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先生,贵方真的不考虑向外出口这种压榨机吗?我们东印度公司可以为此提供一个非常有诚意的报价!”尽管知道希望渺茫,范迪门还是忍不住向宁崎提出了申请。
荷兰人肚子里的小算盘,宁崎岂能不知,闻言只是笑了笑道:“关于这种设备,我们目前的制造能力还很有限,满足自身需要都还尚有差距,短期内不会考虑向外界出售。”
宁崎这话倒也不是随口瞎编,海汉现在下属的甘蔗和油料作物种植园多达数十处,面积数十万亩,只有少数地方用上了蒸汽机驱动的机械压榨设备,这并不是因为使用成本太高而无法大面积投放,纯粹只是因为生产蒸汽机的速度跟不上而已。要知道需要蒸汽机的地方可不仅仅只是种植园,工业生产、矿山开采、水陆交通,很多领域都需要用到这种较为廉价的动力输出装置,而现有的蒸汽机制造产业规模却还比较有限,工业部认为至少近十年内,蒸汽机的制造速度都很难跟得上海汉自身高速发展的脚步。
至于荷兰人想这玩意儿的真实目的,其实宁崎倒觉得还好,蒸汽机的原理迟早会因为海汉的大面积使用而逐渐失去神秘感,要靠着手工作坊一比一仿制倒也不难,但如果想大量生产蒸汽机并利用其改变整个社会的生产力水平,那可就不是手工作坊所能应付的了。这必须得要有从采矿、冶炼,到设计、制造的一整个工业链条,才能让蒸汽机的制造流程顺畅起来。
海汉在拥有全部技术资料的状况下花了差不多六年才完成了整个体系的建设,而这些对蒸汽机的了解程度仅限于制造材料层面的竞争对手,想要建立起这个生产体系,别六年,就算十六年都未必能够理顺。荷兰人就算能打探到一些关于蒸汽机的原理或制造工艺,也很难有条件在远东大规模制造这种机械设备。当然了,这种技术上的优势,自然是保持得越久越好,最好是在竞争对手们还揣摩蒸汽机的时候,海汉就能开发出更先进的油发动机,以此在科技上继续保持领跑优势。
遭到拒绝其实也是在范迪门的预料之中,所以尽管他有些失望,但心情倒是没有受到太大的影响。东印度公司也同样拥有不少能工巧匠,迟早会琢磨出这蒸汽机的奥妙,海汉人就算不卖,相关的制造技术也迟早会泄露出来。但范迪门料想不到的是,有朝一日西方工匠也研究出了蒸汽机的制造方法时,海汉人就会毫不犹豫地开始出售成品,并以此来扼杀西方的机械设备制造业萌芽。
崖城外的种植园区多达三十多处,而且近期都还在不断有新的投资商加入这个行业,本地种植园的种植规模和种类都让范迪门叹为观止。他也知道这种操作方式是东印度公司没办法全盘照搬的,因为这些投资商所需的并不只是海汉在土地使用和劳工雇佣方面的优惠政策,以及签约时就谈好的官方对种植园产品的收购条件,更重要的是海汉人对种植技术和生产技术的把控,可以确保投资商从种植园这个项目中获得长期稳定的收益。
在宁崎拿出投资方案范本讲解了一番之后,范迪门自己都听得有点心动了,毕竟这种前期只要无脑出钱后期只需躺着收钱的投资方式听起来实在很是轻松愉快,而且海汉的商业信誉相当好,也无需担心钱投下去之后会血本无归,难怪会有那么多的外地投资商带着金银跑到海南岛来主动找海汉合作。只可惜东印度公司在农林方面似乎没什么拿得出手的技术,现在唯一稳赚不赔的种植园项目大概就只有香料了。但香料作物的种植本来也没什么技术含量,东印度公司也缺乏深加工的技术和后续商业运作增值的手段,想要以此来吸引外地投资商的加入恐怕会比较困难。
范迪门对于农林产品深加工环节的兴趣远远大过种植园,不过他非常想参观的酿酒厂却并不在这里,崖城的甘蔗在进行压榨处理之后,酿酒所需的糖蜜会在本地用木桶封装后运往三亚,在田独的酿酒厂里完成发酵、蒸馏等生产环节的工艺。浓香型的甘蔗酒还需在橡木酒桶中窖藏三年之后,再向市场进行出售。而海汉生产三亚特酿的独特之处就在于发酵蒸馏环节的独特工艺,这种生产技术机密肯定不会轻易向外人进行展示。
而接下来考察的榨油坊跟压榨甘蔗的作坊也差不多,同样是由蒸汽机带动的榨油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将原材料压榨出油,除了再次确认蒸汽机这玩意儿的运行需要煤和水之外,范迪门没有取得更多的收获。
在征求过范迪门的意见之后,一行人在抵达崖城的第二天下午就结束了这里的考察行程,并在入夜前出城登船,继续驶往下一站莺歌海。范迪门急着要走,一方面是因为这里的种植园的确也没有必要再花时间一一参观了,另一方面也借此逃过当地准备的践行酒,他实在不想自己的整个考察行程都在醉醺醺的状态下度过。
范迪门在午夜时分被甲板上水手们话的声音惊醒,他从舱室的舷窗向外望出去,发现船已经靠上了码头。看岸边有不少人举着火把等候的模样,范迪门估计应该是已经到达了目的地。不过等了一会儿之后,并没有人来通知他下船,范迪门猜测或许是宁崎已经睡着,手下人不敢在这时候打扰他,多半要等到天明之后再上岸了,于是他也倒回床上继续睡觉了。
范迪门所料不差,等天色亮起之后,便有水手来敲响范迪门的房门,通知他下船。岸边等候的人虽然没有崖城那么多,但四五十人还是有的,而且范迪门注意到迎接队伍中领头的显然是一名正宗的海汉人,而不是所谓的归化籍干部。
宁崎接下来的表现也证实了他的这种猜测,两人在码头上紧紧地握住了手,看起来关系也是相当不错。随后宁崎便向范迪门介绍了这个人:“这是海汉工业部盐业司司长安西,正好比我们早一天到这里,有他当导游,那肯定比我这个门外汉强多了!”
