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忠在李茂等人食用的早饭里下毒,致使李茂等人在对敌时毒发,此举用意有二:其一是在向刘总、周弘示威,表明他的利用价值。其二则是为了保护李茂等人。
倘若李茂等人不毒发,必惨死在万箭攒射中,这点毋庸置疑。
谭忠给李茂等人下的毒是一种慢性毒药,毒素在腹中缓慢发作,刺激人的精神始终处于亢奋状态,为他打洞救人争取时间。
他事先勘察过场地,判定周弘可能选择的活埋地点,然后命令他从幽州大牢里提来的盗墓贼集结待命。
周弘选中地点指挥挖坑时,盗墓贼们开始打洞挖隧道。他们的手段十分高明,周弘的埋人坑还没挖好,他们救人的隧道已经准备就绪。
隧道尽头和埋人的大坑仅隔着一丈远的距离,这边周弘监督埋人,那边盗墓贼们便着手打通最后一截隧道,等到这边开始填土,那边便着手救人。
这边土填好了,那边人也救走了。
此后在上面浇水、压实,覆盖枯草败枝,却是跟李茂一点关系都没有了。
“你怎知刘总会答应活埋,万一他答应你把咱们剁吧剁吧再火化呢,你怎么救?”
秦墨想起被活埋时的恐怖,端着酒杯的手不住颤抖,殷红的酒浆抖了一身,虽然已经过去很久,却仍心有余悸。
“刘总信佛,佛家戒杀生,让他开口杀你们,他做不到。周弘却不同。”
“周弘也信佛吗?”
“不信。”
“那……他若是要坚持先杀后火化,你有何对策?”
“没有对策。”
“你……你狠。”
“这个人心毒如蛇蝎,他不会让你们死的那么痛快。”
“胡川为何会中毒身亡,你给他服了什么毒?”
“他中的毒和你们一样,周弘另外给他下了毒。”
“周弘……我明白了。”秦墨沉默片刻,斟满杯中酒,走到门外,邀向西方祭奠道:“兄弟,你一路走好。下辈子咱们再续前缘。”浇了酒,流了两行泪。
宴散,李茂想跟谭忠单独谈谈,却被他硬声拒绝。李茂又要亲自送他出门,谭忠道:“人各有志,做朋友最能长久。”
二日一早,李茂宿醉醒来,却见秦墨坐在床头,双眼通红,李茂大惊,问:“你怎么在这,哭什么。”
秦墨忧伤地说:“刘总死了。”
李茂道:“他该死。”
秦墨又道:“周弘也死了。”
“他死了也好。”
“嫣儿也死了。”
“嫣儿?哦,她也死了……那也好。”
……
刘总的叛乱消弭于无形之中,在李茂的建议下,此事被严格保密,对外只宣称瀛州刺史、行营都知兵马使刘总积劳成疾,不幸英年早逝。
但请罪的表章仍旧快马递向长安,此事对田季安的震动极大。刘济现在在猛攻深州,深州城高池深不假,重兵防守不假,良将如云也不假,但要想抵挡住刘济七万幽州铁骑的进攻,显然也是不现实的。
田季安彷徨无计,一日召见张久武来,密令销毁一切跟成都来往的证据,张久武表面答应,转手却到了田兴营帐中跪求救命,田兴道:“小武何出此言,节帅命你做事,你照做便是,怎会招来杀身之祸?”
张久武道:“与成德往来都是我一手操办,我知道的太多了。而今眼看成德即将败亡,节帅忙着撇清干系,我将如何自处?”
田兴点点头,道:“你先下去休息,待我细细思量对策。”
张久武一走,田萁便从幕后转了出来,喜道:“实在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若有张久武协助,父亲大事可成。”
田兴道:“这话休要再提,我非但是大唐的忠臣,也是田家的孝子孝孙,这种事我死也不做。”
一旁的田牟正要开口劝说,却见妹妹向自己使眼色,于是闭口不言,默默退出。
他一把拉住田萁,急问道:“成德败亡在即,节帅忙着撇清干系,下一步便是要冲着父亲来了。”田萁笑道:“哥哥这话怎么说,我怎么听不懂呢。”田牟道:“嗨,这不是明摆着吗,父亲一直主张对成德用兵,他却一直敷衍着,而今逼着他不得不用兵,你想想这场仗若是打赢了,父亲的威望岂非要盖过他?这叫功高震主。父亲危矣。”
田萁叹道:“可是父亲既要做大唐的忠臣,又要做田家的孝子孝孙,如何是好?”
田牟叫道:“如何是好,别问我呀,你是女诸葛,你出个主意。”
田萁道:“主意是有,只是你和大哥得替我顶着,不然父亲怪罪下来我可吃不消。”
田牟道:“我这你放心,天塌下来,我帮你顶着,大哥那……我去说服他。”
二人计议已定分头各自行动。
李茂离开瀛州后一路向西,走出七八十里,以深入敌境人多眼杂容易暴露为由,命令护送的卢龙军士卒回去,又将所部的另四名卫士打发回前营复事。
秦墨道:“人都打发走了,你打算你去哪。”
李茂道:“去田兴大营。”
秦墨捏捏鼻子道:“找那小女子作甚,莫不是她要做刘总第二?”
