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虽说摔得瓷实，他倒不觉得怎么疼，迷迷糊糊感觉被架了起来，又听林宇在耳边埋怨“都站不住了还逞能”，心里这才明白自己是摔了。管维佳腿脚虽不利索，脑子倒还好使，忙接茬儿道：“哥们儿我——摔了哈？那不成，得让饭店负责——他们经理呢？赔多少钱另说，怎么着也得先给免个单吧？”
“甭跟这儿丢人啦，”林宇一脸的气急败坏，“你丫吃这是自助，买票进来的，还免单呢——自己灌自己你赖谁啊！”
管维佳倚在林宇身上，踉踉跄跄地下了楼。在道边儿等着打车的当儿，他又迷瞪过去了，恍惚间听见林宇在和什么人嚷嚷。
“……求你了，大婶，满大街人呢，你非跟我这儿废什么话！”
“他们都是吃饭的，就你们像买盘的……”听上去是个外地口音很重的中年妇女。
管维佳勉强撩开眼皮，看见一个怀抱小孩儿的粗壮大婶，正缠着林宇磨叨呢。那女人见管维佳睁了眼，一个箭步从林宇左侧蹦过来，直眉瞪眼地问道：“大兄弟，要盘么？游戏也有，电影也有，好片儿也有！”
这话一入耳，管维佳感觉像是冷不防被人弹了个脑奔儿，他应声打个激灵，一时间头不晕了，胃里也不翻腾了，仿佛昨日重现，一种带着淡淡感伤的往昔情怀刹那间攫住了他的心。
有些年看不见卖盘的了！以往遍布中关村大街小巷“要盘么”的声音似乎与他的青葱岁月一同消逝了。再次听见这句熟悉的探问，管维佳好像又回到了闷热逼仄的宿舍，一帮兄弟挤在电脑前共赏毛片儿，人人都装作满不在乎，边看边留意其他人的反应，呼吸渐渐浊重的，或者不知不觉支了帐篷的，都会立即成为大伙儿群起而“嘲”的对象。想起这些，他的心脏像被什么人轻轻捏了一下，眼睛也有点儿酸。管维佳甩开林宇的胳膊，在马路牙子上蹲下来。
“拿出来搂搂先！”他不假思索地说。
“你有六儿没六儿？！”林宇在一旁哭笑不得。
“怀旧——懂不懂？哥们儿这是怀旧呢！”管维佳在中年大婶抖开的黑色塑料袋里一张张地拨弄那些盗版盘，惊喜地发现居然与记忆中毫无二致。这可不是现如今那种包装精美的盗版DVD，而是套在花花绿绿、印制粗劣的正方形封套里的VCD，有些还从纸封的缝隙里露出包着光盘的薄薄的塑料膜。
“我说大婶，”管维佳听见林宇狐疑地问道，“您这都从哪儿淘换来的啊？不是上世纪的存货吧？”
温润咸腥的风……悠然吞吐的潮声……脚下灼烫细白的沙子……海……
管维佳梦见自己正在北戴河海滩上，身旁嬉笑打闹的都是大学同学。大概是可乐喝多了吧！他想撒尿却找不到厕所。一群男生给他出主意，有说去帐篷后头解决的，有说几个人围起来让他尿地上的，还有不靠谱的建议他下海解决。
男生们笑闹的声音越来越大，惹得女孩子纷纷往这边看过来，管维佳受不了女生们饶有兴致的灼灼目光，一咬牙一跺脚往海里走去。
随着他蹒跚的步伐，海水漫过脚背，攀上脚踝，慢慢爬升到小腿的高度，清凉的触感刺激着管维佳的膀胱，尿意愈加不可遏止。
走了有一公里了吧？他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可海水还是只有齐膝的深度。笨！蹲下来不就得了。这念头刚冒出来，身后就传来清晰的笑声。管维佳只得继续向更深处挣扎。
他加快脚步，可海浪似乎要捉弄人，带着哗啦啦的嘲笑声从他脚下退走。管维佳惊讶地发现自己是在追逐潮水，浪花从他身后逼近，从胯下钻过时促狭地拍他腿肚子一下，然后汇成一道白线向远方天水相接的地方奔涌而去。
