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春雷绽、万物变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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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勉亲自伸出双手扶起女儿,拉到身旁坐下。明前靠在他肩膀上大哭,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像是要把满腔的痛苦无力都哭出来。良久良久,还不能平息。完了,明前心里如大锤般得重重敲击着她的心,使她焦虑得喘不过气。完了,这个家就要散架了,父亲要死了,她也要完了。

    许久,等她镇定下来。范勉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一笑说道:“我毕竟不是毫无牵挂的。比如你,父亲也逃不过常人俗态,苦心为你筹谋了后路。”

    “为我?”明前哽噎地问。

    范勉亲自用热手巾帮她擦脸,脸上露出爱怜地笑意。说:“是,你长大了,也该出嫁了。如果你嫁出去,便不是我范勉之女,我的所做所为都与你无关。所以我替你筹划好了。”

    明前楞了,父亲这边就要从容赴死,她怎么能嫁出去?

    “你好好听着。”范勉慈爱得注视着明前,一字字说道:“这些话也只是出得我口,进得你耳。你再也不能说与第二人听。即使你未来的丈夫也不能说。”

    “北部边疆的藩王梁王,你可知道?”

    范勉徐徐地说:“本朝册封过诸位藩王,其中有三位藩王最有权势。广东的礼王朱堪白。四川的顺王朱堪熹。和封邑在北方甘肃、陕西两省的梁王朱堪直,都是当今皇上的亲叔叔。梁王的嫡长子在北方战场上早亡,嫡次子是册封过的世子,名叫朱原显。大你四岁,今年十九岁,北疆两省多称他为小梁王。是个极出色的人物。曾经与你幼年定下婚约。后来你被拐走,这门婚事就不了了了。现在你又被找回来,我打算继续进行这门婚事。这次,你不必冒险留在京城。明日即起行,从京城前往北方甘陕两省,屡行婚约,嫁与小梁王为妻。”

    “只要你嫁了人,就可以从容地从我范家脱身,进入夫家。而夫家又是皇家朱氏藩王,坐镇边关。虽然没有广东礼王有钱,没有四川顺王有粮有闲,却是三大藩王里权势最大的。梁王父子手握重兵,坐镇边关,是抵抗北边鞑靼和瓦刺诸国的重要力量。占据了整个北方前沿,也拥有河套西关等富庶土地,通商口岸。地广物丰,兵多将广,俨然是国中之国。就连皇上也要借助皇四叔之力抵御外敌,不敢轻易招惹他们。那些大太监宦党们虽然在全国嚣张跋扈,却鞭长莫及,插手不到甘陕两省。”

    “我本来还在犹豫是否让你嫁藩王,但目前形势所迫。你只有嫁了此人,才可万事无忧。我也就放心了。”

    明前的心砰砰直跳,头霍霍的跳着像炸开了一样。北部边疆,小梁王,远嫁,这一番话激得她头脑晕沉沉的。她只是满眶热泪,哽噎着说:“父亲要受死,女儿怎么能……”

    “不,你必须得嫁。”范勉淡淡地道:“你只有嫁给藩王,我上书伐宦,激怒了皇上和大太监后,他们才不敢迁怒于你追捕你。如果你不嫁,留在京城,就是我的心头刺、他们的案上肉。将来受我连累,抄家灭门下狱身死或者是被卖为奴婢,用来羞辱我范勉,都是有可能的。如果到那时你也只有死路一条。所以,必须嫁,才有活路。”

    他的眼里透出森森寒意和内疚之色:“乖瑛儿,做了我范勉的女儿,委屈你了。要么远走他乡,要么陪我受死,你必须二者选一。”

    明前摇首道:“我不委屈……”

    她真得不委屈。范勉是个好父亲,虽然迂腐了些。他却是个极爱女儿的父亲。这五年来,她在相府享受到了人间极贵,享受了加倍的父爱关怀,她不委屈。如果重来一次,她还是会选择回到相府,与范勉团聚的。