李茂道:“论野心她不在刘总之下,论手段嘛,十个刘总也不是她的对手。”
秦墨道:“幸好她是个女的,否则田季安就该头疼啦。”
听闻李茂已经到了辕门外,田兴急着想躲,田牟道:“父亲欠他钱么?”田兴一愣,道:“欠什么钱?”田牟道:“若不欠钱,为何要躲他。”田兴瞪了儿子一眼,没理他。
这边刚收拾好要出门,那边却已听到门外女儿田萁的笑声,打开帘幕一看,却见田萁已经引着李茂进来了,田兴气得直跺脚,田牟却笑嘻嘻道:“你瞧,我妹跟着李茂倒是挺般配的一对。”田兴道:“胡言乱语,嗯,我来看看。”
田牟毛手毛脚,一把掀开了挡帘,田兴想躲已经来不及。
兄妹俩对了个眼,田萁道:“钦使不是外人,不必通禀,请。”
李茂迈步而入。田兴只好打起精神来周旋,李茂道:“事关机密,未曾事先知会,冒昧的很。国公屯兵万余在此,不进不退,却不知作何打算?”
这话一问,田兴的脸腾地红了,自己自诩是大唐的忠臣,大敌就在前方,却患得患失,迁延半年之久未再进一步,又是何道理。
田牟代父亲答道:“不是我部不思进取,是朝廷粮料供应时断时续,这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嘛,我们不得不谨慎从事。”
田兴道:“是啊,朝廷在军前实施和粜法,但前方打仗,粮商根本不敢来,也不知哪个王八蛋出的这馊主意。”
和粜法本施行于昭义军,在李茂的建议下,左右神策、河东、义武、横海四军也开始推行,效果很好。魏博是块黑幕,内中情况不明,但田兴说的理由显然有些牵强,前线打仗粮商不敢上,这是什么话,只要价格合适有钱赚,前面就是下刀子雨,粮商都敢上。
而且堂堂一军主帅,统兵过万的大将军,当着和尚骂秃驴,这也不大好吧。
李茂和秦墨脸皮都有些红,田萁微微一笑,劝茶。
田兴心里有气,爆粗骂人,事后心里也有些后悔,便缓了口气道:“我部现在已经屯齐粮草,只待刘侍中围住深州,我部立即北上攻打冀州,南北呼应,切断德州、棣州和镇州的联系,到那时,各路大军齐头并进,镇州一鼓可下。”
秦墨道:“两军若同时开拔,岂非更妙。正可打的王逆首尾难顾。”
田萁道:“秦将军所言极是,奈何我部兵少粮弱,比不得刘侍中兵强马壮,只能敲敲边鼓,扫扫外围。”
田兴为人谨慎,不会主动冒险做一件事,何况出兵攻打冀州,田季安不点头,他也没有这样的权力,李茂没有逼迫,起身说道:“那茂就静候沂国公的佳音了。”
李茂谢绝田兴挽留,连夜赶往义成军大营。
到了义成军大营,却见李全忠消瘦的没了人形,李茂吃了一惊,李全忠道:“内有家贼外有恶虎,进不能进,退不能退,焦心劳神,如何胖的了?”闻听胡川罹难,李全忠又添一份愁闷。李茂道:“卢从史已在长安伏诛,刘济病愈,正攻打深州,沂国公也备足粮料正要出兵赵州,全忠兄你为国建功的时候到了。”
李全忠吃了一惊,用手指了指东北方向,却没有说话。
李茂道:“大势所趋,谅他也不敢逆潮流而动。”
李全忠点点头,道:“弟定竭尽全力。”
谢绝李全忠挽留,李茂当日便离营回两神策大营。
出了大营后,秦墨问李茂:“来了什么都不做就走,却是何缘故?”
李茂道:“该做的都做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看天意吧。”
秦墨道:“咱们连跑了两家,说了一堆无关紧要的屁话,什么都没做嘛,你做什么啦。”李茂微笑道:“我已在他们心里种下了猜疑的种子,而今水分温度正合宜,你就等着它们生根发芽吧。”
秦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摇摇头,不再多问。
二人晓行夜宿,一日来到赵州境内,赵州李茂并未曾来过,却凭着印象知道那里有一座很有名的桥。
“我们去看看赵州桥。”
“看桥?一座桥有什么好看的。”
眼下正处战时,路上关卡密布,村寨土兵严阵以待,对过往行人盘查甚严,行路十分不易,秦墨因此不想节外生枝去看什么桥。
但李茂兴致勃勃,秦墨也不愿扫他的兴,二人便拨转马头向赵州进发。一路打听赵州桥在哪,问了许多人都不知道。
秦墨道:“你说的那什么赵州桥,为何人人都不知道,莫不是你记错了。”
李茂道:“我没记错,的确是叫赵州桥。”
正巧对面来了一个牵牛扛耙的老汉,李茂下马施礼,问道:“敢问老丈,赵州境内的赵州桥怎么走?”