我……走错方向了？
他蓦然转身，发现海滩不见了，四周茫茫一片海水，可那些笑声说话声还是从脑后遥遥传来。管维佳站在无边无际的海水中央，感到一阵阵眩晕。
嘴里又干又苦，额头一蹦一蹦地疼——像是宿醉之后的感觉。好在水位越来越低，他已经可以看清水下的沙子。
可是……水底沙地上怎么有图案？那是……那是……
这图案再熟悉不过。那是我客厅里的地砖！管维佳俯下身去触摸那些花纹，指尖的感觉告诉他，还是沙子。手指所及之处，海水浑浊起来，管维佳抽回手，看着满手的细沙和指缝间的海草发愣。
海水继续退却，只剩下浅浅的一层，管维佳感到脚下的沙地渐渐变硬，那些地砖一样的花纹愈发明显。两个东西从水里露出来，他走过去把它们捡起来，甩净里头的沙子，套在脚上——那是他平时在家穿的人字拖。
管维佳无意识地退了几步，撞上了什么东西，他一个趔趄，却没摔在海水里，屁股底下软软的，很舒服——是客厅里的沙发。
莫非——我这是梦游呢？管维佳醒过味儿来。我喝多了，憋得难受才会做这种梦。他探脚往沙发边上够，果然踢到了一个东西。那是地灯的脚踏式开关，他用力跺下去，几乎把那开关完全碾进沙子里。然后，灯就亮了。
整个世界黯淡下去，只有管维佳所在的一隅亮起来。
他看到了面前的茶几、电视柜、电视以及客厅里的其他陈设。可水声还在，满耳都是嗖嗖的水声，像是浴室里的水汇聚起来穿过地漏的声音。
一个陌生男人正蹲在电视柜旁边，手里拎着拔出来的地漏塞子。仅存的海水在他身边形成一个漩涡，把地灯的光芒反射到男人脸上。
“感觉怎么样？”那男人问道。
“你——谁啊？怎么进来的？想干什么？我报警了啊！”管维佳直觉地感到男人身上危险的气息。
“这么多问题，先说重要的吧。”最后一点儿海水也流进了地漏，男人把塞子按回去，轻轻拍了拍，本不该出现在客厅里的地漏消失得无影无踪。“我是你的拯救者。来这儿的目的是要教你一些东西，具体来说，是可以救你命的本事。”
他在电视柜上坐下来，面朝着沙发，伸开两条长腿，脸孔大半隐没在黑暗中。管维佳只能看清对方线条凌厉的脸颊和高耸眉骨投下的阴影。难道是个老外？他稍微定下心来，至少老外很少干入室打劫的勾当。
“尼尔??莫拉森姆——叫我尼尔就好。刚才感觉怎么样？”还是同样的问题。
“不怎么样，”管维佳心里的戒备有所放松，尿意又涌上来。“那什么，我得先去方便一下。”
“不行，一方便你就真的醒了。我也就不存在了。”自称尼尔的男人张开手做了个阻止的姿势。“放心，几分钟就好。这只是我们的第一堂课，不会很久的。”
哦……还是做梦！管维佳彻底放下心来。虽然很少经历如此怪诞又如此真实的梦境，可他却一点儿也不惊讶。管维佳从小就很少做梦，可但凡记得住的梦都极富想象力。中学时他有一本日记专门用来记录自己的梦，他把其中几篇合并整理了一下，寄给一家幻想小说杂志，居然还被发表了，给他挣来了生平第一笔外快。
“估计你刚才的感觉不太好，不过请你记住那种感觉。很快你会经常碰到这种事儿，你必须学会分辨真实与虚幻。”尼尔继续说道，“刚才是个简单的教学关，为了让你仔细体会，故意延长了‘引渡’的时间，所以你能看到意识在两个‘位面’间过渡转换时那么多不合理的细节。
“真正的引渡发生时，可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所以你要学会把注意力集中在细节上。”
