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拉着她的手,和她一同走进屋,沿途不着痕迹地用脚带起东倒西歪的椅子,轻轻一送,就稳稳地靠到墙边去。心底里无声叹息,这就是那叮当声音的来源。果不出所料,她又将椅子摆了一地。
这些动作丝毫没有引起绿凝的注意,此刻她的注意力全被宝儿手里的毛套袖吸引了去。她盯着它,似在努力回想着,又似被纷乱的记忆给绊住了,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就那样迷芒在那里。
宝儿将暖手炉自毛袖套里取出,递到绿凝手中,“娘娘,给您。”
“这是皇上赐予臣妾的吗!”绿凝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顿时令璀璨的星子都为之黯然。她连忙接过暖手炉,喃喃道:“皇上仍是惦记着臣妾的,皇上仍是惦记着臣妾的。”
她便是如此的,无论得了什么东西都自动认定是皇上赐下的。宝儿早已经习惯,只是每当此时心底仍会莫名地弥漫起一阵悲哀,不自觉地想起绿凝常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词:宫墙深深,锁清秋。倾城如卿,独痴妄。
宝儿将食盒里的东西一样样取出,芸豆黄、溜鸡脯、荷花里脊、八品豆腐,最后取出一壶温在暖盅里的酒。
“娘娘,这些日子天冷,你屋子里的炭还够用吗?”
“够用的,够用的。小狄子每日里都有添。”绿凝如珠如宝般地捧着暖手炉,轻快地回答。
宝儿的眉微微一挑,随口应道:“是啊。”但人还是来到暖翁前,掀开盖子一看,尽是些不成形的炭块子,显见是最不好的,就连这恐怕也是多日没更换的。
“漱訫斋”平日里只有一个送饭食的宫女进出,日常的打扫也是内仆局下派给最不受待见的低等宫人的任务,可做可不做,总之没人会追究。而曾经那个最不受待见的低等宫人就是宝儿。谁让她既没眼色,又没银子呢?当然不受待见,更去不了有出路的宫殿当差,只落下打扫麟芷殿、漱訫斋这样吃力不讨好的差事。
也正因为如此,宝儿才结识了这位曾经宠冠六宫、艳绝当世的——贵妃沈绿凝。
宝儿回到桌边,轻声问道:“娘娘,您饿不饿?”
“啊?”绿凝抬起头看看宝儿,又低头看看自己的肚子。笑起来道:“不饿,本宫今日吃过了。”可是,就在她话音刚落,肚子却很不给面子的“咕噜噜”一阵叫。这让绿凝困惑起来,“本宫明明就吃过了,因何肚腹仍是鸣叫?”
宝儿笑着将筷子塞进她的手里,“这是宵夜啊!娘娘看,星星都出来了。”
“是啊!原来本宫传了宵夜。”她似乎对这个理由很满意,夹起一块里脊块儿轻咬一口,樱桃般的唇轻轻蠕动着,晶亮的眼漾着幸福的笑意。
宝儿也在桌边坐下,自斟一杯,仰头尽饮。**温暖的汁液顺喉而下,一路滚进胃里,身体里顿时如燃起一小簇火一般,热起来。心,静下来。不是压抑,不是隐藏,而是真正的平静。
宝儿看着绿凝,她又夹了一块八品豆腐,细细地咀嚼,吃得那样优雅、高贵。她的一举手,一抬足都美得像画儿一般,令人不知不觉的就再也移不开眼,不知不觉的就看呆了。
“宝儿,你最近都在忙什么?为什么很少来?本宫让小狄子去寻你,他总说你在忙,等你忙完了,自然就过来了。”绿凝转过眼波,微笑地望着宝儿,双眸盈盈,如水色凝漾,梨涡清浅,在唇边若隐若现。
“娘娘,宝儿调职了,也搬了住处,离这边有点远了。”宝儿猜想这小狄子或许以前曾是绿凝面前最知近得力的奴才,又或者只是她想象出来的人,虽然被她整日里挂在嘴边,却从不曾真正出现过。但宝儿却从不去戳破,只笑盈盈地答。
“搬了?搬去哪里?”绿凝好奇地追问。
宝儿略迟疑了下,转念间已失笑,笑的是自己虚妄了。竟连面对她时都在不由自主地动心思,真是可叹。“流云阁。”宝儿淡淡吐出三个字。总要有一个人可以诚实面对,总要在一个人的面前不用戴面具,总要有一个人可以用真心去待。不然……活着岂不是太可悲?太孤单?
“流云阁……”绿凝的脑海里刹那间闪过一丝光亮,眸中顿时放射出夺目的光华,“梅妃妹妹!本宫还记得那年初见妹妹时的情景……”她缓缓站起身,莲步轻移似踩踏着曼妙的舞步,目光迷离显已跌入美轮美奂的幻境。“白梅漫天飘落,缤纷如一场永世不会停止的雪。妹妹她一袭羽衣,美得就像梅心里的花蕊一般。她随梅起舞……不不!应是那梅雪随她而舞。好美啊!梅妃是本宫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她真真是人如其名——梅沁!她就是那梅朵里沁生出来的仙子。好美,好美……美得让本宫都喜欢。皇上又怎么会不喜欢呢?”说着说着,绿凝的眸中已是一片落寞哀戚,“宝儿,皇上最近常常留宿流云阁吗?”她垂着眼,微翘的睫无助地颤抖着,似蝴蝶脆弱的羽翼,随时都有折断的危险。
“皇上从不曾去过。”宝儿拿过扔在榻上的斗篷,披在绿凝的肩上。这是一件孔雀羽镶貂领的斗篷,做工一般材质也不是上品,是没品级的宫女的配给,但保暖却是不错的。宝儿看着这件斗篷,一丝微温浮上眉梢。这斗篷应是原先受过娘娘恩惠的人送来的吧!这宫里也并不是没有一点人情味儿的。
“娘娘,您要照顾自己,宝儿以后来看您的机会可能会少一些。有什么话,不要让小狄子传,他事忙,恐会耽搁了。您叫秀莲姑姑去找宝儿,她年纪大,办事沉稳妥帖,手底下人也多。知道了吗?”