    明前心里焦虑得要冒火要暴炸了,只觉得眼前一座万丈高楼马上就要塌陷了。而她却只能眼睁睁得看着高楼倒塌。急得她想哭想叫,却又哭不出来叫不出来。她真恨不得立时死在这里,就不用看到以后会发生的悲剧了。

    完了,这个家就要完了,父亲就要死了。而她竟然只会在这里哭泣。不,不,一定还有法子的。一定还有什么解决的办法的。范明前咬紧牙关。

    范勉从旁边茶几上拿过一个紫檀木盒,交给明前,慎重地说:“这里面是我范勉的全部家当了。三十年为官,江南世族的全力资助,你母亲的巨额陪嫁,仕途经济的多年经营,还有你姨母送给你的重金,共计四百万两白银。全部是你的嫁妆。你带走。”

    明前大惊,四百万两银子!

    当时大明朝全年的国库收入不过两百万两,这便是大明两年国库的收入了。

    打开一看,是薄薄的四十张淡黄色银票,有书贴大小,盖满了印章,上面手书着十一种不同字。全国万家商行,海外通商诸地,具可通兑。每张是价值十万两官银的银券。

    范勉微微含笑说:“我这几年来,就陆陆续续地出清全部家当,折成银两,准备让你带走。一是你是要嫁入藩王家,是高嫁,嫁妆必须多。二是我上书讨宦后,一定会激怒大太监和皇上,好点的是被革职查办,坏点的就是当场下狱处死。都会被抄家的。东厂和锦衣卫绝对会来抄我范勉的家。这些家产绝不能留给宦党。你通通带走,带到北方嫁给藩王。藩王一为了守婚约,二是看在巨金的份上,也会认可了这门婚约。”

    “经过了今日这番谈话,你便是个大人了。范瑛,你以后要为自己多考虑,多保重自己。”

    范勉手按淡黄色的巨额银票,耐心细致地教女儿,一派肺腑之言:“父亲只能给你留下两样东西。一是我弹劾宦党,死谏朝堂的名声。为天下楷模,必能成为和前朝大人并重的忠臣烈臣。全国都知你是忠臣烈士之女,会有善人愿意庇护你的。你将名满天下。二是,你手握巨金。两百万两银子的寡妇就能让丞相和刺史争着娶。我这四百万两白银也足以使藩王动心,愿意娶你进门并且庇护你。”

    “——这名声与金钱,就是你的傍身之宝!瑛儿,千万小心,睁大眼睛识人,莫被人骗了去。”

    明前此刻已知大势已去,一颗心滚烫烫的。抽泣着道:“女儿宁可不要名声和银子,只要父亲……”

    范勉的声音由高转低,眼露疼爱之色:“为父之事,实属机密。你心中有数,万万不可说与旁人听。否则你我父女二人的性命就立刻不保了。宦党的东厂,行得是监视诸官的职责,他们听到风声绝对会先下手杀人的。明天你就北行,你的姨母王夫人为你准备的嫁妆等物,光明正大地走官路,我安排你们另外走,不招人耳目,而且安全。”

    “我十日前就派了信使去北方,通知甘陕两省的梁王,请他恪守婚约,在两月内安排婚事。梁王是天下知名的重义之人,必会守约安排的。小梁王应该会亲自在雁门关迎亲。一路相隔千里,路上小心。切记的是,两个月内你必须进入甘陕州嫁进朱家。两个月后,父亲就会上书朝庭、张榜天下地讨伐宦官。这两个月,是特意为你拖长了时间。”

    他疼爱的看着女儿,拿开银票,下面有两封信:“这有两封信,你拿好了。白色封皮的一封是吉信。如你与小梁王顺利成亲,才能把此信交与梁王父子。里面是我跟他们解释道歉的信,他肯定会怜我一片忠君爱国、为国而死的忠心,好好待我女儿的。”

    “另一封深色青皮的。”范勉抬眼扫了眼女儿,眼里透出寒意,幽幽说:“万一,万一你到北方后,发生了什么变故……,没能与小梁王成亲。那么就把此信也交给梁王或世子,这是退婚书。”