“等等，”管维佳听了个一头雾水，“你说什么呢？什么‘引渡’？你们打算把我弄哪儿去？”
“不是我们，”尼尔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笑容，“是我的敌人——或者说我们共同的敌人。你，不幸被他们选中了，将在梦中被送去一个秘密的地方。传送过程就称之为‘引渡’。”
“我哪儿都不去！”管维佳觉得像听天书一样。
“算了，估计你一时半会儿很难理解。你只要牢牢记住今天的要点——‘留意细节’。”自称来拯救他的男人叹了口气。“先吃点儿东西吧。”
尼尔用手指轻轻敲了敲电视柜台面，“一个至珍七虾堡套餐，中薯条配蛋塔的那种，可乐加大。”
说罢他拉开电视柜抽屉，变戏法似的从里头抽出一个肯德基的红色塑料餐盘，里边已经放好了垫纸和印着山德士上校头像的纸巾。
等他走过来把餐盘放在茶几上的时候，盘子里已经出现了他点的东西。
“尝尝吧，”尼尔坐回电视柜上，抱起胳膊饶有兴致地盯着管维佳。“一定合你的口味。”
“绝了，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丫怎么知道这套餐是我的最爱？管维佳伸手试了试薯条的温度——刚炸好的。蛋塔还很烫，可乐纸杯外壁上挂着诱人的露珠。连番茄酱也按我的习惯配了四包！
“请随意，别客气！”尼尔说。
“放心，吃饭哥们儿从来不客气。以前还真没梦见过有人请客。”管维佳习惯性地先把手伸向薯条，“这个得趁热吃——你说的敌人到底怎么回事？”
“可不是一句两句能说清楚的，我尽可能解释吧。”尼尔似乎正斟酌怎么开头，却看见管维佳准备撕开番茄酱包的手顿住了。
“这个——貌似不对吧？”管维佳举起那包番茄酱，“我平均每周要在‘开封菜’吃5顿饭，可不那么好蒙。”
“说说哪儿有问题。”尼尔的表情似乎很欣慰。
“KFC的番茄酱是亨氏的，你这包虽然正面有白胡子老头的Logo，可是背面的图案却和麦当劳自产的番茄酱包一样——整个一不伦不类。”
管维佳把番茄酱扔回餐盘里，仰靠在沙发上瞪着尼尔。
“很好，恭喜你通过测试。”尼尔鼓起掌来，“这就是我说的‘留意细节’，虚幻的世界再真实，只要仔细观察，总有出纰漏的地方。牢记这一点，就没人能蒙蔽你。”
“今天的课就到这儿，”尼尔站起身来，“是先吃完它，还是现在就让我把你送回去？
“现在就结束吧，”这梦真够逗的，管维佳皱起眉头。“我憋得不行了！”
“OK，”尼尔朝他走过来，“最后说一句，你买的那些毛片其实是教学光盘，别给其他人看！”
“对了，你说以后我还会经常做这种怪梦？”管维佳突然感觉眼皮发沉，身子像碰上“鬼压床”一样动弹不得，尼尔变成了一片浓重的阴影，慢慢遮蔽了地灯的光亮。
最后，他的“拯救者”伸出一只大手，捂住了他的眼睛……
“大兄弟，要盘么？游戏也有，电影也有，好片儿也有！”一个带着外地口音的声音让管维佳猛醒过来。
他睁开眼，发现自己正被林宇架着，两人都满身的烤肉味儿，卖盘的大婶蹲下来抖开了黑色塑料袋。
“拿出来搂搂先！”好像早已准备好的一句话脱口而出。愣了一下，管维佳又补充道：“那什么，教学光盘——有吗？”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