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泰殿连房里,宝儿弄来各式各样的饭食,摆了一桌子。铁头也着实不客气,以风卷残云之势将它们统统消灭干净。
他吃饱餍足,用袖子一抹嘴巴,模样像极了小孩子。
宝儿连忙按住他的手,递过巾帕。“给。”铁头看看洁白的帕子,却没接。憨笑着,抬起另一只袖子抹掉嘴巴上剩余的油渍,道:“俺不用这娇贵的玩意儿。”
宝儿也不强求,就随他去。“铁头,弟兄们都好吗?我二哥怎么样?这次究竟是怎么回事?不是大获全胜吗?为什么二哥会派你来皇城?不是说一起出来六个弟兄吗?是谁死了?又是谁病了?”这一顿饭的功夫竟似过了一年那么长,好不容易等到他吃完,宝儿迫不及待地问起来,她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一时间都不知道要从哪里问起好。
铁头看看她,将头低了下去。好半晌,才闷闷地道:“将军说,不让说。”
“铁头,我二哥不让你说什么?”宝儿纳闷起来。
他不抬头,只倔强地不再开口。
宝儿立刻板起脸,道:“铁头。”
闻听她咬牙切齿的点名,铁头将头垂得更低,闷闷地道:“将军说让铁头活着到达皇都,见了皇上只管领赏,不许……不许说边关的事。”
“为什么?不是大获全胜吗?为什么不许说?铁头,你还有跟我不能说的话吗?”宝儿一巴掌拍在铁头肩膀上,打得他一缩。可他就是嘴巴紧闭,不再吭声。急的宝儿直想踹人,“说话!”她一把揪起他的领子,却惊异的发现铁头竟在哭!
宝儿连忙收手,她自知力大,所以下手的时候一向都懂得控制分寸。方才那一巴掌绝对不足以将铁头打疼啊!况且,铁头是谁?是铁骨铮铮,敌人尸首堆上滚过来的汉子!就是深可见骨的伤口也没见他皱过眉头,他怎么可能哭?难道……不详的预感爬上心头。
“铁头,怎么了?”宝儿小心翼翼地探问。“是不是……我二哥出事了?”
铁头使劲地摇头,黄豆大的泪珠子飞落到宝儿的手上,似火星子一般烫人。有道是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这次的事,恐怕……
“铁头,二哥是不让你在皇上面前说,可没说不让你和我说啊?你是知道的,二哥什么时候瞒过我什么?我也是自小在军中混大的,难道就因为这几年我进了宫,你就不把我当弟兄了?”宝儿在铁头的身边坐下,轻声的哄劝。
他胡乱一抹,蹭掉脸上的泪珠子。闷闷地道:“你是妹妹,不是兄弟。”
“你若不说,也成。从此,再别认我这个妹妹。”宝儿一甩手,作势要走。
铁头哪见过这阵仗?顿时慌了手脚,一个大跨步拦在她面前,手足无措却又不知如何是好。“我……我……宝丫头……不是……”他想要哄她,却可惜搜遍满肚子也没翻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宝儿仰头瞅着他,双手举起,于空中缓缓紧握成拳。眼睛里明明白白地写着“不闪开,别怪我!”
铁头见她如此,吓得一缩。登时,憋红了整张脸,嗫嚅道:“将军是没说,不让和你讲。那铁头……铁头不算违抗军令吧?”他是怕她的,从来就是被她牵着鼻子走,这次看来一样不会例外。
见威胁起到了预期的作用,宝儿缓和了表情,肯定地答复他,“当然不算。”
得到她的认同,铁头松了一口气,闷声如雷地道:“憋死俺了!俺终于有地方吐出这口鸟气了!什么首战告捷?!大获全胜!那都是弟兄们拿命拼回来的。可那帮子鸟官儿,打仗没见人,抢功劳一个赛一个。”
“铁头,你慢慢说,从头说。”宝儿递上一杯茶。
“咱们和红毛子干上,是六月的事情。开始还是小股小股的,咱也没当他们是回子事,打跑就算了。可谁成想突然间,三万大军压境。娘的,就像从天上掉下来的一样。将军一面对敌,一面向云州大营上报,请兵。他娘的,那个狗总兵,愣他妈的不理不睬。咱兵力太少,根本没法子打。幸好,紫门关的岳将军带兵过来,咱们才勉强支撑了一个月。后来朝廷的兵到了,总算是正式开打。可是送命、冲锋的事全落在咱们元家军身上。”说到这里,铁头的眼眶不由得红起来,“这帮*养的红毛鬼不知道弄的是个什么鬼阵,弟兄们……弟兄们都……老烟鬼、大块儿、小六子……全都……”他再也说不下去,因为泪珠子又开始扑簌簌地落。
“什么?老烟鬼他们都……都不在了?”眼眶酸胀难忍,有什么要冲出来一样,她拼尽了全力才将它逼回去,可却无比清楚地感觉到那冰凉的液体一路蜿蜒流向**辣的心口。
铁头使劲地点头,哽咽道:“连个全尸都没落下。红毛子的阵太歹毒,进去就别想出来。后来,轩辕辅破了阵。但,那可是用五百个弟兄的命换来的胜利!咱将军差点……差点把命搭上。可那功劳簿上,半个字也没提咱啊!全他妈的是他们指挥有方。”越说又越气,他沙包似的拳头一下砸在身下的暖炕上。
“二哥受伤了?铁头,是不是二哥带兵入阵了?”她急急追问。
他点头,继而又补充道:“只伤了胳膊,轩辕辅说能保住。”
宝儿紧紧咬住下唇,狠绝的愤怒瞬间点燃她如水般的眸子。“铁头,你仔仔细细地给我说说,朝廷派去的两个兵部尚书都干了什么。还有那个轩辕辅又是谁?红毛子布的阵是个什么样子?究竟又是怎么破的阵?咱们弟兄的命不能白送,是咱的功劳,我看谁能抢去!”