    退婚书?明前一呆。

    范勉上上下下的打量女儿,艰难地说:“万一到了不得已之时,……你发觉有什么怪异之处,或者是我这里出事,你没法嫁他了。你便拿出此书退婚。之后就远远的逃到天涯海角去吧。改名换姓,带着巨金去逃命吧。要么远避海外,要么隐名瞒姓的躲藏在民间。我想天下即使有人发现你,也会有正义人士愿意帮助你的。只要你能避得开宦党东厂和锦衣卫,便可以过得富足无忧。如果躲不过,那也是命中注定的该死!我父女二人也就认命了。”

    明前心中一紧。她心里突然没来由地想起了一叠词,北方、阳关、梁王、死路、万一、退婚、不能向北、便肝肠寸断、死无葬身之地了……

    这话怎么有些熟悉?

    她一时间心急如焚,竟然想不起来了。

    ****

    父女两人正在秘密倾谈,忽然听到窗棂一动,哗啦一声,窗外传来了一阵声响。两人的脸色一变,相看一眼。范勉立刻站起,疾步走到门边,猛得拉开房门跨出去。不多时从走廊外的窗旁扯出了一人。

    月光下,那个人容貌绝丽,小脸煞白,怀里紧抱着一袭孔雀翎的斗蓬,一脸惊恐骇然。正是明前的丫环小雨。

    范勉和范明前都大吃一惊。范勉脸色陡变勃然大怒:“你竟然偷听?!”

    “不,不,”小雨满脸惶恐,拼命摇头地道:“我是给小姐送斗篷的,院门口无人,我就直接进来了。我绝不是故意偷听的。求相爷明鉴。”

    范勉的面孔发黑,满脸戾气,露出了杀伐决绝的凶狠官吏本色。刚说过此事机密,如被东厂得知父女俩的性命不保,就被人偷听到了。别说被个丫头偷听到,即使被下属知道……

    明前心如电转,脑筋转得极快,忙抢先说:“爹爹勿急!小雨是我的心腹丫头,我本来就打算带着她一同出嫁,让她将来继续侍候我。这丫环知道了这事也没什么关系的,正好当做我相互商量、相互守望的对象。”

    她挡在小雨身前,眼中露出求恳之色。

    范勉眼光阴睛不定,似乎在犹豫不决,脸色乌黑。

    小雨也噗通一下子跪下,眼里含泪,忙颤声说:“小雨母女的性命都是小姐救的,早就准备以命报答小姐了。小雨愿意终身追随小姐,肝脑涂地,至死不渝!如有违背,让小雨这辈子生不如死,遭天打雷劈!”

    听到她发下毒誓,范勉的面容这才有所松动,沉呤了下,才缓缓说:“既然你发了这种毒誓,我就暂且相信你一回吧。本来这听到机密的事是一定要杀你灭口的。不过,”他回头看看一脸哀求之色的明前,心中暗叹,这女儿虽滑头,还有一份仁慈心肠,对这从小陪她长大的李氏母女真好。希望她好心能得到好报吧。

    他斩钉截铁地吩咐道:“好。即然你愿意以命回报小姐,就不杀了。也跟随小姐去北方吧!好好侍候,如果再有犯错,明前就直接打杀了这对忘恩负义的母女!”

    明前忙遵命称是。

    直到此时,范勉才满脸疲倦地说:“我该说的已经说完了,你们都回去吧。连夜收拾行装,明天,小雨母女就陪着明前北行。”说完,背过身,挥挥手令女儿出去,竟然再也不看她一眼。

    明前知道大势已去,眼含热泪,心如绞痛,在书房当中给父亲磕了三个头道别。直觉得五内如火如焚,烧得她的肝胆都几乎融化了。她暗自喝令自己镇定些,保持着稳定,收好锦盒,带着小雨出了书房大门。

    两个人袅袅婷婷地走出了静园院门。夜风吹来,才都觉得汗湿背心,衣服全浸湿了。5858xs8.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