绿凝抬眼看着宝儿,湿漉漉的眼里喜色一片,“皇上真的不曾去?”显见,她对宝儿后面的话全都没听进去。
“不曾去,皇上已经好久都不曾去了。”宝儿也不介意,耐心地回答。
绿凝抿着嘴,掩不住的高兴,“宝儿,今儿是几儿了?”
“今天啊!腊月初四。”宝儿帮她系上斗篷的领扣。
“初一,皇上都不曾去吗?”绿凝紧张地追问。
宝儿的手不由自主地一抖,随即肯定地摇头,道:“不曾。”
一弯笑,如花般绽放,绿凝高兴地跳起来,“本宫就知道,她那冰刀子似的性子早晚会……令皇上生气的。皇上一向喜欢……喜欢温驯的,”一抹红云飘上她剔透莹白的面颊,顿如芙蓉花开般炫人眼眸,“皇上说过,最喜欢就这样静静的品着绿凝亲手烹制的茶,然后一起看雪……听风……赏日落。”
宝儿复又坐下,自顾自地喝起来。一杯、一杯、又一杯,一直到整壶酒见底。酒意越浓,心思却越发的清明,忍不禁喟叹:这皇城的酒不够烈,无法醉人啊!
绿凝仍自沉浸在迷离的幻境中,紧紧的拥着手炉,喃喃地与空气说着话,“皇上,您看您都清减了。是不是又熬夜批阅奏折啊?您要注意身体啊!就用些肉菜吧。何必听那牛鼻子的话,非吃什么素。万事要以龙体为重,有您才有这大好河山。”她略停了停,似在认真倾听着对方说话。好半晌才又笑道:“好好好,臣妾不说这些了。说点高兴的事情给您听吧!臣妾与梅妃妹妹共谱了一曲‘江山醉’,还没有机会唱与您听。呵呵呵……当然是臣妾弹唱,妹妹起舞啊!皇上您想看吗?”
“娘娘,夜深了,睡吧!”宝儿扶着绿凝想送她回床铺。她却一下子转过身来,拉住宝儿的手,道:“宝儿,这皇城中的女人是不是都恨本宫?恨本宫圣眷不衰,恨本宫独占圣心?”她极其认真地盯着宝儿的眼睛,不得到答案就不会罢休一般。
宝儿沉静的看着她,轻柔地反握住绿凝的手,“娘娘,您多虑了。”
绿凝摇头,“这……这皇城里的女人谁不想得到皇上的青睐?谁又不是互相怨恨呢?就像皇后,整日里端庄温顺,一副贤良淑德的尊贵模样,背地里不知道用了多少手段来陷害这宫里的女人。就如宁嫔,不争不抢的,整日里称病,躲在自己的处所,可还是没躲过皇后的毒手。不就是因为她生下的也是皇子吗?皇上对谁多看上几眼,就会成为那人灾难。宝儿,你说本宫不该争吗?若不争,就是等死。若不争,就只能任人鱼肉。你说,本宫错了吗?”虽是在问,却不是真的需要回答。转而已笑起来,耀眼如春花般的明媚笑容登时燃亮这张倾国倾城的绝色容颜,“本宫就等小狄子回来,到那时……呵呵呵……”绿凝明亮的眸中闪烁着耀眼的光芒,笑眯眯地歪头靠到宝儿的肩头上,无限向往地道:“本宫就会是皇后了。宝儿,到时候本宫帮你实现愿望。”
“娘娘还记得宝儿的愿望吗?”宝儿轻拍着靠在身上的绿凝,就如同哄着小孩子入眠。
“嗯……”绿凝微笑着,眼睛已在不知不觉间闭上了,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本宫将胭脂山送你,让宝儿……养马,养满山遍野的马。”
宝儿笑起来,没想到她会真的记得。不多时,肩上已传来均匀和缓的呼吸,她睡着了。宝儿轻舒手臂,将她打横抱起。她好轻,仿佛这一把纤瘦的玉骨都是雕空的一般。
宝儿将她轻轻地放到床上,扯过寝被欲为她盖,却发现手里这床被又薄又破,棉花都从破败的地方露出来。宝儿不禁皱眉,自己特意送过来的那床棉被呢?又被哪个黑心肝的给掉包了?这些丧良心的奴才,全都是些高攀低踩的畜生。竟连如此可怜之人都要欺负。宝儿转身将榻上的那床褥子撤下来,压到绿凝的身上,才稍稍放下心。你是不能生病的,知道吗?
宝儿将桌上的碟筷收进食盒,再望一眼早已睡熟的绿凝,轻声道:“娘娘,宝儿走了。”
轻轻带好房门,她重又踏入月色之中。
沉睡的睫羽忽然张开来,顽皮精灵的光彩毕现。沈绿凝一骨碌坐起身,对着墙壁莞尔笑道:“出来吧!宝儿走了。”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