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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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袁大叔回来时,就着内监们,抬了一盏巨大的夹纱流苏龙舟灯。金龙身,乘风破浪,身上还背着几层楼阁宝塔。

    我看得瞠目结舌,那大小,简直可以套个人进去扭秧歌赶庙会了。这没有几十两银子,办不下来,督师这回可够上心的!

    忙让人快把它供起来,挂于院中。看效果,金碧辉煌,威严无端。我十分开心,督师则不出意外地对我道,陛下,有神龙护航,定可乘风破浪,开疆辟土,这便是龙舟灯的彩头。

    这,我在心里碎碎念道,我更喜欢懒洋洋肥嘟嘟的胖头鲤鱼灯……嘴上却更进一步讨好大叔的心思道,嗯,朕看着龙舟,忽然想起了魏征劝谏太宗皇帝时,说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但这灯嘛,不如说是,火能耀之,也能焚之。

    大叔闻言果然惊喜,当对我的亲近动作,更是放宽了尺度。甚至默许我枕在了他的大腿上。

    我仰躺,望着殿内高深的藻井,一时有些糊涂,好像三年前,我也能如此亲近,这不是兜圈子?到底,我有什么进展吗?

    有,他知道我对他的心。纵然如此,只要不出格,他也在力所能及地,满足我。

    这样的关系,我还是很满意的。反正,水滴石穿,铁杵成针,我有的是耐心追大叔。

    想着想着,连头顶天板上的龙,都仿佛翘着龙须在对我笑。我也笑,扯着督师的衣角问,爱卿,是不是昨朕说的话,把爱卿吵醒了?

    督师道,臣睡梦中,依稀听到陛下说要灯笼,今日便放在了心上,不敢再怠慢。

    我哦了声。心道,看来督师昨,是在装睡试探我呢,我没乱来抱着他啃,让他更放心,这么个大灯笼就是奖赏啊。

    想到这,我笑得更灿烂了,转头看向殿外高高悬着的龙舟灯,说,朕明年也要一个。

    他说好。

    我说,朕看这龙,背那么多层楼阁,太累了。明年,爱卿就送朕一个鲤鱼灯如何?

    督师摇头道,鲤鱼莲灯一类太过寻常。不过若提前一年准备,臣明年元宵,或许能呈上一盏,臣家乡有名的千角灯,为陛下祈福。

    我大喜。

    可,就在气氛好得不得了的那刻,督师却说,陛下,臣已完全康复,又调养了一段时日,如今臣想,快些回辽东去。

    我一骨碌爬起来,急急握住他的手,他直视我,眼神却无半点妥协。

    我最终,只低头道,爱卿,朕知道了。爱卿放心去,朕会把其余各方面,打理得井井有条,不让爱卿操心。

    闻言,他明显松口气,又赞许地冲我笑。我则说,哎,朕已经安排了黄道周回京,本想着爱卿和他见一见聚一聚,看来,得等下次了。

    提到这人,督师又好奇地问,我打算让黄道周担什么重任。

    我笑嘻嘻说,如今,距离永乐大典编撰完成,已经有两百多年了。朕想,一,补完。二,抄录。普天之下,至少得有完整五套,分别收藏在不同地界。京城、陪都、孔庙、泰山封禅宫、轩辕黄帝庙,各藏一套。

    如此一来,才能尽可能保证,咱们几千年流传的典籍,不会毁于战争,零散于乱世。

    见督师皱眉,我忙道,爱卿,朕的意思是……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大明也不可能真传之万年。俗话说一鸡死一鸡鸣,但不管朝代如何更替,千百年来,有些地方却总会被代代不同君王一致推崇,在那收藏典籍,最恰当不过了。

    督师长叹一声,也只得点头。然后,大概是因为我提到大明必定不能万世长存这事,接下去我怎么看督师,他都显得有些抑郁。

    怎么办呢?我绞尽脑汁,勉强道,爱卿,有亡就必有兴,开落年复年,生生不息,这是天道轮回,并非人力可挽。

    督师怅然道,臣知道,只是,古往今来受苦的都是黎民苍生,若代代君主贤明,委任能臣,吏治清明,百姓又何尝需要遭受兵灾乱世之?

    这……我擦擦汗,喃喃道,虽然秦末大乱,但随后不也有文景之治?隋末乱世后,也有贞观、开元。这,百姓碰上了就是碰上了,就怪自己运气不好吧。

    大叔摇摇头,看我一眼,然做声。

    不满意?我赶紧变换角度,又说,爱卿宽心,起码,朕以为,在你我有生之年,大明境内绝不会豪强割据,烽烟四起,那关外的鞑子,也休想染指我江山一角!

