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于巴达维亚议事会里那帮官僚,大部分人都只是远在欧洲的大股东们派来远东的利益代理人而已,他们所追求的纯粹只是经济上的收益,并不愿意接受作战行动所需的军费开支,哪怕是跟葡萄牙、西班牙和大明作战,他们也是先考虑战后是否会获得直接的收益,而非战争结果所带来的长远影响。对这些人来说,跟海汉打仗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情,能不做最好就别做,还是省下军费多收购几百担生丝要更划算一些。
范迪门在继任总督职位后自然也有一番想要实现的个人抱负,但巴达维亚的战后重建工程大大拖慢了他对东印度公司所做的发展规划,绝大部分的资金和资源都只能优先投放在巴达维亚,否则东印度公司在远东地区的统治基础都有些不太稳固了。而海汉在这段时期内的发展和扩张速度只能用突飞猛进来形容,当荷兰人还没有从上一场与马打蓝国的大战中缓过劲的时候,却发现海汉已经不声不响地把触角伸到了自家门口。范迪门虽然并不喜欢海汉,但他是一个很务实的人,在明确己方无法靠武力战胜海汉之后,他就忍辱负重地选择了妥协,希望能以此换取时间让东印度公司恢复元气,调整发展方向,然后再寻求机会与海汉展开竞争。
海汉人愿意为范迪门安排这样一次环岛考察之旅,说实话是很让他吃惊的,毕竟这就相当于将自家实力暴露在东印度公司这个竞争对手面前。范迪门知道自己此行收获的这些情报的价值难以估量,如果只靠着东印度公司下属的情报机关,花上十年都未必能做到同样的效果。范迪门很希望能借助这次考察活动更为准确地估量出海汉的实力,并且找出他们在政治、军事、经济、民生方面可能存在的弱点,在日后发起反击时加以利用。
但范迪门在崖城、莺歌海两地参观考察之后,却发现东印度公司对比海汉的弱项并不只是在军事方面,而是令人沮丧的全方位落后。相较而言,海汉在社会管理、组织生产、运输销售这些方面的软实力,似乎要比军事领域的优势更难以追赶。假以时日,范迪门有信心能重新训练出一支战斗作风强硬的军队,但却没把握让东印度公司的商贸体系也达到海汉这样的运作水平。
“范迪门先生,如果东印度公司有兴趣的话,我们可以考虑在爪哇岛寻找合适的海岸兴建海汉式盐场,将质优价廉的食盐引入到当地市场。以贵公司在当地的商业分销渠道,想必从中获利应该不是什么难事。”安西的话让范迪门从沉思中一下子回过神来,他倒是没想到对方竟然主动提起了这事,而且还打算把东印度公司一起拉入伙。
范迪门一时间还想不明白这种合作对东印度公司究竟是弊大还是利大,但对于海汉的忌惮让他没办法在当下就答应安西的邀约。海汉人的商业头脑尽人皆知,范迪门可不敢确定在诱人的交易条件背后还隐藏着怎样的暗招。开了这个口子之后,海汉商品很可能就会如同洪水猛兽一般涌入南洋原本属于东印度公司的市场,到时候巴达维亚当局可未必能够拿出什么稳定市场的有效措施。
“安西先生的提议不错,但我不能立刻在这里做出决定,像这种重要的贸易协定,在流程上还需要公司议事会进行讨论表决。等我回去之后会让议事会好好研究这个提议,看看能不能找到一个让我们双方都觉得合理的合作方式。”范迪门的话说得很婉转,对于这门生意的可行性也不置可否,分寸倒是拿捏得很好。
安西略微失望地摊手道:“好吧,我们会等待你的答复。不过我必须要提醒你,想要在南洋做我们代理商的人可不少,如果东印度公司放弃了这个机会,那真是错过了一个大好的商机。”
范迪门心道这是商机还是危机真是很难说,海汉最初在两广、安南这些地方的商业活动就是以盐业为开端,甚至是以不赚钱的低价倾销来强行打入市场,到后期却几乎控制了当地绝大部分的进出口贸易,赚取的收益比贩售食盐可观多了。南洋的商业形态远比大明要原始,对于海汉层出不穷的商业手段也更加缺乏抵抗力,海汉一旦进入这个市场,取得控制权的难度估计比先前的地区要低不少。
如果海汉找了其他人合作进入南洋,范迪门倒是不怎么怕,东印度公司在南洋经营了十几年时间,分销渠道远非别家可比,这一点甚至连海汉人也很清楚。换作别家来做同样的事情,所需花费的工夫只怕要多上几倍,所以安西才会试图劝说范迪门加入到贩售海汉盐的大业中来。
在参观盐场期间,范迪门注意到不断有船只陆续进出莺歌海港湾,装运码头上堆积如山的食盐。虽然不清楚这些运盐船的下一站是哪里,但从船只进出港的频率来看,这里的生意的确是相当不错。安西吹嘘这里的食盐可以供应两广和安南北部所需,看样子倒也不像是在吹牛。
安西的巡视工作事实上在宁崎和范迪门到来之前就已经结束了,不过为了给荷兰人洗洗脑子,安西特地留下来在莺歌海盐场充当了一天的导游。虽然范迪门最终还是没有被说动,但安西至少让他确信了一件事——在整个远东地区,制盐能力首屈一指的便是海汉,麾下盐场产能的调整甚至会影响到其他国家的盐价波动。