铁头看着她喷火的眼神,隐约觉得有点怕。宝丫头的火爆脾气他可是领教过,自己这次不会说错话了吧?可是嘴巴却似有自己的主张一般,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那两个钦差整日里除了窝里斗什么正事也不干。这个说东,另一个准说西。要不是他们,红毛子的阵早就破了,也不会让弟兄们白白送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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雍央帝的晚膳依旧是青菜四碟,素粥一碗,安静的屋内只有轻微的碗筷碰撞声。宝儿立在一侧,心不在焉地盯着地面上的某处愣神。
雍央帝放下粥碗,唤道:“宝儿。”
“是,皇上。”她缓过神来,轻声答应。
“核桃。”雍央帝道。
“奴婢立刻去取。”宝儿转身欲走。
“慢着,这里不是就有吗?”雍央帝微笑地看着她。
宝儿愣住,“没有啊!”这桌上哪里有什么核桃?
雍央帝笑开来,指着宝儿道:“喏!不就在你的脸上?”
宝儿摸摸自己的脸,突然明白过来。“皇上您又戏耍奴婢。”芷儿、澜儿轻手轻脚地撤下碗筷。宝儿扭过头去,嘟着嘴看她们忙碌。
“呵呵……跟朕说说是谁惹我们宝儿哭成核桃眼的啊?”雍央帝好心情地看着宝儿,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他就是从心底里觉得和这个丫头投缘。看着她就莫名的觉得亲切,看着她无端的就想要笑,而且这笑就是从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的,那么欢畅、那么舒适、那么的由衷。有多少年没有这种想要去宠溺一个人的感觉了?单纯的、毫无目的只想要看到对方的欢笑。只要看到她笑着,快乐着,自己就跟着也雀跃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却又仿佛存在于骨血之中的感觉。它说不清,道不明,却甜丝丝的甘心情愿。
宝儿嘟着嘴,喃喃道:“宝儿不说。如果,宝儿不说就只会自己一个人伤心,宝儿若是说了,皇上就会跟着一起不开心了。”
雍央帝抿嘴偷笑着拿过奏折,故作不经意地道:“这个铁头,干嘛尽说些让我们宝儿伤心的事。”
“咦?皇上怎么知道的?”宝儿吃惊地反问,又忽然反应过来,连忙捂住嘴巴,满脸懊恼自责,恨不得自扇嘴巴一般。
雍央帝温厚的唇勾起笑,漾开欢快得意的线条。眉头却故意纠结成团,极不经意地动了动肩膀。
早在一旁看得分明的福连安急忙递过眼色来。
宝儿也会意过来,快手快脚地爬跪到雍央帝的身后,一双手攀上雍央帝的肩头,“皇上,您歇歇眼睛,让奴婢给你捏捏。”手指准确地找到痛点,适中的力道一下下驱赶走酸痛。
雍央帝发出一声满意的喟叹,“还是宝儿贴心,就听你的,歇歇。”将奏折合上,微闭了眼,唇角的笑越发的浓了。
宝儿手下认真地按着,心里思绪飞转,要怎么将话题继续下去呢?
“二殿下、方大人到。”门外一声清亮的通报。
宝儿闻听欲退下,却被雍央帝轻轻制止,“不妨事。”宝儿只好继续手上的工作。同时,懊恼划过她垂在浓密睫扇之后的水眸,一个是避之唯恐不及,一个是能不见就不见,他们在这时候出现势必要影响她要做的事。
这两个人啊……都讨厌。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