龙骸城,展开新生。
那一天,海清水暖,似极了人间初春。
无双步履慢,仍有些迟缓,但已毋须搀扶,经过回廊亭时,她停步,远眺城东之景。
这方向,她与他,曾在夜晚里,并肩坐着共赏过。
当时,感觉好美、好宁静、好心安,物物皆顺眼,无论一株海草、几团沫泡、几丝光线,都是美的。
如今……只觉遥远。
无双收回眼,步出回廊亭,一小步一小步,走往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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