而范迪门的心思并不在食盐生意上,海汉在各种生产场所都使用了蒸汽机这种提高生产效率的先进设备,才是他最为在意的事情。尽管海汉人嘴上说蒸汽机的产能严重不足,无法对外出口,但范迪门认为这只是一种麻痹自己的托辞罢了,双方在生产力方面的差距势必会因为这种机械的推广应用而进一步加大。相比这个无法阻止的趋势,海汉试图使用食盐来打开南洋市场的企图也显得并不是那么紧要了。
范迪门在莺歌海的考察行程只持续了大半天就结束了,海汉盐场的生产模式无法照搬,甚至连模仿都很困难,这一站的考察除了证实海汉可怕的食盐生产能力之外,似乎也没别的什么收获了。
在告别安西离开莺歌海盐场之后,范迪门继续搭乘“飞速号”帆船沿海岸线北上,他的下一站考察地点是海南岛西海岸线上的主要工业基地昌化。
昌化石碌的建设项目是自1629年六月开始启动,1630年11月完成了连接两地的陆上通道,1631年石碌矿场正式投产,同年昌化的大型冶炼厂也逐步投入到使用中。从石碌矿场开采出来的矿石通过专门货运铁路运抵昌化,然后在当地完成冶炼。当地仅采矿和冶炼这两个产业的从业人员就超过一万人,规模在远东地区绝对算是首屈一指。
范迪门通过情报也知道昌化这个地方是海汉人生产钢铁的主要地点,但到底海汉人的冶炼技术和产能达到了怎样的水平,却缺乏更深入的了解。而这次能有机会亲身来到这里参观,范迪门总算能见证一下海汉人在工业方面的硬实力了。
在距离昌化港尚有二十多海里的时候,范迪门已经能看到东北方向的海岸上空有黑色烟尘升腾而起。不问可知,这大概便是当地的冶炼钢铁的高炉烟囱释放出来的烟雾了。
昔日仅仅几十户人家的昌化渔村,如今早就已经荡然无存,取而代之的是昌江入海口处绵延数里的货运码头。范迪门来时本以为这里并非商贸港,往来船只应该不多才对,但来到这里之后才发现自己的想法大错特错,仅码头上停靠的运煤船,就至少有大大小小三四十艘之多。而且还有为数不少的商船正在这里装卸货物,看得范迪门眼睛都直了。
这些运煤船基本都是来自安南黑土港,从当地运送冶炼所需的煤到昌化卸货,然后从这里装运一些货物回安南。所以这些常年往返于北部湾的运煤船不单单只是运送煤炭,而且还承载了一部分转运其他货物的任务,由于这些船在返程时几乎都是空船,装一点就赚一点,所以运费也就相对更为低廉。于是这样一来,很多需要从三亚等地发往安南北部的货物就会运到昌化港来进行转运,运费要比自行运往安南节省不少。原本并没有涉及商贸功能的货运码头,却在实际的运作当中逐渐成为了海南岛西海岸线上的一处转运中心。
而来到这里的货船也不仅仅只是装载需要转运去安南的货物,昌化加上石碌的常驻人口也有两万多了,而本地最大的产出只有矿石和钢铁,这么多人的吃穿住用几乎都得靠外界的供应,每月光是运来这边的食物就多达数百吨,各种生活物资所需的运力也绝非小数目了。
“我们有几支专门的船队,负责每月向这里运输生活物资。”宁崎向范迪门说明道:“你所见到的这些货船,其实装载的货物有近一半都是向本地提供,剩下的才是通过昌化港转运去安南的部分。”
由于承载着比较大的货物转运量,昌化港的码头上显然要比范迪门先前造访的崖城、莺歌海繁忙许多,码头工人的数量比前两处加起来都还要多。虽然还比不上胜利港和三亚港的程度,但作为一个非贸易港来说已经算是相当繁荣了。
来到码头上接待宁崎一行的是昌化地区主管乔志亚,他在这地方已经待了好几年没挪过窝,连近两年的各种军事行动也没有再参与了,基本上已经放弃了军方的职位一心从政了。
还隔着老远,乔志亚便主动招呼道:“宁老师,稀客稀客,你可是少于走动到我们这地方来!一向可好?”
“挺好的,看你这身板也富态不少啊,老乔!”宁崎哈哈笑着与乔志亚紧紧握手,然后向他介绍了范迪门。
这次执委会为范迪门安排的行程已经提前用电报通知了各地,所以乔志亚对荷兰人的到来也没有表示惊讶,上前与他见礼。乔志亚本来就是北美出生的b,看到范迪门这欧洲面孔自然而然便用上了英语,倒也不存在沟通上的障碍。范迪门却很是吃惊,他所接触到的海汉人中,能流畅使用英语的人真是为数不少,而且熟练程度远远超过他在远东地区所接触过的东方人,难不成这些人在来到远东之前,还曾经长期在欧洲生活过?
“待在这地方,每天就家、食堂、单位三点一线,又不像以前能经常出海活动活动,发胖也难免啊!”乔志亚与范迪门见礼之后,这才回应宁崎刚才所说的话。他现在的工作内容不像以前在军中那么大的运动量,每天养尊处优,自然这体重就上去了。
宁崎笑道:“我听说昌化这地方生活很艰苦,也没什么好吃的东西,但看你这样子……传言不实啊!”
乔志亚笑道:“实与不实,等下吃过接风宴你就知道了……范迪门先生,怎么脸色有点不太好?是身体不适?”
宁崎笑道:“没有,他只是有点过敏症状而已……对接风宴过敏。”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