    我说得笃定信心十足。这才让大叔舒展了几分眉头,拍拍我的手背道,臣定当鞠躬尽瘁,辅助陛下安邦定国。

    过了几日,天放晴,正好出行。赶在督师回辽东前,我总算带着他,还有钱谦益一并出宫“畅游”一番。

    目的地当然是皇家园林,西苑。

    此处的宫殿,大多是正德与嘉靖年间修建,这两位兄台后来索都不住紫城了,由此可见西苑有多好玩。

    我来得也挺多,当然了,原版无趣崇祯,只知勤镭摧毁这个国家,对游玩之事兴趣不大。哎,如果都不能看到一个地方的丽,又有什么动力去努力工作保卫它呢?

    我熟门熟路地,就直奔临水的太素殿。眼下正值严冬,天鹅房一带的水域都结成了冰,远远的,还能看到内监们在冰上凿抖鱼。

    借口水边天冷,我让公公取三件羽织的大麾来。皇帝披一件,姓钱的好运也得一件,而督师的那件,更是收集了西苑珍禽的细软绒毛,一一都缝入了麾内,暖和轻巧。

    他们谢恩后,我见督师端详水面,便笑着解释说,朕去年有过旨意,每年天撒些小鱼苗,秋冬收网捕捞,拿去集市贩卖,一条大红鲤鱼,就能卖三钱银子呢。

    当着钱谦益的面,督师只对我毕恭毕敬道,陛下英明。

    我一笑,又说,二位爱卿今日有口福,朕已命人捞几尾鲜鱼,两只大鳖上来佐餐。爱卿们稍后,随朕去浮亭赏梅听曲,午膳就摆在迎翠殿好了。

    二人都说遵旨。在整个的行程计划中,我都一直努力绕着“平台”走,就怕大叔想起不愉快的事来。

    可纵然,眼前已是一片暗浮动的红白海,恍如仙境时,待我留心看袁大叔,却见他虽然伫立在一株老梅前,人却没留神观,而是远远望着,太液池西岸,平台那个该死的方向。

    他是在那得到原版崇祯的所谓,赏识。也是在那,被剥服拖走下狱。现在,督师又在回忆什么吗?

    我有些难过,乘钱谦益专心作画的机会,走到大叔身边,低唤他。

    他转头,看我的神,立即了然。含笑道,陛下,臣无事,陛下明年,不妨将午膳摆在平台?那处本就是臣初蒙隆恩之地,而且台下道路宽平,可以双双骑行。

    这是暗示,明年还会和我来“马背上约会西苑”吗?我高兴,用力点头,又说,爱卿,明年朕打算,在平台校阅京军,随后,就一起去西山打猎,好不好?

    他说好。然后伸手,抚了抚梅树的虬枝,斟酌着对我道,陛下,方才臣望着平台方向,只是因为忽然记起,陛下登基之初,于平台召见微臣时,臣在殿外候旨,胸中盘庚万千意气,那时,遥隔水面,也远远望见了此片梅林,真可谓,如霞似锦,灿烂万千。

    我嗯了声,说,爱卿若想远观,咱们这就可以坐御舟往平台去,爱卿看看,今年是不是比那年的更好?

    他笑道,如今陛下待臣……臣望着这林子,自然是人间极盛了。

    极盛?盛极?盛极后面通常跟着必衰。

    我马上断然补充说,爱卿,这回的梅林,是永远也不会衰落的盛极。爱卿若是不信,等这梅谢了,朕还可以让宫人用丝绸锦缎,裁剪出朵朵梅来,永远绑在枝头,以作凭证。

    这隋炀帝一般的想法,唬得督师连连摆手说,臣相信陛下。陛下不可胡来。

    如此,局面才总算扭转,由我安抚督师,变成了督师也来安抚崇祯。他还临时决定,也亲自画一副梅景呈给我,让“盛极”之意,在笔下永远绽放。

    这般才好,这般才好,我一边看着他挽袖挥毫,一边又惊喜又心疼地想,督师方才,恐怕没把话说完。

    他志得意满时,远眺梅林自然是灿烂万千。可是,被拖下狱之日呢?

    ……我的督师,原本此生,见到的最后丽亮,也是这片梅林。

    我眨眨眼,努力盯着督师的笔画,眼见殷红淋漓,满腔傲骨,怔怔望着,鼻子一酸,差点又淌下泪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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