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就像深夜的惊雷,震撼天地,惊骇人心。仿佛一下子改变了所有人的命运。
北方,阳关,甘陕两省。
明前的脑子里忽然昏飒飒地想起了,前不久在碧云观偶遇到的小天师张灵妙说过的一些话:“一入北方,就会命损身消,死无葬身之地!”
这支签是真的吗?她现在就必须去北方了,她会就此身消命损,死无葬身之地吗?!
那个神秘的张小天师解的签竟然一语中的。
她的头脑变得晕乎乎的,心情也变得起浮不定。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
一夜忐忑无话。第二日清晨,范明前带着小雨、李氏等人准备北行。李氏不知道内情,听说明前要北嫁的消息后也是大惊。不明白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得天翻地覆了。人也显得有点彷徨无措。
本来范勉和明前的意思都是瞒着李氏母女,不带他们去北方。放这母女二人出府,自寻活路。她们母女不是范家的亲戚或下人,反而能光明正大地脱身。但是,小雨昨夜偷听到了范家父女的谈话,知道内情,反倒放不得了。只能带着她一起去北方,要不就得杀了灭口。这种事一旦败漏或者事发,被东厂抓捕起来审问。这种娇滴滴的小姑娘可经不起酷吏刑官的严刑拷打,会说出实话的。反倒会连累她们母女。
真是人算不如天算,小雨最终知道了实情,还是与明前栓在一块。这样就必须带她走了,带到北方一起庇护在北部藩王家。从此后,恐怕养姐养妹俩就真的要相依为命了。
随行的人,除了不知情的李氏外只有一个丫环雪珑和两名粗壮仆妇,十几名家院护卫。管事是范家一名年青管事,叫范凌雁。另外就是范勉说过的,安排好的另一队人马,候在城外,与范小姐汇合后北行。
清晨,天朦朦亮,范勉就命人送明前出京城。他没有与女儿见面,只派人出来说,该跟女儿说的话都已说完了,以后大小姐自已保重吧。范明前微咬着嘴唇,黑眸微闪,恭恭敬敬地跪在静园门口向父亲书房叩了三个头,起身出了范府。
黎明前的范府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薄雾中。
明前带着小雨和李氏坐上马车,由管事护卫着出了城。明前从车窗回首,望着古朴高大的范相国府,繁密比邻的街市,和零星的路人们。都在朝阳里闪着光辉,像一幅繁花似锦的春日画卷。
明前的心情也变得飘忽。仿佛就是昨天,她刚刚坐着马车进京城,怀着一颗忐忑彷徨的心进范府。那种景象似乎还历历在目,一转眼之间,就又怀着忐忑彷徨的心出京城了。都是满心忧愁,都是略带狼狈,都是心急如焚……
真有意思。人生就像个环环相套,前呼后应的大圆圈。
明前坐在马车上,背挺得笔直,长眉斜飞,眼光清澄,面颊绷得紧紧的。目视着晨雾里范相国府,心里暗暗地为自己鼓着气。
经过一夜的深思熟虑,她已知道这件事不可逆转了。范勉上书伐宦,引起轩然大波。她要远嫁北方,前途莫测。这一切都不能更改了。所以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只有随波逐流地顺势而为,在陌生的前方道路上寻找着一个解救父亲、解救家族的良方。
京城已是死路一条,只有前方的路途才有转机和希望。那位张灵妙小天师说得不对,北方不是死路,而是一条活路和一汪活水,也许能借助藩王之势,也许能通过金钱之势,也许能通过其它的机缘巧合,翻盘这整件事。使他们父女死里逃生。
就像多年前救李氏,也是在毫无希望的死地里挣出了一条活路。今日救父亲,也是在凶险里求出一份变化。让她亲眼看着最亲近的亲人死去,她怎么也做不到。李氏是此,范勉也是此。
前途慢慢,只要心坚志守,总会找出应对的法子的。
回想起父亲的斥责,明前的心也为之黯然。她真的是个不仁义忠烈的人吗?