莺歌海盐场的建成虽然晚于胜利港和铁炉港的两处盐场,但其产盐量却是目前海汉治下所有盐场中最高的一处。这段时间安西正在巡视各地盐场,正好便在莺歌海这里遇上了宁崎和范迪门的考察队。
范迪门在这里也毫无意外地看到了蒸汽机的身影,由蒸汽机驱动的提灌设备将海水源源不断地抽取到岸上的晒盐池里,其效率不知道比人力畜力要高出多少倍来。而且范迪门还注意到这里很多晒盐池都是用水泥敷底,可想而知水泥在海汉基建工程中应用的广泛程度。
“莺歌海盐场是我们生产规模最大,技术最为先进的一处盐场,这里每年所生产的食盐足可满足两广地区加上安南北部地区的市场所需。我们在生产过程中所采用的众多新技术不但带来了产能的提升,同时也大大降低了食盐的生产成本。事实上在我们接管了两广地区的食盐供应之后,市场上的食盐价格已经比过去下降了一倍多,老百姓也不用担心吃不起盐了。”安西颇为骄傲地向范迪门介绍莺歌海盐场的状况。他作为海汉盐业的创办者和掌门人,对于这个行业的历史和现状都有着明确而深刻的了解,也是盐业领域最具发言权的代表。
安西很专业地向范迪门介绍了本地生产食盐的工艺流程,当然范迪门能听懂多少就不好了,毕竟在专业领域中隔行如隔山,即便宁崎这样与安西来自同一时代的人,对于工业领域的知识也只是一知半解的程度而已。
东印度公司所辖的巴达维亚港附近也有盐场,不过格局规模比起这莺歌海一望无际的盐田可就差了不少,而且也没有类似这里完善的生产环节和工艺要求,基建水平和先进生产设备的运用更是相差甚远,在产能和成本上都不具备太大的可比性。如果以种植园的经营水平作为比较,双方在盐场经营方面的差距似乎还要更大一些。
至于安西所的那些很专业的用语,范迪门的确没怎么听进去,他并不懂得制盐方面的专业知识,之所以会有这一站的考察行程,其实主要还是来自于海汉方面安排。能够多看到一些关于海汉治下生产行业的运行状况,范迪门自然是不会反对的。但初看了这里的运作状况之后,他就知道海汉的制盐工艺没法照搬回去,因为东印度公司不可能提供同样的基建设施和生产设备,所以对于安西介绍的生产工艺细节并不是很在意。
范迪门更注意的是这里的生产规模以及对周边地区所产生的影响,根据安西的法,这里产出的食盐会出售到大明两广及安南北部,那么不问可知,海汉人肯定是以他们一贯的价格优势扫清了这些地区包括官方盐场在内的竞争对手。而食盐在国计民生中的重要地位,不管是在哪一国都一样,海汉能控制这一地区的盐业,就充分明了他们在当地的渗透程度了。想到这里,范迪门不禁有些担心起来,如果海汉人将盐通过走私的方式贩运到南洋地区出售,东印度公司是否有办法抵御这种商业入侵?
答案显然是否定的,以海汉目前所掌握的商业渠道,他们如果要向爪哇岛运送大量食盐入境并不会有太大的困难。如果海汉人安心要搞乱当地的盐业市场价格,那么只需低价倾销一两年,当地的盐场肯定会全部破产,转而像两广和安南一样,完全依赖海汉的食盐供应。届时海汉大可以此为要挟,换取其他方面的利益。
想到这里,范迪门的心情不免有些低落,他来到海南岛之后就逐步发现,海汉所具备的优势并不仅限于军事领域,在商业运作、生产组织、基础建设、社会管理等各个方面,同样做得极为出色,相比东印度公司更像是一个专业的殖民运作机构。他实在不能理解这帮从天而降的海汉人是如何掌握了这么全面的技能,能在短短数年中从零开始运作出了一个实力颇强的国家。
而反观自己掌管的东印度公司,议事会里那帮子人大多只会高谈阔论,严重缺乏像海汉人这样的实际操作能力。东印度公司在巴达维亚落脚已经有十五年的历史,但建设成就和经营状况却远远不及晚了八年起步的海汉人,能力上的差距由此可见一斑。虽然自己的前任科恩总督对东印度公司的发展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但范迪门认为公司的发展速度比不上海汉,一定程度上也是与科恩在任期间的用人手段和长期规划不够好有关。
如果当初科恩能在海汉到三亚之初就对其进行压制,甚至是采取更激烈一些的手段,那这个隐患也不至于变成现在这个难以撼动的庞然大物。而科恩当初没有采取行动,很大一部分原因也是因为议事会这帮人认为劳师动众去海南岛打击一个民间武装海商的意义不大,有这工夫还不如把资源用在拓展北方航线上,能在杭州湾占个岛不是比那鸟不拉屎的大明琼州岛强上百倍?当初的轻敌,如今也终于收到了恶果,海汉今时今日的成就,一定程度上也是拜公司议事会里那些目光短浅的官僚所成全。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