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茂却看到了死亡。
三万健儿今日离开灵州,明日又有几人能回来?
黠戛斯可汗阿热显然不满足于与回鹘订立城下之盟,一口一口地吸允天狼王的血,待兵力部署完毕,他猝然发难,一举攻破了回鹘王城,杀阖馺可汗,屠戮王族。它一口咬断了统治草原达百余年的天狼王的喉咙,利爪按着王的尸体,大快朵颐起来。
回鹘各部溃散,草原风云变色。
颤巍巍的老房子终于在腥风血雨中轰然倒塌,激荡起冲天的尘土,翻卷着向外扩散,猛烈地撞击着千里之外的大唐边境线。
京西各镇压力倍增,耗尽心力筹建的防线九成五未能扛住来自草原腹心的第一次冲击波,四处告急,烽火连天。李茂坐镇夏州,支应四方,像一个八脚蜘蛛,精巧地摆弄着手中家伙什儿,虚虚实实,拆东补西,尽其所能维持着各地平衡。这个时候他无暇顾及其他,幽州的变乱他无暇顾及,他眷恋的女人遭人陷害身陷囹圄他无暇顾及,关东诸侯背后搞动作他无暇顾及,李家兄弟内外呼应欲变天他无暇顾及。
甚至田布公然抗命南下取魏州,他也无暇顾及。
现在的重中之重是守住京西屏障,不让京西沦落胡尘。
“京西一带胡化的很严重,关中尚可,邠宁、鄜坊的北部,夏绥、丰州、振武、灵武境内大片大片都被胡人占据,若听凭草原各部内迁,内外胡连成一片,用不了二十年,这块土地将不再有华夏子孙。失去了京西屏障,关中也保不住。汉唐的菁华在关中、河洛,这是我华夏族的根本,我不能因一己之私而废天下大义。”
“你说的天下大义,指的是什么?”
“国是一家一姓之国,脚下的这块土地却是天下人的,承自祖宗之手,是历代祖先筚路蓝缕、浴血奋战得来的,家国兴衰有数,可华夏还是华夏,华夏的人文礼仪不能废,生息繁衍的土地不能丢,这是华夏族的根本,谁若因一己之私把根本给弄没了,就是千古罪人,死后是要被鞭尸的。我不想死后被人鞭尸。你明白我说的是什么意思吗?”
“只怕你全了天下大义,却把自己的家国弄丢了,到时候死无葬身之地,比被人鞭尸更惨十倍百倍。”
“哈哈,我就知道你会这么说。为大义而委屈自己,圣人所为也,圣人是什么,圣人在尔辈眼里就是个傻子,家国不存,要这天下何用?家国不存,祖坟让人刨了,要这京西土地又作甚,无非是空忙一场,为他人做嫁衣裳。”
“圣人不傻,圣人云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国在天下之前,家在国之前,人在家之前,圣人不傻,傻的是你。你苦撑京西危局,别人却忙着建国发家。到头来,被人笑话的是你!到头来,被人鞭尸的也是你!千百年后,你是昏懦,人家是英明!在世,你捞不到好处,死后,却又捞不到名声,你图什么?嗨,又何苦来着。”
“你的意思,我抽身而退,将京西,乃至关中弃之不管,出兵关东,争夺中原,到头来仍不失一英明国主?子孙绵延,千秋万载?你放心,我心里有数,让他们闹一闹,翻不了天。三个女人一台戏,七八个男人能凑几台戏?他们闹他们的,我打我的,等收拾了阿热,收复了陇西,我再回头去跟他们说道说道。”
“那时节关东诸侯林立,谁肯跟你分享天下?”
“汉代,高祖定鼎长安,关东王国林立,不过一代人,便一统天下。不必着急,该你的还是你的,他能拿走金银,带走子女,还能把土地带到日本国去?果真是去了,我也派人去把他讨回来。”
秦墨摇了摇头:“我说不过你,你心里有数就好。”
秦墨自幽州而来,为的是田布擅自出兵南下取魏州之事。幽州内讧,黄仁凡调兵北上,成德田布独大,史宪诚假途伐虢之计很快被卫州陈家和相州孙家识破,两家遣使见田布,希望他能重返魏州执政,他们四大家族愿充当内应。
田布慨然发兵南下,在四大家族和田词岭的接引下一举攻陷魏州,又在洺州城下击溃史宪诚,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回了魏博六州。
待幽州方面回过神来,魏州之局已成既定,黄仁凡能做的只能是出兵接管恒州和德州、棣二州,保障与淄青方面的畅通。
对田布的擅做主张,幽州方面许多人都不满,秦墨奉命来京西就是试探李茂对此事的态度。李茂苦撑京西危局,压力甚大,得利最大的却不是幽州。
秦墨试探着劝他解去京西之责,专心为幽州谋取私利,却被李茂以天下大义挡了回去,秦墨料他必另有打算,也就没有多劝他。
“魏州这杯苦酒,人家酿好了逼我喝下去,我还能怎么办,只好先干为敬了。”
被人逼着灌下一杯苦酒自不好受,但大局还要顾全,李茂立即上奏,请以田布为魏博节度使,以文书丞为成德节度使。增兵深州,警戒魏州方向。
打有打的理由,不打有不打的理由,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秦墨也就不再多劝。他这一路上留心观察,天下已非他避世前的天下,天下大乱,国也不国,风云乱起,乱成一团麻。
送行的队伍在一口清水塘边停下,夏州缺水,这样一口碧波荡漾的清水塘很少见。李茂下马来,把秦墨又打量了一番,啧啧嘴:“几时出家做的和尚,青墨愿意吗?”
秦墨低头看了自己身上的直裰,笑道:“掩人耳目罢了,我倒想真的出家,却又怕辜负了一个人。”
李茂道:“你是得好好待她,你最落魄时,她对你不离不弃,得妻如此,夫复何求。”说罢又是一叹:“可惜我辜负了一个人。”
秦墨道:“你是太爱护她了,结果却害了她。”
李茂道:“不说这些了,关东诸侯见我掉进坑里,一个个摩拳擦掌准备填土,你得辛苦一趟,鼓动你的三寸不烂之舌,去游说他们,让他们先别急着填土。广阔天地大有可为,何必非跟我这个坑中人过不去呢。乱是争雄,强者为王,我李茂只跟强者为伍。”
秦墨道:“但有一条,漕运必须畅通。”
李茂笑道:“那是自然,否则我便做鬼也不放过他们。”
二人哈哈大笑,秦墨道声告辞,招呼上沙弥,飘然而去。
李茂这里刚回城,就得到禀报说卿雨秋来了,李茂问:“她来做什么?”蔡文才道:“是茹夫人派她来的,侍奉大帅汤水。”李茂道:“茹夫人自己为何不来,却叫一个丫头来。哼,我是很喜欢这女子,但她只有十一岁,我当作女儿待的。你安排送她回去吧。”
蔡文才道:“辛辛苦苦来一趟,好歹见一面。”
李茂道:“啰嗦。”
蔡文才不敢再坚持,跟他一起入仕做李茂书吏的有三个人,毛大有已经病死,曾真又被定为九姓党羽身陷囹圄。
幽州方面有人想借他跟曾真的关系把火往他身上引,虽被李茂喝止,却也着实让他惊出一身冷汗,至今犹自心寒。
曾真跟李茂是什么关系,她怎么会是九姓的人,连她尚且难以幸免,自己为何就能独善其身?今日逃过一劫,明日呢?往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李茂望着蔡文才的身影,心生一种沮丧,他悄悄吐出一口浊气,忽然恨的牙齿发痒。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