此刻她也感到略有些迷茫了。五年来勤勉地学做一位贤惠淑静的贵族女子。但是,在老女官变幻莫测的眼光下,在女先生临别赠送的手珠时,却感到了她们的担忧。而父亲更是亲口说出了她不是个忠贞烈女。明前即难过又悲哀。什么叫忠烈仁义?如果像父亲血溅朝堂就叫忠烈仁义的话,那她永远也做不到。她为了亲人愿意付出所有,但不会草率地付出性命。太不值得。
范明前回头看向范氏相府,投入了最后一瞥。从这里走出去的,不管是位贤淑规矩的相国千金,还是个刁钻狡黠的乡野少女,都不重要了。她即是她,受到了五年最优良教养又遭受到五年最糟糕经历的少女,独一无二的范明前。
眼望着雾锁京城。在这个白蒙蒙的清晨,出京城的道路上,范明前暗下决心,许下了她人生中的最大心愿。即使张灵妙小天师推算出了未来,即使是范勉心甘情愿地赴死,她都不会认命。她都不会认输。她坚信着,前方会有希望,前方会有转机,正义会战胜邪恶,总会有化险为夷云开雾散的一天的。
***
范家的年青管事范凌雁,护送着明前和车队出了京城,驶向京城近郊的五里亭驿站。一行人轻车简从,只有一辆坐人的马车,一辆装行李的马车,和十几个骑马的随从。
这样子就千里迢迢地去北方。范家众人也觉得太简陋了。
小雨心事重重的,脸色惶惶,眺望着车窗外久久无语。养娘李氏担心地瞅一眼她,又瞅了明前一眼。从昨晚知道大小姐要北上嫁给藩王后,就又惊又喜又惶恐。惊喜的是大小姐要做王妃,惶恐的是这事也太仓促了,还是这么仓惶简陋地北嫁。出了什么事?
相爷和小姐都已经做下决定,李氏也没法子,只好跟着众人鸡飞狗跳地收拾了一晚上行李。这会儿,她右眼跳个不停,心里越发的不安稳了。寻思着找个机会好好地盘问下小雨。看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范凌雁是个精明能干的年青管事,从小就跟着范府大管事走南闯北,很有些迎奉本领,还有些三脚猫的拳脚功夫,这次范相选了他护送大小姐北嫁。他极为高兴,这可是送嫁藩王的大好差事啊。一路上前后打点,极殷勤。
他偶一回头,却看见了马车上的范小姐,竟然是一脸郑重,目光森然,脊背挺着笔直,完全没有要嫁人的娇羞,反倒像端好架势要上战场的模样。而小雨姑娘也是神色淡然。
范凌雁略感奇怪。不过,看到小雨那张娇艳如花的美貌容颜,心里也舒坦多了。能陪着小雨姑娘千里迢迢地去北方,一路上朝夕相处,是件天大的好事呢。说不定这一路相处,会赢得小雨姑娘的好感。范府内外暗恋着小雨姑娘的很多,只有他能陪着小雨姑娘千里共行地去北方,他喜不自胜。
路途也很轻松,范丞相已经安排好,在城郊的五里亭驿站,与另一队人马会合,再共同北上。从京城到北方甘陕两省千里路途,一路上要穿过二十多个州县,还要经过一些荒芜人烟的崇山峻岭和无人地带,光凭范家十几名护院家丁护送小姐北嫁,太勉强了。
***
众人赶到驿站,刚停下车马。就发现从后面赶上了一支队伍。竟然是旌旗蔽日,人山人海的。这只队伍铺天盖地地赶来,占据了整个官道。
队伍里有马匹上千匹,官兵军士有两千多人,还有数百人的奴仆杂役,中央护卫着一辆十六匹骏马拉的硕大的雕龙刻凤的锦绣车辇。后面还尾随着两百多辆满载行李辎重的马车。前有官兵开道,后有数百名的黑衣奴仆们尾随,中间还有一些穿红色官袍的官员随行。
一眼望去,冠盖如云,旗帜如林,浩浩荡荡地望不到边。