老汉笑呵呵道:“什么桥,赵州桥?这里就是赵州,这儿的桥都叫赵州桥。”
秦墨道:“此桥建于前隋,是一个叫李春的工匠建造的。”
老汉笑道:“你说的是洨河上的安济桥吧,外地来人都爱往那去看。”
秦墨问李茂是不是这桥,李茂也拿不准,便含混道:“先看看再说。”问了方向,二人别过老者,打马去安济桥,看看的天色已晚,便借宿在路边一间旅店,秦墨随身的包袱里装着各式各样的路引,选了一份比较合适去做了登记。
成德和魏博一样,民生凋敝,这旅店的条件很差,几间土草房颤巍巍欲倒,屋里既黑又有一股浓重的霉味,天热,屋里闷,蚊虫又多。二人放下行李,锁了门,便来到店外的小河边,河外是平整的天地,天黑看不清种的什么,夜风却将一股青草的香气吹到人的鼻子里,虽然是战时,乡下依旧静谧。
店外的这条河,不宽,不深,河水流动,带来清凉,点了艾草,蚊虫也少。
二人正摇着蒲扇听几个行商在那胡吹海侃,忽然河的那一边来了一队人马,马蹄声轰隆隆震的地面都响,这兵荒马乱的,人都怕兵,众人离座起身,引颈张望,有见多识广的建议大伙都蹲下,低下头,不要东张西望,小心吃箭射眼睛。
河北民风悍烈,民怕兵怕成这样,足见兵的凶狠,李茂招呼秦墨躲到河边,他看了看水势,一旦发生意外,跳入河中,顺流而下,半里外就是一片小树林,只要进了树林,等闲十几个人还奈何不了他。
马队轰隆隆通过木桥,来到旅店前的空地,众人这才松了一口气,来的不是兵,也是行旅,只是人数稍多,势力稍强罢了。河北地方,官府势力强横,对地方管束严厉,豪强势力屡受打压后一蹶不振,除了有数的那几户人家,其他的人都是夹着尾巴度日,公然仗势欺人的现象并不多见。
虚惊一场,众人继续落座说他们的。
来人共有二十多人,衣着倒也普通,举止性情却十分强悍,不似商旅,也不像是一支训练有素的军队。李茂望了一会,悄声对秦墨说:“来者不善。”
秦墨道:“是有问题,你看他们带的兵器,好生古怪,八成是刺客。”
河北战事正浓,各方都在尽一切可能打击对手,刺客的生意很好,这么多的刺客现身在战火纷飞的赵州境内,自然不算什么稀奇事。
看他们行进的方向是由东往西,去往赵州的,说不定明日赵州刺史的脑袋就无缘无故地没了。行路在外,少惹是非,尤其是不要惹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刺客。
李茂和秦墨很有默契地同时低下头去,恰在此时,一个脆生生的声音传来:“这屋子里怎么这么臭?”
说话之人虽然看不清面目,但听声音年龄不应该超过十岁。
刺客家族里还有未成年少女?这是出门做买卖,还是搬家?
李茂偷偷望了一眼过去,恰见一条壮汉提着两只皮桶来河边打水饮马,其他的人则已搬着行李进了旅店。大热天的,那汉子却穿着青布直裰,捂得严严实实,热的脸油光光,红通通。他蹲在河边先抄水洗了洗脸,吐了口气,这才拨开水皮打了两桶水,提着正要走,秦墨忽叫道:“且慢。”
那人凛然一惊,身形不动,沉声问道:“何事?”
秦墨笑嘻嘻道:“你靴子上有泥。”
那汉瞪了秦墨一眼,提起两桶水走了。
秦墨对李茂说:“河南口音,弄不好是王家的人。”
李茂道:“别管他,别惹事。”
一夜相安无事,二日四更天,李茂收拾齐整,出门正要走,却见秦墨和店里掌柜站在那嘀嘀咕咕说些什么,李茂眉头一皱,恐秦墨又要自作主张瞎打听。正要喝止,掌柜的却主动赔礼道:“怪我,怪我,干粮尚未备好,客人还得再等等。”
出外在外,晴带雨伞,饱带干粮,乃是基本常识,何况这兵荒马乱的,昨晚李茂就嘱咐店主烙六张大饼,留作路上做干粮,再三点明一早就要,这店主却还是给耽误了。
店主解释说是早起铲锅不慎把锅底铲漏了,找人补锅耽误了一些时辰。朝廷为了遏制河北藩镇,对盐铁限制很严,民间缺铁,一家一户多只一口锅,甚至两家合用一口锅,不过开门做生意的说家里只有一口锅,这理由就显得有些勉强,李茂望了眼秦墨,后者无辜地耸了耸肩,示意这一切完全跟他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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