范家的小车队急忙避到道旁。范明前和小雨、李氏都极为奇怪,这是哪位官员出巡?好大的气派。
这时候,车队停下,稍作休整。从队伍里一辆青顶马车里走下了一名官员。身材高壮,大白脸,眼睛细长,留着短短的黑须,穿戴着带锦锈九鸟图纹补子的深蓝官服,不怒自威,极有气势。
范凌雁忙跳下马,上前施礼。
官员看到了范凌雁、范明前等人,白生生的脸挤出一丝笑意:“贤侄女,怎么来的这么晚?快随我去拜见公主。”
“公主?”明前暗自心惊。
官员领着明前直奔队伍里最大的十六驾马车的雕凤流云凤辇,细细地讲给明前听。明前这才恍然大悟。这官员是礼部侍郎李执山,是她父亲范勉的好友。这次奉旨护送大明朝益阳公主前往甘兰省的鸿泸寺礼佛。
甘兰省的鸿泸寺,是全国最大的佛教盛地之一。据说最近频频出现奇异天相,令世人震惊。一是北方天际忽现九星连珠;二是寺内出现高僧坐化变成肉身舍利;当地民间还流传着一个当地的痴呆傻子一夜间变成高僧的转世灵童等等。这许多的天降神迹传遍了甘兰省,也传到了京城。一向祟佛的皇后李氏和崇道的董太后听了都啧啧称奇。李皇后想前往礼佛,因身体赢弱,最后益阳公主决定代替出行不便的太后皇后众人,前往甘兰省敬佛礼事。
这大明公主代替皇后太后去北方敬佛,非同小可。于是带上诸多人马。里面带着宫中的太监女官,外面带着皇帝的天子亲军和御前侍卫,另外还带上了京畿大营的军卒们。连官员带奴仆们共有三、四千号人马。浩浩荡荡地去北方礼佛。由礼部侍郎李执山带队,而范勉就与李侍郎打了招呼,请他们带着范瑛北行。
范明前听了暗自吃惊,又有些佩服父亲了。范勉心机深沉,见公主北行,干脆把女儿托付给礼部侍郎李执山,光明正大地跟随公主的行伍北行。等到了甘兰省,再与公主车队分离,进入更北方的甘陕省境内。这是个稳妥办法。
试想有哪个不长眼的小毛贼敢打劫公主的车队?
李执山知道范勉送女儿去甘陕省是与小梁王朱原显成婚的。也做了个顺手人情。未来的藩王王妃,天子弟媳。谁人不敬?于是也满脸堆笑,一口一个贤侄女叫得亲切,亲自带着明前去拜会公主。
明前听明白了,立刻稳住心神,端好架势,脸露微笑,带着小雨和雪珑来到公主銮驾前。女官们掀起锦帘,露出了公主的身形。明前沉心静气,稳稳当当地给公主行大礼。这大礼行得如行云流水,很规矩到位。
行完礼,才听到一个清脆如银铃的声音说:“是范瑛吧?快平身。早就听说过范大学士的大名了。我听李侍郎说过此事,正巧我们都去北方,你便带着车马跟着我的车队走吧。一路上由李侍郎和陈将军护送,保证把你安全地送到甘陕省。尽管放心。”
明前心中微喜。没想到这位金枝玉叶的公主,是这么亲切温和。
她忙谢恩:“多谢公主大恩,范瑛感激不尽。”
益阳公主轻声笑道:“不必客气。这一路上千里迢迢的,也很沉闷。有你陪着我说话,也是个好事。范瑛不必见外。”
明前再度道谢,欠身站起。她略微抬头,眼风一扫,便模模糊糊地瞧见马车正中央端坐着一位双十年华的妙龄女子。容貌娟秀,细眉长目,樱唇微抿,极是端正美丽。一身紫红色的锦纶绣锻华服,乌黑长发盘起厚厚的云髻插满了珠宝翠玉,身上也佩金挽翠。花团锦簇,富贵夺目,极为明艳照人。是一个很标致很瑞丽的贵气逼人的女子。
这人贵为皇家公主,脸上却是眉目开朗,挂着和煦的笑意,一派温柔。仿佛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令人如沐春风。竟然像一位邻家姐姐般的敦厚。连她身后侍候的几名高品阶女官,也是笑语盈盈,很和蔼亲切。
明前心里暗暗称奇,没想到元熹皇帝的妹妹也这么平易近人,并无民间戏剧里演的骄横刁蛮的金枝玉叶气。她心里略感轻松,温柔公主应该很好相处吧,这趟北方之行的路途也好走些吧。跟着公主车队走,虽然慢,但是安全,万事不用操心。两月内就能顺顺当当地走到甘陕省了。父亲为她,真是殚精竭虑地谋划了。
明前心里想着,外表仍规规矩矩地施完礼。就后退告辞了。益阳公主含笑阖首。明前退出几步微一转身,却觉得身后一滞,撞住人了。
糟了。明前心里一沉。是小雨,她紧紧地跟着她行跪拜大礼,站起时却慢了一步,绊住了明前。明前暗叫糟糕,小雨平时机灵又乖巧,怎么偏偏的就在公主面前忘记了退步?是被公主的皇家威仪吓住吗?这下子两个人都要出丑了。
她急忙尽量地稳住身影,免得当场摔倒。
混乱中她扭脸望去,却见小雨身旁,有一个人正目光炯炯地看着她们,一脸诧异。
明前的心也霍然一跳,屏住了呼吸。她的腿一软,真摔倒了。
——是崔悯!
是那个锦衣卫佥事,掌印大太监的干儿子,他在这儿。
真是见鬼了。
而那边的崔悯也正侧着身子吃惊地看着她们俩。好似也看到了鬼。
这时候,清天白日下,天空仿佛划过一道无声无息的闪电,把周围照得雪亮。崔悯和明前都惊呆地看着对方。
崔悯的脸洁如瓷玉,一双长眉微挑着,深邃幽黑的眸子闪着火焰般的光,如火如荼,正咄咄逼人地烧着两个少女。他长眉蹙起,眨了下凤眼,俊美无俦的脸上现出了惊容。而她,鹅蛋脸圆润端庄,一双漆黑入鬓的剑眉扬起,如星如雾的黑眸。静如深谭,深不见底,无波无澜地不起一丝波折。这双深沉的眼,正以奇异的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他。
真是见鬼了!竟然在这里遇到了他。
崔悯像个弱不禁风的公子,其实是个刚强的武人。反应敏捷,一看两个少女摇摇欲坠地摔向一边,就猛然出手了。“砰”地一声,探出手臂越过小雨,一把就抓住了明前的衣领子。硬生生得拉住了两个少女的倒势。
两个女孩也趁机抓住他的胳膊,努力地站稳身体。
呼……明前觉得呼吸窒息,脖领子紧紧的,差点被他五根手指拎起来!若不是被抓紧脖子说不出话,她就要郁闷地喊叫了。为什么要隔着小雨抓她的脖领子,看她好欺侮么?
混乱中,两个人的眼光相对,都来不及转换表情,暴露出心里的震惊。
他(她)怎么会在这儿?!
怎么到哪儿都躲不过这个人?
这人是我命中的克星吗?
明前头昏沉沉的,晕得厉害,觉得哪里好像出现了个大纰漏。
远方的凤辇上,益阳公主温声呼唤着年青的都锦衣卫高官:“崔指挥同知,这是跟随我们车队一同去北方的范大学士之女——范瑛。崔悯,快去见礼。”
崔悯面色阴晴不定。他哼了一声,针芒般的双眼掠过了明前的脸。五指松开,放开了她。之后,就从她身边飘飘然走过,一阵风似的直奔公主车辇。
明前手抚着喉咙,连连咳嗽着,差点叹息出声。小雨脸色煞白惊惶极了。两个人相看一眼,都是满眼阴郁。怎么回事?为什么锦衣卫指挥同知也会跟着公主去北方?为什么东厂大太监的儿子也在这里?
真是天遣啊,明前忽然觉得这一路前途凶险多难,不太好走了。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